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迟暮的故乡:读残雪《永无宁静》

 置身于宁静 2022-05-13

仿佛是某人在召唤游子

——残雪

    远蒲老师之所以“永无宁静”,那是因为他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他的人格分化为两股势力,日夜不停地对抗、冲突、斗争。这是内与外、阴与阳、生与死、肉体与精神、世俗与超脱之间的较量。世界的二元性就根植在人性之中,更何况远蒲老师是一个“近于先知的思想者”。作为学生的景兰曾这样描述他的老师:“几十年里头,远蒲老师从来没有显出过精神上的老态,他非常热爱论证,乐此不疲,他的生命在论证的运动中焕发出异常的光彩。”那时的远蒲老师可谓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居高临下,超凡脱俗。然而,时过境迁,随着时光的流失,身体的衰老无可挽回地让老师走上了下坡路。他陷入了困境。这种困境可以解释为一颗年轻有力的心脏被垂死的肉体围困。再扩大一些说是一个超凡脱俗的人被日常的世俗生活所困扰。于是,远蒲老师在常人看来心理扭曲,精神分裂,行为怪异,目中无人。他把战火烧到了身边,挑起事端,制造矛盾,搅成混乱的局面。一向本分的云妈被他的心理投射为假想敌,她无可避免地扮演了世俗的势力,最后形成了双方对峙的局面。而此时处于半死状态(下半身已失去知觉)的远蒲老师却自得其乐地玩味着那把破旧的铜锁。事实上,精神与世俗互为锁钥。那么,到底是精神之钥开启世俗之锁,或是世俗之钥开启精神之锁?卧床的远蒲老师一定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事实上,远蒲老师有着超常的理性,他一向精力充沛,很少睡觉,有时通宵达旦地伏案思考或与人辩论。即便是如今他仍然能够“坐在马桶上一边大便一边思考”。在学生景兰看来老师更像是一位高明的艺术家,他听力敏锐,洞察秋毫,真正主宰着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就像“一堵城墙一样坚不可摧”。“远蒲老师在他那栋阴森的公馆里有种自得其乐的派头,旁人很难懂得他那种生活的妙处”。即便是到了迟暮之年,他对学生景兰在精神层面的启蒙和引导作用仍然越发显著和重要。

表面上看来,《永无宁静》要写远蒲老师身体的衰老和精神的变异,事实上这又是一个“返乡”的故事。老师迟暮的生活情境与每年一次返乡的学生景兰的心情有着内在的联系,或者说他们二人的心灵是相通的,精神是一致的。学生景兰甚至对远蒲老师的大脑结构产生出清晰的印象:“他看见一棵树,叶子全掉光了,主干和几根粗枝清晰可辨,光秃秃的。这样的人绝不可能神经错乱”。一个人不能忍受衰老的摧残,正如一棵树不能忍受寒风的侵袭。

    出于师生情谊,学生景兰习惯性地每年返乡一次,主要是为了看望远蒲老师。因为老师是他在故乡“唯一的牵挂”。除此之外,“他每天都去河边,坐在防洪提上眺望远方的船只。他的内心深处有点无所适从,又有点驱之不去的忧郁”。与老师形成对应关系的就是眼前这条熟悉的河,这条故乡的河流与老师的内心世界互为表里。“故乡的河流有点老了,河水泛黑,景兰却可以从船夫用力划船的姿势上看出河水的活力,他太熟悉这条河了”。熟悉的人衰老了,熟悉的河流也变老了。老师是故乡的缩影,故乡是老师的放大。景兰内心的忧虑正是这慢慢走向迟暮的故乡,以及那赋予他生命的关于故乡的全部记忆正逐渐远去。这莫名的乡愁!

    乡愁是什么?乡愁是萦绕在游子心头那挥之不去的爱与恨,束缚与挣脱,犹豫和决绝,一次次逃离与返回的情感纠葛。当景兰以决绝的态度要将这烦心的一切都抛在脑后,决心乘船逃离之时,“不知怎的,景兰觉得这不像是离开,倒像是一直朝着故乡那黑暗的心脏驶去。那是他从未到过的地方”。

    景兰乘坐的这条逃离故乡的船就在中途的某个时刻突然转向了。正如他日间探访远蒲老师那阴森的公馆一样,黑夜之中,小船载着他朝着故乡那黑暗的心脏驶去。因为那里是我们世俗人生的源头,也是我们生命的本源。

2007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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