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问富贵一生的贾母有何后悔之事,第一件应该就是接黛玉进贾府。 贾母接黛玉进府,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给“喜在内帷厮混”的宝贝孙子宝玉找个“厮混”的对象,让宝玉能开心地留在内帷。宝玉开心了,贾母才能开心,安享晚年才能真正实现。 所以,我们能看到,贾母早早就打发人去千里之外的扬州接黛玉,却连黛玉的住宿都没有做好安排。 很多读者对此表示不解,就是平常人家,提前知道有远客要来,都会收拾好客房做准备。其实,贾母这么做,是想等宝玉见过黛玉之后再做安排。宝玉是否喜欢这个表妹,决定着她将如何安排黛玉。如果宝玉不喜欢,那就把黛玉打发去和三春作伴;如果宝玉喜欢,那就把黛玉安排在自己身边,和宝玉作伴。 所以,当宝玉说出“虽然未曾见过她,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未为不可”时,贾母很高兴,说:“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然后在安排住宿时,就把黛玉安排在原本宝玉居住的“碧纱橱里”,并应宝玉的要求,让宝玉就住在“碧纱橱外的床上”。 贾母原本以为,这“两个玉儿”会相亲相爱和睦相处,给她的晚年带来无穷的欢乐。结果却事与愿违,不但宝玉受黛玉的辖制,贾母也被黛玉的任性所牵绊,增添了无尽的烦恼。 这种让贾母深为后悔的烦恼,我们可以从宝玉的两次摔玉看出来。 贾母偏疼宝玉,是因宝玉所佩戴的玉,这块玉同样是贾母心中不可损伤的宝贝。 读红楼要读细节,否则就会谬以千里。贾母有众多孙子,正的庶的都有,为什么偏偏只疼爱宝玉? 作者在第二回就通过冷子兴之口给出了答案:
只因宝玉“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彩晶莹的玉来”,此等奇异之事,大家都觉得定是宝玉“来历不小”,“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 注意这个“因而”,表明了因果关系,贾母就是因为宝玉衔玉而诞,才对宝玉“爱如珍宝”的。 贾母信佛,这种衔玉而诞的奇异事,在贾母看来是吉祥之兆,而宝玉就是贾府的保护神。 正是出于这种认和,贾母才把宝玉和那块通灵玉保护起来,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所以,贾母上下,不但对宝玉呵护有加,同时对通灵玉有呵护有加。比如第十五回,王熙凤带着宝玉和秦钟住在水月庵,“凤姐因怕通灵玉失落,便等宝玉睡下,命人拿来塞在自己枕边”。在百忙之中还能想着替宝玉保管好玉,这正说明在大家里,保护好这块玉是职责所在。 第二回,黛玉初进贾府时,宝玉摔了玉,贾母说了句“你生气,要打骂人容易,何苦摔那命根子”,可见贾母把这块通灵玉当成了命根子,是万万不能损伤的。 这个“命根子”,不仅指宝玉的命根子,还指贾母的命根子和贾府的命根子。所以,保护宝玉和通灵玉,人人有责。 也就是说,贾母是把宝玉当贾府的吉祥物来看待的,所以才给了宝玉诸多违背礼制的特权。 了解了贾母对通灵玉的看重,再来看贾宝玉两次为黛玉摔玉,就能明白贾母对黛玉越来越不喜欢了。 宝玉第一次摔玉,因黛玉而起,却非黛玉之过,但贾母的表现让人寒心。 黛玉进贾府之前,听母亲贾敏说过很多外祖母家的事,却从未听说过通灵宝玉的来历及其重要性。所以,当宝玉问黛玉“可也有玉没有”时,黛玉的反应是“忖度着,因他有玉,故问我有也无”,并回答宝玉:“我没有那个。想来那玉亦是一件罕物,岂能人人有的!” 没想到,正是这句正常的回答,惹得宝玉发了狂病:
此时的宝玉和黛玉都还是孩子,何况黛玉是第一天进府,稍微明智一点的人,看到这种状况发生,即使心里有想法,也会尽量克制。但事实正好相反:
“众人一拥争去拾玉”是条件反射,说明大家都受到了严格的教育,一定要努力保护好这块通灵玉。贾母的反应更是离谱,生气了哪怕打骂人,也不能摔玉。说明什么?贾府是诗礼之家,“自祖宗以来,宽柔以待下人”,宝玉生气了打骂人,当然只能打骂下人。这就说明,为了这块玉,贾母都敢于打破祖宗的规矩了。 可见在贾母心中,宝玉和他的通灵玉高于一切。因此,她全然不顾一旁被吓坏的黛玉,只是搂着宝玉,并不惜拿黛玉刚刚去世的娘来安慰宝玉。 可以说,在这里,黛玉受到了三次惊吓和伤害: 第一次是宝玉突然变脸摔玉; 第二次是众人和贾母如临大敌的表现; 第三次是贾母拿贾母安慰宝玉。 正是因为受到的惊吓和伤害太大,当于晚上,黛玉便在房里独自抹泪。 从头至尾,作为外祖母的贾母,没有给过黛玉一丁点安慰。不能排除,贾母心中对黛玉是有怨气的。虽然惹得宝玉摔玉不是黛玉的错,但贾母是信奉兆头的,这二人一见面就闹出这么大动静来,这黛玉怕不是来克宝玉的吧? 这一点,我们可以从第十八回的一个细节里得到证实。 第十八回,宝玉在跟随父亲贾政“游大观园题对额”中表现良好,回来后,书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细节:
贾母听说宝玉在黛玉房里,很高兴。为什么高兴?因为她认为,宝玉和黛玉玩会开心。所以特别强调,“别叫他们拌嘴,不许扭了他”,意思是只能开心不能闹矛盾,尤其不能让宝玉不开心,所以是“不许扭了他”。 这是一条不容践踏的基本原则:只许让宝玉开心,不能违拗了宝玉的意愿。在这条原则下,黛玉在贾母心中的地位便很明显了:她能让宝玉开心,贾母便喜爱她;反之,贾母便会收回她对宝玉的喜爱。 宝玉第二次摔玉,贾母不再克制,直接表达了对黛玉的抱怨。 正因为大家都知道贾母的这条原则,所以,当宝玉和黛玉闹矛盾时,大家都尽量不让贾母知道,除非实在闹得太大。 宝玉的第二次摔玉,就因为闹得太大,“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要闹到什么田地,倘或连累了她们,便一齐往前头回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干连了她们”,于是贾母知道了。 这次宝玉没有像以前那样很快就去哄黛玉,而是到了第三天两个依然在生气,互相不愿意理对方。恰好第三天是薛蟠的生日,薛家“摆酒唱戏”,贾母最爱赶这样的热闹,同时每次热闹都希望宝玉在身边。但是这一次,贾母本想“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这就闹得贾母也没心思看戏了,而且抱怨着说:
细品这句话的份量,无忧无虑地安享晚年是贾母乃至整个贾府的心愿,让贾母说出“孽障”二字,并且“自己抱怨着也哭了”,可见贾母的内心相当不满了。 她的不满会冲谁?当然不会冲宝玉,宝玉是她的吉祥物,也是她的开心果。只有黛玉来了,才导致了这样让她无限烦恼的事情发生。 恃宠生骄,是黛玉进贾府后的主要问题。其实,骄傲一点并没问题,但需要看清底线在哪里。贾母心中有一根红线,这一点宝玉非常清楚,所以他的一言一行都在贾母所允许的范围内。反而是黛玉,看不清自己,在任性的路上越走越远,终于触怒了贾母,从而在贾母心中的份量一落千丈。 在“紫鹃试忙玉”事件中,很多读者认为,贾母没有惩罚闯祸的紫鹃,说明她在包容黛玉。事实恰恰相反,越是不惩罚,越是用无言之怒在警告黛玉:注意你的身份,你只是宝玉的表妹,不要做出过分的事。 在此之前,贾母已经借“掰谎”敲打过黛玉,没想到黛玉不知收敛,居然纵容紫鹃做出“试玉”这样出格的事来。 正是因为感受到了贾母对黛玉的怒气,薛姨妈才来到潇湘馆,用慈母之爱抚慰倍受打击的黛玉。但是,这并不能挽回贾母对黛玉的坏印象,也无法挽回贾母对黛玉的疼爱。 黛玉终于成了贾母手里的烫手山芋,不喜欢又丢不掉,想嫁出去都难,只剩下对当初接黛玉进府的悔恨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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