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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红:放鹅的将军

 深浅视频 2022-05-10 发布于北京

全文长约 8500 字,阅读大约需要 10 分钟

01

放鹅的将军

文/杜红

上世纪70年代初,浙江省江山县流传着一个耐人寻味的故事。每日清晨,城南海军703大院北面的小山坡上,常见一位身姿挺拔的长者,头戴草帽,身着无领章的灰色军装,手握竹竿,不苟言笑带着一群白鹅行走着。

军队大院的男孩子们生来喜欢军事军史,听大人们说这位长者是个开国将军,勇猛善战,经历过很多著名战役。男孩子们心里痒痒的呀,几番跃跃欲试地想找老伯,听他讲讲战争亲历。但是,孩子们又听说将军正走“霉运”,感觉他不说话的时候神情严肃,连注视颈项高昂鹅儿们的眼神都是那么果决。孩儿们相互推搡着,谁也不敢上前搭讪。

一日,终于有个胆大的男孩子冲上前问:“伯伯好,百团大战是不是真的有一百个团参加的战役?咱们八路军一共有多少人?鬼子和伪军有多少人?……”

遇到将军心情不错,在小山坡的松树下席地而坐,面带微笑看着身边的孩子们,生龙活现地讲开了那些硝烟四起、枪林弹雨的战争故事。多少年后,当年见过将军的孩子们向我回忆起这段往事,说他那坚毅的外表下透着丝丝慈祥,是孩子们心里的大英雄,可怎么都不能跟“反革命分子”挂上钩呀!

这位放鹅的将军就是我敬爱的爸爸杜义德,他曾随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两越雪山三过草地,经历红西路军悲壮征程,随一二九师参加了“百团大战”,率冀南军区艰苦抗日数载,领兵中野六纵参加过上党战役、陇海战役、定陶战役、血战汝河、襄樊战役、淮海战役、渡江战役、川南剿匪,率中国人民志愿军第三兵团指挥过震惊中外的上甘岭战役。

爸爸在1955年被授予中华人民共和国中将军衔,是少数获得八一勋章、独立自由勋章和解放勋章三个一级勋章的将军之一(开国将帅共有144名获得三个一级勋章),是中国人民解放军中一名能打善战、文武双全的猛将。

“文革”期间爸爸受党内路线斗争的影响,1967年被停职关押,1969年被送到江西上饶“交待和学习改造”,1970年携家人来到浙江省江山县,在距县城南部七、八里外的解放军测绘学院海测系703大院监控生活。

 

1970年,杜义德与孩子们

在浙江省江山县703大院军营里合影

02

爸爸和我们在江山县的生活

爸爸妈妈在1949年成婚,育有七个子女,我排行第五。爸爸被停职关押后无暇照顾家人,陆续把奶奶送回了湖北老家,又送走了三个姐姐去农村和干校劳动,四个年幼的孩子们跟随着爸爸妈妈从北京迁到江西上饶,随后移居浙江江山县。我有幸伴随爸妈左右,见证了这段质朴的县城生活,至今记忆犹新,难以忘怀。

我们家分配在703大院103号楼,这是个两层的筒子楼,楼里住着几户由北京海军干休所南迁过来的退休军人家庭,厨房、厕所、洗漱间是各家公用的,公用走道,各家没有啥私密性。

平日常见男孩子们在楼道里打闹着,闻到邻居家令人垂涎的飘香佳肴,这对我们这些出生起就住在独门独院的孩子们来说十分新鲜,也冲淡了几度搬迁的不适感。组织上分配给我们家四间房子,爸爸妈妈住楼上,我和四姐一间,两个弟弟一间,还有一间是餐厅、储物和阿姨居住,姐姐们农闲探亲时就和我们挤在一起。

那段日子爸爸不许戴领章帽徽,不能参加党组织生活,更不能被称呼同志。了解爸爸背景的老干部们一直很敬重将军,平时就直呼他为“老杜”。这里天高皇帝远呀,路线斗争的气氛似乎很淡,受压数年的我们也没有感觉遭受歧视,周围的干部和家属们对爸爸比较尊重,但碍于形势通常对他敬而远之。好在爸爸一直都不是喜欢交际的人,平日少言寡语,喜欢看报纸、听广播、写日记,每日坚持走步锻炼,日子过得也算平和。

