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篾匠活做得好。他做的篾席子,七年八年不会坏,他做的竹床,别的篾匠师傅可能早散架了,他的呢,依然铁箍一样结实。 那一年暑假,我中考放假在家无聊,且对考上高中毫无把握,就开始寻思着读书之外的路。作为一名赣中地区的乡村少年,所谓读书之外的路,不外乎是学一门手艺,做一名手艺人。赣中地区的手艺不少,比较普遍的是泥瓦匠、木匠、篾匠、剃头匠、杀猪匠。泥瓦匠要忍受风吹日晒,木匠要使大力,剃头老要站着,杀猪更是力气活。做篾匠不太费力,风吹不着雨淋不着,而且吃喝不愁,伙食是差不了的,村里的篾匠每出门一段时间,回来必皮毛光彩。而且,我有一个堂叔,因为做篾竟然带回来一个漂亮的、满口异乡方言的女人,整个村子都轰动了。正碰上有个篾匠师傅正愁着找不到徒弟,我就向他毛遂自荐。他迟疑了一会儿,最终带上了我。师傅之所以迟疑,那是因为他与我关系不一般。直说了吧,他是我父亲。父亲的篾匠活做得好。他做的篾席子,七年八年不会坏,他做的竹床,别的篾匠师傅可能早散架了,他的呢,依然铁箍一样结实。他打的簸箕、箩筐、晒垫,都经久耐用,而且美观。凭着这手艺,父亲成了远近闻名的篾匠大师傅,手下有不少徒弟。许多徒弟出师之后还跟着他,靠着他的事主(就是客户)资源生活。那是在一个有月光的夜晚,我们一行五人——我和父亲,父亲的两个当上了师傅的大徒弟孔狗子和刘猪仔,还有一个是猪仔的徒弟——从家乡出发,在三里路远的西沙埠码头过赣江的趸船上拦到了一辆拖拉机。听着哐当哐当的车响,看着月光下丘陵阴影重重如野兽奔腾,我们向着我们此行的目的地、田地资源丰富的赣江以东奔去。从赣江以西的我们村到目的地赣江以东的双村也就三十多里地,我们在一个镇上下了车,然后徒步半个小时左右就到了。我们的到来,引起了村民们的一阵骚动,看得出父亲他们在这里的人缘不错。父亲与人们谈天说地,说农药化肥,说庄稼耕作,间或说几句当地方言,完全是一副精明能干、热情活泛的样子,与在故乡的笨嘴笨舌完全不可同日而语,让我十分吃惊。有人看到陌生的我,问父亲是否新带的小徒弟。父亲点了点头,算是默认。我们中其他人都心照不宣,没有将我和父亲的真正关系说破。第二天一早我们就开始上工。我开始了真正的篾徒的生活。我们的活计都由父亲上门与人沟通,然后根据活的多少难易安排时间与人员。我们有时分成两组,比如我跟着孔狗子和父亲在一家,猪仔带着他的徒弟到另一家。有时呢,我们五个人一起在一家上工。父亲跟他的两个大徒弟根据手艺特长互有分工。比如孔狗子织晒垫或凉席技术要好,他就经常被安排织晒垫、凉席。刘猪仔做箩筐簸箕水平要高一些,他就主要负责箩筐簸箕团箕的活计。父亲把总,或者是挑最难的活儿,比如做竹床、竹椅。竹器的原材料是竹子,竹子剖开后形成竹片,竹片分青黄两层,师傅们要根据需要将青黄两层分解成织造竹器的篾片。十米长的竹子,就要分解成若干跟十米长的篾片。要让这些篾片变得光滑,除了师傅手中的篾刀和夹着篾片的篾条(相当于木匠手里让木头变得光滑的刨子),还要徒弟们往返拉篾。篾匠这一行最常见的场景,就是师傅坐着刮篾,后面一个小徒儿拉着十几米的篾片来回跑。我每天到一个新的主人家,先等着师傅把竹子破开,然后来回跑着拉篾,一两个小时下来,常常累得全身是汗。拉完篾,师傅们忙着干织造的大活儿,我就或蹲或坐,对着破了的晒垫、席子、箩筐,用新的篾片,修补着上面的破绽。老实说开始的几天,我的感觉是新奇的,想想自己很可能一辈子就干这个,我不免对手中的工作有了仪式感。我每天极其认真地拉篾,修补,缠着师傅们教我篾匠行当的江湖行话。那是一些在别人的屋檐下不想让在现场的主人听明白的话,既神秘又有趣。为了让自己很快地像一个篾徒,我煞有介事地学着师傅们的口吻粗野地说话,还学着喝上了酒。我大大咧咧痞里痞气的样子,让师傅们直摇头。中餐与晚餐,我都与师傅们一起喝一点主人准备的米酒。喝酒开始我会有一点晕,但过了几天就习惯了。可这样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我开始有了深深的厌倦。原因是由于久坐,我的屁股经常痒得厉害——旧晒垫其实布满疥菌,长期做篾,生疥疮是篾匠这行必须的代价。做篾是在别人的屋檐下讨饭吃,有的主人爽快,会在太阳下山时做好饭,也就意味着结束了一天的工作,可有的人家即使点灯了饭还没熟,当然是希望多让我们干些活儿。可那时候我的工作已经完工,我手里的新篾片只剩下一片没用完,我悄悄问师傅们怎办。师傅们悄悄告诉我,你背着主人,偷偷把这片篾片从这里插进去,从另一个地方抽出来,装着在做事的样子。我拿着这片篾片背着主人从这头走到那头,直到天完全黑透点上了煤油灯,直到那一片篾片充满了委屈和怨恨,主人家招呼上桌吃饭。让我厌倦的事情还有:规矩太多,总是要看师傅的脸色。徒弟必须给师傅盛饭,喝酒时徒弟要给师傅筛酒,必须先于师傅吃完饭,吃饭时必须跟着师傅的筷子下筷子——赣江以东的人也不算富裕,餐桌上最体现事主脸面的荤菜碗肉菜下面其实是腌制的萝卜干。