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文化安顺》往事追忆 人生几回伤往事(上) 2022年第44期(总762期)

 文化安顺 2022-05-13

人 生 几 回 伤 往 事(上)

——忆“文革”十年的艰难岁月

肖 丽

(一)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后,我们全家随即陷入了苦难的深渊。
这场被称为“浩劫”的政治运动,是从各大中小城市教育界开始的。当时,但凡个人历史上有点所谓的问题、在学术方面有所造诣、平时爱讲真话的人,无一幸免挨批遭斗的厄运。对照这几条,我的父亲在劫难逃了。当时我父亲就职于安顺市第三中学,这所只有几十名教师的中学,一夜之间就搞出了三个反革命集团,揪出了十三个“牛鬼蛇神”,我父亲就名列其中。
记得那年初夏的一天,我放学回家,立即被家中的情景惊呆了,满屋子都是红卫兵,正在翻箱倒柜查找东西。当时我还不满11岁,正读小学五年级,后来才明白这正是电影中看到的地下党人被捕时的情景,叫做“抄家”。随即我们几姊妹被赶到另一间屋子且不准出来。记得当时我们家中许多藏书,还有父亲书写的不少诗词,以及几本家庭影集,统统被抄走了。如今幸存的几本留有父亲亲笔批注的英文书籍,是他的学生冒着被牵连的危险保存下来后,辗转交给我们的。这之后,父亲被当作“反动学术权威”揪出来批斗。在批斗中,由于父亲对红卫兵的过激行为不满,惹怒了当权者,“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们则以在我父亲办公桌抽屉中搜到的一把螺丝刀为由,诬陷其为“凶器”,马上就以“现行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将我父亲戴上手铐送进了监狱。这不啻对我们全家是灭顶之灾。记得当时我与兄弟肖丹曾一起到西门外的第三监狱给父亲送过衣服。不久父亲又被莫名其妙地放了出来。这种行为在今天的法治社会看来,简直是荒唐至极!但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有了冤屈,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因为说了一句话就断送性命的例子,比比皆是!
1951年母亲参加土改工作留影

性格倔强的父亲从监狱里出来后不久,作为“一月革命风暴”三分站的负责人,被结合进了校革委,然而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开始后,他又因为所谓的个人历史问题,重新被揪出来批斗。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早在“文革”前的“反右”运动中,就因为性格刚烈正直,爱说真话,得罪了单位领导,受到了行政处分。之后这一所谓的历史问题就一直如影随行,影响着他的政治前途。父亲去世若干年后,我曾找到学校领导,请求帮助寻找父亲的遗物,由于时间太久,只找到了父亲在“文革”中的一些亲笔书写的检查材料。为更详尽地了解父亲的一生,我一遍又一遍地阅读父亲生前留下的文字,在这些浸透屈辱辛酸与泪水的字里行间,我看到了父亲坚持正义、敢于直言的无私无畏;知道了父亲因耿直仗义的个性而屡遭迫害的坎坷人生;感受到了父亲那身怀满腔热忱,却又怀才不遇、报效无门的无奈心境……  