爸爸以往从不过问家务和钱财,整日除了上班工作,就是在自己书房里处理公务、埋头书海,一生为军队建设忙碌着。结束了两三年的关押学习后,爸爸来到江山县算是恢复了和家人在一起的生活。那会儿妈妈体弱多病,爸爸工资被扣发,存款被冻结,有限的生活费要维持爸爸妈妈和四个年仅8到13岁孩子们的生活,还要赡养回老家的奶奶和插队务农的三个女儿,这对戎马一生的将军无疑是又一次人生考验。

爸爸迅速地进入了“主夫”角色,开始主管全家财政。每天清晨,爸爸拎着篮子去大院东边菜场挑选农家叫卖的新鲜蔬菜,上午骑单车进县城买肉类和副食品。我见过老爸跟小贩们一分两分地讨价还价,看到这种角色的变化感觉太新奇了!

爸爸从军前学过木工,动手能力很强,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几块木板,敲打几下就能做个小板凳。爸爸还学会了做煤球,将买来的煤末在楼前水泥地上堆成小山,倒水、掺黄土,上下翻匀,然后铺平,切成均匀小块,再揉成煤球。孩子们喜欢围着爸爸看新鲜,弟弟们常常搞得一身脏,我和四姐帮着揉煤球。不一会儿地上排出一排排整整齐齐的煤球,晒上一两天,做饭用的煤球就成功了。我们家里女眷多,爸爸当之不愧的是我们家的壮劳力了。

紧挨着103楼东边有一块空地,农民出身的爸爸找到了用武之地。一开春,他忙着翻地、播种、浇水、施肥,我和四姐负责到公路上捡牛粪,倒进爸爸挖的沤肥大坑,特别有成就感。每日清晨,军队大院起床号声一响,爸爸总是第一个起身,等我们起床后已经看到健壮的爸爸两手各提一只水桶,健步如飞地从楼西走到楼东的菜地。桶里的水珠随着爸爸的快步四溅,在阳光的斜射下跳跃着晶莹的水珠。

我至今微闭着双眼,还能回想起爸爸勤耕巧作的田园画面。没多久,那片曾经是荒草的地上开出了一块茂盛的菜园,豇豆、扁豆、西红柿、青椒、小葱、大蒜、青菜……,琳琅满目的,煞是喜人。收获时节是爸爸最开心的时候,常常拉着我们参观他的菜园,得意地讲解着哪些蔬菜可以摘,哪些还没成熟。那些日子“失业”数年的老爸开始有了笑容,显得愈发有了朝气,自信满满道:“大不了我以后再当农民,种瓜种菜也可以养活你们!”

1971年初春,几个老干部们商量着养鸡养鹅,我们也央求着爸爸养几只。爸爸从自由市场上买来了几只刚出生的小鹅和小鸡,金黄色羽毛的小鸡小鹅们在楼前空地上摇摇晃晃地走着,叽叽喳喳的,煞是讨喜可爱。

孩子们玩闹着小家禽,小鸡可以圈养,但鹅儿需要放养觅食。几家共养了二十几只白鹅,我们家有四只,大人们商量着各家轮班每日放鹅。走过万里长征的爸爸喜欢走路,主动请缨成为主放鹅人,每次搭伴儿另一位叔叔,有时候独自率鹅出征。

那时,每天清晨和傍晚前,爸爸戴着草帽,穿着旧军装和自编的草鞋,浩浩荡荡地带着鹅士兵们到周边饮水觅食。将军用他那曾经丈量过大半个中国的双脚,开始一步步地丈量着江山县老虎山脚下的田野,不知道那时他想没想过曾经率领千军万马叱咤疆场的经历。后来,这段故事被当地人广为传说,我见过被人写进江山县史的一些书里,老爸也被当地人誉为“鹅将军”。

703大院西边有个公共洗澡堂,一个夏末秋初的日子爸爸带着四个小孩去洗澡,走在路上忽然狂风骤起,沙土随风卷起拍打着我们的脸颊,一下子天昏地暗沙迷双目。瞬间,爸爸张开双臂搂着左右两个弟弟,高声喊着我和四姐拉着他的后衣襟,一步步拖着我们继续前行。刹那间,中等身材的爸爸显得特别高大和威武,我们的惊慌一下子化为乌有了,倍感安全。那一日我扯着老爸的衣襟,边走边看着路两旁的树木,心想:爸爸真像这参天大树啊!从这以后,父亲这棵参天大树的形象一直刻在我的心里,形成了我对男人的定义:一个优秀的男人是在任何环境下都能给亲人们安全感的,都能无惧无畏的承受压力,担当起对家庭的责任。