肉食并不是敞开供应,师傅必须控制全团对肉食的食用。我们一群人吃完一顿饭,桌上的荤菜碗中肉还要能盖住下面的腌萝卜,事主的体面才能得以保全。天越来越热了。有时候早上起来,身上就汗湿了。为了让自己凉快一些,我们会在上工之前,躺在穿村而过的105国道边上,等在一辆辆车驶过带来的一阵阵凉风。现在想来,那其实是形同蝼蚁的时刻。——我是父亲的儿子的消息不知怎么被当地人知道了。我想那或许是父亲的徒弟们中有人告了密,或许是我的长相让人看出了端倪。父亲因此受到当地人的揶揄。是呀,在人们的观念里,父亲做篾,儿子也做篾,这个家庭,还有多少奔头呢。我想父亲一定十分恼怒。因为我看着他手艺间隙抽口烟时,眉头比以前皱得更厉害了,对我更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可父亲终于忍不住了。那次我们五人全在一家人上工。我拉完篾后去修补一个破了角的箩筐。那其实是有难度的活计,用于修补的篾片从箩筐角的这个面出来,必须在另一个面找到对应的路径。我手中的篾片一再踌躇,然后自以为是地插入了一个错误的轨道之中。一片篾片错了就满盘错,最终这个箩筐的角被我补得漏洞百出。父亲远远地发现了我的错误(我怀疑他一直在偷偷看着我),开始骂骂咧咧,最后火气越来越大,大声历数我的种种不是,说我箩筐都不会补,又不会读书,骂我跟他来做篾让他丢尽了脸面,说等他做完了手中的活计——这是很快的事情,就要给我颜色,“不把你打爆我就不姓这个曾”。他要继续姓曾就必须把我打爆,这是我长到14岁以来听到的这个老实人说的最狠的一句话。我的倔劲儿上来了。我也忍了好久呢。我把箩筐掷于一旁,说我不干了。当着他的几个徒弟以及在现场的主人的面,我一点面子都不给他。我说我要回家。我回去读书。做篾这种事儿一点儿也不体面,谁爱干谁干去,有啥了不起的。父亲更气了。他手上的动作幅度越来越大,口里骂着:“你现在就滚!”我毫不分说起身丢下工具就往外走。我的泪水流了下来。为了不让别人看见我的泪水我开始奔跑。我跑到一条大路上了。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是不是我们来时的可以到我的村庄的路。我是一个才从学校里出来的毫无社会阅历的少年。但我已经无路可走。我不顾一切地奔跑起来。管它通向哪里呢,先离开这个鬼地方。我这么想着,嘴里发出了无比激烈的哭声。然后我听到了后面的喊声。我侧过脸,看到远远的一个人跌跌撞撞地跑着,用的是一种十分不平衡的姿势。他边跑边叫着:你回来。不要跑!我们过两天再回!那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父亲。他的声音已经远不是刚才的暴跳如雷,而是虚弱得像是在求饶。他知道如果不阻止我任由我这么跑下去,赣江以东岔道众多,我又出门少,把人跑丢一点也不奇怪。我继续疯狂地向前跑。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不知道如果我主动停下来,是否意味着向父亲示弱。我当然不愿意是这样的结果。我不知道最好的结果是什么。我只有拼命向前奔跑,以示自己的不屈。一辆自行车追上了我,拦在了我面前。那是父亲的大徒弟孔狗子。他会骑车。车是今天上工的事主的。他迅速支起了车,一把抱住了我。他的力气真大,我挣脱不了。……我终于又回到了课堂,做了一名初三的复读生。有了这段篾徒的生活做底,我不顾一切地读书。我知道我只有一条路可走:通过读书考出去。我才十五岁,可经过了那一段生活,我一改过去的顽劣,变得老成持重,不苟言笑。一年后我的努力有了回报。我考上了师范,成了一名端上了国家饭碗、让父亲在他的赣江以东的事主们面前倍有脸面的人。那段日子早已成为了往事。如今我已经是一个知天命之年的人了。我的父亲也早已是古稀之年的老者。可那段经历,依然嵌在我们的生命里。这么多年来,每到除夕团圆饭,我家餐桌上有个仪式必不可少:我倒上满满一杯酒,向着父亲喊着“师父”,然后一饮而尽。而父亲总是满脸凛然端起杯子,抿上两口,仿佛当年做篾时,他端坐首席表情平静,而所有人,都自觉向他俯首称臣。本文原刊于《新民晚报》2022年5月7日版,有节选。此为完整版 江子,本名曾清生,1971年7月生于江西吉水。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现居南昌,供职于江西省作家协会。出版有《田园将芜——后乡村时代纪事》《苍山如海——井冈山往事》《赣江以西》《在谶语中练习击球》《青花帝国》《去林芝看桃花》等,其中《青花帝国》为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奖提名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