在1957年的“反右”斗争中,父亲对“反右”运动扩大化的一些做法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同时对当时一些报刊上的文章提出了质疑,因而遭到批判,因为当时农校领导同为知识分子,爱才惜才,终未被打成右派;1958年父亲调关岭民中教书,当时正值“反右”斗争进入整改阶段,父亲因为给当时的校领导提了五条意见,遭到了打击报复。这五条针对工作提出的意见,今天看来不乏真知灼见,虽然言辞较尖锐,但表达了父亲对党的教育事业的赤诚之心。然后,政治上幼稚迂腐的父亲,为了表达对组织的忠诚,在交心会上把过去集体参加过“三青团”为一般成员等所谓的历史问题一股脑地翻出来汇报,而这位校长“笑而纳之”,反复核实,记录在笔记本上,为以后的清算准备好炮弹。(这种因向组织表忠心,抖出来的所谓历史问题挨整的,不乏其例。)尽管当时这位校领导一再表示父亲提出的意见很好,之后却采取了卑劣的手段实施了打击报复。当时,我的母亲正值分娩坐月,父亲请了两节课的假外出买鸡蛋,于是这位校长就以父亲外出买鸡蛋耽误学生的学习为借口,组织了大批人马对父亲进行围剿式的大批判。在被猛烈批判的那种政治高压日子里,父亲在日记中抄录了鲁迅在《纪念刘和珍君》文中的一段话:“真的猛士,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敢于面对惨淡的人生,……”以之勉励。同时,悲愤中的父亲还写下了诗五首,其中一首是借用陆游的《示儿》诗,将标题改写为《示丽儿》:“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勿忘告乃翁。”父亲引用这首诗表达了他视死如归的决心;同时,暗示我们要坚定信心,相信真理被颠倒的日子终会过去,历史会还他的清白。然而这首诗不幸一语成谶,冥冥之中预兆了父亲以后惨遭迫害、英年早逝的命运。父亲最终未能等到冰融雪化、百花盛开的春天。
在那“极左”的年代,当权者要对一个下属实施政治陷害,简直就是易如反掌,于是这位校长实施了更严厉的报复,他隐瞒了事实真相,捏造不实之词,诬陷父亲“攻击党团员,攻击社会主义制度,是借古讽今”,导致我父亲受到了“暂不划右派分子,给予开除留用察看,行政降一级”的处分。因为这样的处理属暗箱操作,因此这份处分通知一直未与父亲本人见面,也未当众宣布处分决定,更没有公布处分决定所依据的错误事实。自此,父亲背负着这一所谓的历史问题直到去世。

20世纪60年代后期至70年代初,父亲被批斗的同时,母亲也被关进了牛棚,同样也是因为所谓的“个人历史问题”。当年的母亲,曾是一名青年进步学生,为追求真理,向往革命,因闹学潮被国民党当局开除,后从湖南步行到贵阳,参加地下党,1949年初奔赴中共云南罗盘特区参加革命,她打过游击,当过农协秘书、土改工作队长、妇联主任,出席过贵州省首届妇女代表大会,并当选为大会主席团成员,还在大会上作过关于“发动妇女群众”的工作经验介绍。1951年,母亲在土改工作中深入发动群众的突出表现,曾得到时任贵州省委书记苏振华的赞扬和肯定。然而正当她在事业上大展宏图之时,却因拒绝了一位顶头上司的求婚与纠缠,从此跌入了命运的深渊。母亲原有一位初恋对象,是当时罗盘特区《战斗报》的负责人,解放初期留学苏联,回国后从事核物理研究,后供职于国务院核电办。当时他留学后曾从国外多次来信,然而都被这位上司拦截了下来,从此母亲与之失去联系。这个上司更为卑鄙恶劣的是,几年后母亲在省里开会,偶遇当年游击队政委,这位青年大学生出身的政委,对我母亲一见倾心,双方都有好感,然而双方还未开始恋爱, 就被这位上司察觉,他以“双方都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不能结合”为借口,进行了粗暴的干涉,并借机将对方调走。面对种种刁难,我母亲仍不屈服,始终不愿放弃自己追求幸福婚姻的权利。接下来事情的演绎可想而知,那就是一连串的打击接踵而来。母亲在1949年下半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成为一名预备党员,在土改运动中,这位上司借口工作忙,一再拖延母亲的预备党员的转正。面对一次次威逼,我母亲仍不肯就范,于是此人借1952年整党运动之机,指使人捏造了两封匿名信,对母亲进行政治陷害,搞隔离批斗审查,将母亲打成“叛徒”“特务”,取消了母亲的预备党员资格。

从1952年秋天的整党到“十年浩劫”,在长达20多年的岁月中,母亲一直背负着被污陷的罪名,在历次运动中谨小慎微,忍辱负重,拼命工作,希望以此洗刷“罪名”,但仍然摆脱不了极左路线的迫害。“文革”开始不久,母亲被批斗关押,并扣发了工资,还被宣布“不准重新入党”。