这段时间的生活有贫穷和艰辛,有亲情和欢乐,但没有纷乱和歧视。在爸爸的担当和妈妈的相伴下,少年不知愁的我们生活得轻松和快乐,是我们记忆中与爸爸最亲近相处的一段时光。整齐洁净的部队营区,青山碧水的小城风光,漫山遍野的花香野果,雨后茂盛的春笋野菜,秋后林中的毛栗子、山核桃……如今追忆起来都是一段段祥和纯朴的故事。

1971年4月杜义德将军在江山县老虎山下

03

爸爸和姐姐们

战争年代爸爸一直在野战军指挥作战,南征北战、戎马倥偬,直到全国解放那年才有了自己的小家庭。中年得子的将军非常疼爱孩子们,文革前几乎每个周日都争取陪伴着孩子们,一家人一起登香山、游水库、访古迹、开家庭文艺晚会,欢声笑语,其乐融融,这大概是这位战将最柔情和轻松的时刻吧。这样的日子随着爸爸的停职审查戛然而止,他对子女的关爱和呵护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了。

大姐小燕在1968年下半年到吉林插队,是北京第一批到东北插队的知青。东北生活环境非常艰苦,但一生争强好胜的大姐为了摘除在头上反革命家庭教育的帽子,硬是坚持了在农村劳作,自给自足,被评为知青积极分子,出席了1970年吉林省白城专区知青积极分子代表大会。

二姐小平在1969年初到陕北插队,黄土高原上资源贫乏,劳动工分勉强维持温饱。聪慧的二姐学会了裁缝,靠着农闲时给村里的老乡们做衣服,换来一些山货食品,聊以改善生活。

三姐小京于1969年9月来到天津草驼子海军“五七”干校劳动,那年她刚刚15岁,长期军事化的管理和超强度的劳动严重地影响了她的身体健康,“反革命家庭”的帽子压得她生理紊乱、睡眠不佳,想家时只能躲在被窝里偷偷落泪。爸爸妈妈对这三个姐姐非常担忧,爸爸尤为心里沉重,知道是自己影响了孩子们的前程。但在工资扣发、生活捉襟见肘、政治上自身难保的日子里,如何照顾远方艰苦谋生的女儿们呢?

为了给姐姐们筹集路费,先是全家节衣。那些年我们几乎没有穿过新衣服,捡姐姐们的旧衣,缝缝补补接长衣角裤脚是常有的事儿。爸爸妈妈说衣服新旧不重要,学习成绩好最重要。几十年后听闻当地学校老师回忆,还记得我们上学穿着带补丁的衣服呢。鞋子大多是妈妈和姐姐们做的,爸爸负责自制的板凳上架一块木板,妈妈和姐姐们把破旧衣服撕成块,用熬好的面糊一层层贴在木板上,晾干后制成一块厚布板,再在布板上裁剪出鞋底,用自己搓出的麻绳一针针密密麻麻地纳成鞋底,再镶上鞋面,一双手工布鞋就这样做成了。有一位帮佣的王双英阿姨也给了我们很多帮助,最终我们成了一生的好朋友。特殊时期一家人相互帮助,孩子们也懂得了不重衣衫重人品的道理。

再就是全家缩食。70年代初国家还处于粮食限购阶段,姐姐们回家探亲一定会造成全家缺粮。经历过吃糠咽菜的老红军爸爸提议用地瓜充饥,豆子磨面掺普通面粉做馒头。那段日子床底下常常放满地瓜,吃得正身体的我脾胃虚弱、贫血乏力,常常头晕眼花,不得已遵医嘱免除体育和劳动。精打细算的爸爸真是能把每一分钱捏出水呀,常常赶早到县城肉食店买最便宜的猪头,亲自收拾干净,煮熟腌制,每次做菜时放一点点,能吃很长时间。还叮嘱着用大锅做菜饭,节省炒菜油。孩子们下学后挖野菜、寻竹笋、拾柴火,与大人们一起分担家务。我和四姐每周一徒步10里路到县城中学住校读书,背着大米,带着黄豆炒咸菜,拿着爸爸给的每人每周五角钱菜金,熬到周六回家才能改善一下伙食。

那些日子爸爸心态更平静了,每天看报纸听广播,默默地关注时事,坚守着自己的信念。我们没听过他发牢骚,也没见过他的消极懈怠。爸爸坚信自己无罪,只是开始抽烟了,常常在屋里吸烟沉思,神情凝重,孩子们一直都非常敬畏他。

爸爸妈妈从微薄的生活费里抠出了给姐姐们回家的路费,三个姐姐陆续来到江山县,我们和姐姐们久别重逢的时刻特别兴奋,四个小孩子们粘着姐姐们,像过节一样,挺着小身板,有了种被大孩子撑腰扬眉吐气的感觉。

大姐自幼性格豪爽、侠肝义胆,从幼儿园起就是班里的“老大”,家里更是说一不二的孩子头,每次从东北农村千里迢迢回到家一定会义不容辞的帮忙家务,洗衣,做饭,动作麻利,说一不二的管教和照顾着弟弟妹妹们。

那个年代号召“把医疗卫生送到农村”,大姐学过针灸医术,跟着大院几位懂点医道的叔叔阿姨骑车去附近乡下为农民病患扎针诊病,爸爸有时也去凑热闹,帮“赤脚医生”们管理病人排队、叫号。

大姐颇有老爸的威武,遇险立马挺身而出。一次,我挎着篮子随她出门,刚刚走两三步,忽然一个摔炮飞进篮子,“嘭”的一声震耳欲聋,我惊得跳起来大叫。大姐敏捷着四处张望,大喊着:“谁扔的鞭炮?谁敢欺负我妹妹?!”吓得扔摔炮的男孩子躲进屋里半响儿没敢出门,最后还是被大姐找到家长道歉了事。

大姐从来不认为爸爸有罪,在她的心里,爸爸大半辈子的革命历史是光辉正确的历史,爸爸永远是顶天立地的共产党人。文革初期大姐把家里的重要珍藏锁进自己房间,面对闯进家里抄家贴大字报的造反派,伶牙俐齿地辩论。记忆中,她是不败的女神,是除了老爸第二个给我们安全感的亲人。

二姐小平温文尔雅,文采斐然,一手漂亮的字体,令人瞠目结舌的剪裁天分,颇得爸爸妈妈喜爱。插队第一年冬季知青们纷纷讨论着回家探亲,妈妈闻讯给二姐汇了60元做路费。二姐听闻大姐还没钱回家,担心两人同时探亲会给经济拮据的父母带来太大压力,就把钱全部寄给大姐了。寒冬腊月里的陕北凄凉寂寞,知青们都回家探父母了,二姐在枕头底下压着一把剪刀防身,一个人孤独的在山里度过了整个冬天。

插队的第三年,二姐想去当兵,爸爸寄给她100元,让她去某军区找自己的战友。二姐拿着这些钱买礼物,到处寻找出路,然而人人都像躲瘟疫一样躲避着“三反分子”的女儿。钱花光了,二姐却没有找到解决出路。二姐说,她知道父母给她的钱是从伙食费里挤出来的,所以每次回家探亲一定是足不出户,整日忙碌地为一家人做衣做鞋、缝补衣裳。您别说,二姐剪裁的鞋面就是漂亮,左邻右舍也常来讨要二姐剪裁的鞋面,我至今还保留着二姐亲手剪裁和缝纫的衣服呢。

三姐小京聪慧勤奋,多才多艺,性格敏感内敛。1970年秋季,大姐卖了当年分红的粮食,乘火车到天津干校看望三姐,帮她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买了两张单程车票,两人结伴来到江山县。

16岁的三姐进了家门后也不闲着,陪着大姐一起帮忙拆洗被褥冬装,带弟弟妹妹满山遍野的玩乐。一周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正赶上爸爸工资被拖欠,囊中羞涩竟拿不出买回程车票的钱。最后爸爸不得已求助邻居老干部,借钱给三姐买了回天津的硬座火车票,做了点干粮给三姐路上充饥。