那一时期父母双双被挂着大牌子轮番游街批斗,我们家居住的县委大院里,到处是批判我母亲的大字报。母亲当时被关押在县委大院后面的一座砖木结构的二层楼上,记得我曾经背着小妹肖红去找母亲,然而看守的人不让我们与母亲见面,我哭嚷着叫道:“还我妈的工资!我们没钱咋活?我要见妈妈!”结果可想而知,我们瘦小孱弱的身躯岂能与伟大的无产阶级专政抗衡?最后我只有背着小妹哭着离开。那一时间,很多父母的朋友、同事、邻居不敢与我们家来往,大院里的“红五类”子女经常鄙视辱骂我们。当时我在安顺地区一中读初中并担任排长,父亲被批斗后,我的排长职务也被解除了,记得老师还让我写过一篇文章,标题至今还记得,叫“能上能下,能官能民”,张贴在一中进大门的一侧墙上。为了能参加红卫兵,我拼命表现,多次申请遭到拒绝;因为父亲问题,我虽成绩优秀,表现良好,仍不能升入高中继续学习,初中毕业后也因为政审不过关被许多招工单位拒之门外。

     母亲参加滇桂黔游击纵队打游击时留影
这一连串的打击,使我们幼小的心灵,真真切切体会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人情冷暖。
在这段黑暗的日子里,是父亲的乐观、母亲的坚强,感染并激励着我们姐弟妹走过艰难的岁月。
父亲乐观诙谐的性格,在他的同事及朋友中是众所周知的。有一个幽默的冷笑话,至今仍在他执教的原市三中老教师中流传:有一次市三中被打倒的“牛鬼蛇神”全部集中在教室里写检查,看押的红卫兵见我父亲掏出小镜子照看,马上训斥:“肖宗商,你还有心肠照什么镜子?”父亲诙谐地调侃:“我照一下我这个丑恶的嘴脸!”一句冷笑话,令在场的教师们暗暗发笑,更让充当看守的红卫兵哭笑不得。父亲生前的一些老朋友还告诉我,父亲在“文革”中被批斗游行时,从不低头弯腰,碰到熟人朋友还会不时点头打招呼。在当时那种政治高压下,足见父亲内心有多么的强大!
母亲在非人的迫害面前,同样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坚强。母亲从小父母双亡,跟着哥嫂长大,自幼体弱多病,后参加游击队打游击,蹲山洞,挨冻受饿,加之从20世纪50年代起,历次政治运动中受排斥打击,心情忧郁,身体纤弱。然而,面对批斗中的坐喷气式、撕扯头发、拳打脚踢等身体上的摧残,以及精神上的种种迫害,母亲表现出了一名女游击战士的铮铮铁骨。至今我还清醒地记得,有一次母亲被拉去与时任安顺地委书记宋树功、副书记高航之等老干部在老大十字同排批斗。母亲“文革”前因受迫害,已被降为一般干部,不知何种原因,突然给她提高职级,“享受”与地委主要领导同台批斗的“待遇”。后来据我一位朋友的同学说,当时他正好路过现场,其景象惨不忍睹。母亲后来又被送到“五七”干校劳动,安顺县“五七”干校位于双堡沙子关,有一次我到那里看望母亲,目睹她与县里一些被打倒靠边站的中层干部一起,住在干打垒的房子里,吃着粗粝的饭菜,干着笨重的农活,每个人的双手都磨开了大口子。至今我仍记得,有一次干校破例给了两天假,因赶不上车,母亲回家心切,硬是从双堡沙子关步行五十里路回到家中,看望我们这一群久未见面的孩子。
母亲招致严重摧残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造反派逼着她检举揭发安顺县委的一些老领导,而母亲始终保持沉默,宁愿自己受苦,也不肯违心诬蔑连累他人。在那个是非颠倒的年代,许多人都纷纷采取了出卖别人、以求自保的手段,而我的母亲始终坚守自己的良心与尊严,这是多么的难能可贵!“文革”中许多人都不堪羞辱而采取了决绝的方式离开了人世,而我的母亲以柔弱的身躯,坚强的意志,熬过了令人不堪的苦难岁月,是多么的不易与令人敬佩!