三姐说,在江山县的那几日生活是她此生特别心酸的日子,流着眼泪看着往日尊贵威严的爸爸蹲在一旁生火烧水,窘迫的为她的路费发愁。后来,三姐一直非常拼搏进取,学过中医、西医和金融会计,考上过药剂师和会计师职称,一生踏多个领域,每一项工作都非常杰出,永远不求回报地帮助和资助家人,爱心满满地获得了全家人的称赞。她说,这算是弥补那段艰苦岁月的遗憾吧。

在江山县生活的岁月,是我们家最为清贫和艰难的一段回忆,那段日子曾给年幼的我们带来不少心理阴影,但是爸爸的坚强、坚毅、豁达和自信,以及全家人的互助和相爱,令我们渐渐地走出了阴影。

多难兴家,极苦知甜,这段艰难岁月的磨难又何尝不是我们一家人的财富呢?如今,我们姐弟们个个自立自强、事业有成、互助互爱,真真要感激那段跌宕起伏岁月的磨练呢!


1959年,将军与母亲、妻子和五个女儿

04

爸爸和奶奶

爸爸出生在湖北黄陂县木兰山的一个贫苦农家,奶奶叫柳华山。听说奶奶生了七个孩子,最后生存下来的只有五个,三男两女,爸爸是小儿子,奶奶称他为三娃子,是奶奶最疼爱的孩子。

爸爸小时候家里特别穷,爷爷靠租种胡家湾大地主的地来维持一家八九口人糠菜半饱的日子。1927年爸爸参加了农民协会,1928年参加农民赤卫军,在当地宣传革命,打倒土豪劣绅,颇有名气。1929年爸爸转为中国工农红军,离开了自己的家乡,离开了疼爱他的爷爷奶奶。

爸爸参加红军后不久后还乡团回来了,烧了家里的房子,抓走爷爷。地主还乡团的帮凶们把爷爷打得皮开肉绽,爷爷被乡亲们救下后在抬回家的路上就咽气了。从此,奶奶过上了流离失所的日子,带着大伯、二伯和两个姑姑东躲西藏,咬着牙守寡一生,艰辛地维持着全家人的生计。

1947年冬季,爸爸随中国人民解放军挺进大别山路过家门,那时他已经是第二野战军六纵队的政委。一天,爸爸带着一个骑兵排的战士,回到了阔别18年的家乡,才见到了久违的老母亲——我的奶奶柳华山。

1949年爸爸把奶奶接到身边细心服侍照料着,奶奶见证了我们七子女的出生,含饴弄孙,其乐融融,消瘦的面颊也渐渐丰满红润了。奶奶是家里的绝对权威,大将军也畏惧着老奶奶的威严,下班后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奶奶房间请安,是高级干部中有名的孝子。爸爸的工资有限,除了要养一大家10余口人,还要时常接济农村老家的伯伯和姑姑们。尽管如此,爸爸一定会特别供奉着奶奶,记得奶奶有金丝绒的帽子、锃亮的皮鞋、古董式的五斗橱,漂亮的座钟,还常常把她宠爱的四孙女叫到房间关起门来吃特供点心糖果。奶奶苦尽甘来,跟她心爱的三娃子一家过了一段美满幸福的日子。

1966年文革开始了,爸爸也受到了冲击,家里几度被造反派抄家,楼里楼外贴满了“打倒三反分子杜义德”的大字报,老爸珍藏的许多历史文物、名画等莫名其妙的渐渐遗失了。一天,造反派来到家里组织全家会议,要求奶奶给爸爸忆苦思甜。年近九旬的奶奶思路清晰,说道:“我现在听到你们敲门的声音,就想起了当年还乡团来我家抄家和烧毁房子的往事。”造反派面对着这位对革命有功的老人哑口无言。

抄家的造反派走了,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军的家里竟然是一片狼奶奶伤心不解对爸爸说:“革命了那么多年,怎么还成了反革命?为了你革命,你爸爸也被地主还乡团给打死了,现在又要打倒你,我还不如回老家去。”爸爸满怀歉意地说:“妈,让您老人家受委屈了。相信儿子,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党的事情,也不是什么反革命、三反分子。

1969年9月,爸爸被送到江西省上饶市“劳改”。临走那天,奶奶忍不住哭了,母子俩执手相送。奶奶对爸爸说:“过些天,你大哥秋收完了就来北京接我回去。”爸爸无奈地对奶奶说:“等把问题搞清了,我再把您接回来。”爸爸走的那天,老奶奶扶着门,站在那里望了又望。想不到,这次分别竟是爸爸和奶奶的永别!随之不久,大伯秋收后赶到北京,接走和我们一家生活了20年的奶奶。从此,爸爸和我们再也没有见到奶奶了。

奶奶回老家后爸爸每月给奶奶汇生活费,用各种通信方式与老家亲戚沟通,叮咛着照顾奶奶,全家人都期盼着有一天能接奶奶来和我们一起住,这一晃就是两三年。

“九一三”事件后,妈妈回京四处奔走,为父亲争取复职。1972年2月,北京海军总部终于派人到江山县接爸爸回京。就在整理行装的时候,爸爸收到了老家的电报——奶奶病危了,急速拨通电话,老家人说昏迷中的奶奶嘴里不断地喊着“三娃子”——我爸爸的乳名。

一方是组织的召唤,爸爸多年冤案终将有个结果;另一方是奶奶临终的呼唤,亲情的牵系。在那个政局变幻无常的岁月里,一不小心就能殃及大祸。我清晰的记着那几日家里一片纷乱,到处是大大小小正待包装的箱子,收到电报的那天晚上,孩子们比往常加倍乖巧,不敢大声喧哗和走动。我路过爸爸的房间,只见房门虚掩,暗无灯光,落针可闻,只听到老爸踱步的声音,他手中的烟头随着晃动的身影闪着微弱的光,窗外月光洒落在爸爸身上,在地面映出长长的身影……

次日,爸爸看起来衰老了很多。深沉寡言的他决定举家返京,去迎接他为之奋斗了大半辈子的理想事业。那一年,爸爸61岁。

1996年10月10日,杜义德携妻女在甘肃会宁

参加红军三大主力胜利会师60周年时

在会师纪念塔下留影

05

回京不久,爸爸的复职问题还未解决,就接到了老家来电,奶奶过世了!全家上下悲痛万分,奶奶的宠孙四姐哇哇大哭,爸爸沉着脸,把自己久久的关在房间里……

父亲“夜幕踱步”的这个场景一直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长大渐渐经事后,我才明白那时的爸爸正在做着多么艰难的选择,明白最终的抉择对这个孝子是多么的沉重,明白英雄那铁打的坚毅一定是来自战火的沐浴和情感的磨砺。很多年后,每当我面临着责任和情感的抉择时,常常会想起那晚见到的这一幕。

回京不久爸爸恢复了工作,义无反顾地投入了海军“拨乱反正”和整军建设的工作中。从那时起,我们家运随着爸爸的复职否极泰来,他也再不操理家政、管钱采购了。

1980年爸爸调任司令员,70高龄上开始在当年红西路军曾经悲壮鏖战的大西北走戈壁、翻高原,为军队建设呕心沥血的奋斗着。直至退居二线后他还是一直在为编写党史军史、支持老区发展、关心社会教育等工作忙碌,一直到1998年87岁时才正式离职退休。

爸爸以他的拼搏来弥补蒙冤岁月的损失,以他不停息的工作来告慰他那些曾为革命事业献身的千千万万战友们。

前些年我在兰州八路军办事处纪念馆曾看到父亲写的一段有关西路军历史的题词:“我为自己参加过这场没有打赢的战争而自豪!我为我的战友在被俘或流落期间对革命忠贞不渝,在敌人面前大义凛然的革命精神而骄傲!”看着爸爸的话语,跟着爸爸的足迹,我一次次地感受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伟大胸襟。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俱往矣,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如今将军爸爸已远去,留下了许多脍炙人口的故事,也留下了他那不朽的中国共产党人精神,那种顾全大局、服从组织、忍辱负重、信仰坚定的精神,那种自强不息、积极乐观、不畏艰辛、勇于承担的风范。留给我们的,还有那江山岁月里,浓浓的父爱和暖暖的亲情……

2015年9月24日初稿

2022年5月10日修改

后记:按官方记载,2022年5月10日是杜义德将军110周年诞辰日。患眼疾久未动笔,仅以此旧文纪念我最最敬爱的爸爸,纪念我们曾在一起艰苦并愉快的一段日子。愿您在天之灵跟母亲一起琴瑟和鸣,幸福快乐!他日在天重逢,我定伴随左右,永不分离。

1995年10月2日,杜义德将军一家

在北京万寿路总政干休所住宅前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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