1952年,时任兴义县妇联副主任的母亲与参会的代表合影

“文革”前,我们家请有保姆,生活较优越,“文革”的急风骤雨来临后,我们几兄妹在动荡的年代,从一群不谙世事的孩子逐渐成长起来,用稚嫩的肩膀与父母一起支撑起风雨飘摇的家。
“文革”中有一桩事,至今我们仍记忆犹新,那就是“送情报”。母亲遭批斗后,先是关押在县委大院后面一栋二层砖木结构的楼房里,后来母亲被转到安顺县农科所关押(即现在的驼宝山一带)。为了安慰和鼓励母亲,父亲就教我们借送饭之机给母亲送“情报”。他在给母亲送饭的小奶锅上做文章,即把奶锅上的独手柄拆下来,卷进一张小纸条后再插进去,这张小纸条就是我们要送的“情报”。父亲利用这张小纸条,告知母亲外面的形势,并鼓励安慰她,表达我们全家对她的信任。20世纪40年代,那时的母亲也曾采用传纸条的方式从事过地下工作。不曾想到20多年后,他的子女们也被迫采取这样的方式与之交流。送“情报”的任务就由我们几兄妹来完成,从我们居住的县委大院步行到东关农科所,往返需一个多小时,有时为了躲开看守人员,还必须从农科所后面的驼宝山的半山腰翻山下去,这对我们这几个孩子都是一次次严峻的考验。当时我的兄弟肖丹只有10来岁,去送饭时被村子的狗嚎叫着追得到处躲避,为了能看到母亲,完成父亲交给的任务,他只得壮着胆子一趟趟地来回跑。
在逆境中,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小小年纪也过早地成熟懂事,学会体贴父母,关心照顾弟妹。作为四兄妹中的大姐,虽然我当时也只有十几岁,却毫无怨言地承担起全家人的买菜、做饭、洗衣等家务活,替父母照顾弟妹。记得当时母亲被扣发了工资,我们全家每人每月只有15元生活费,为节省生活费,我每天买最便宜的菜,至今我的弟妹们还在提起当年1分钱1斤的牛皮菜,吃得太多反胃的滋味;为了节省食用油(当时每人每月定量供应四两菜油),我们几兄妹轮番端着大锅,到猪市坝食品厂去买熬好的骨头汤来煮菜吃,连吃几天后才发现汤是变味的,难怪这么便宜,两毛钱可以买上满满的一锅,后来才知道,那是食品厂把变质的猪肉熬成汤后再出卖;为了降低生活开支,我在邻居赵阿姨的帮助指导下,从街上买回便宜的黄咔叽布,用上海衣服纸样参照裁剪,学会了用缝纫机给弟妹们做衣服,赵阿姨还教我把破旧毛衣拆洗后再织成半新毛衣。我还学会了给全家人做布鞋,至今我还记得,给母亲做了一双用浅灰色的布做鞋面、深灰色的布绲边的无袢布鞋,母亲甚是喜欢;为了改善居住环境,我们几兄妹还借来手板车,去拖废弃的半块砖头,在熟人的帮助下,利用空地盖起了一间厨房和一间我弟居住的简易房子,我们还养起了鸡、鸭、鹅……
那时候父母由于被批斗,身心备受摧残,双双都患上了高血压,特别是父亲还住了几次院。为了给父亲补充营养,我常常会从生活费中挤出钱来给他加餐,至今记得最奢侈的营养餐,就是每次用糟辣椒炒一个鸡蛋,但仍舍不得多放油。记得有一年春节,因父亲在贵阳住院,母亲带着小妹肖红陪护,于是我独自带着弟妹在家中过节。我们几个10多岁的孩子,因个头矮,就用板凳叠板凳,用石灰拌水,把家里粉刷一新,还往墙上贴了样板戏的宣传画。我们不会做菜,就跑到邻居家跟别人学做,就这样过了一次没有父母的春节。 

(未完待续)

· 作者简介

肖丽祖籍贵州铜仁思南,贵州省广播电视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1971年进入工厂,做过10年车床工人,后调入党政机关,曾任安顺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副主任、原县级安顺市政府副市长、西秀区政府副区长等职。撤地设市后调任安顺市旅游局长、市城管局局长、市城乡规划局党组书记,2016年初退休。2017年编撰出版纪念文集《情系云天》一书。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