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总是一次次扑入视野,在我进入梦乡时,仿佛有魂附体,那些花草树木便复苏了,连同渐行渐远的瓦屋,一次次再现。使我与乡村的根越连越紧,终于意识到我的血液里早就流淌着山的精灵,是它伴我行走天涯,有所得与思。 1 在农村,竹子是最好的燃料,但每根竹子都不想一下山就当成柴烧,那样它会发出呐喊,震天动地地表示强烈的不满。假如它派上了用场,与人一起生活了好久,终于尽了所有的能耐,再无它途,那它会心甘情愿被点燃,高高兴兴地燃烧。人只有顺从了竹意,那日子才过得更丰衣足食。 在山里,人养竹不比侍弄花草复杂,使点力气施点肥,就可懒眼看。竹子就如穷人家的孩子,懂事早,特别适应环境,不择环境好坏,摸爬滚打中就自立了,不几年就成了家里的梁柱。 农人在林地里全垦深翻,挖除石头、树蔸、老竹鞭,施足牛羊粪等有机基肥,便可于年初的雨天挖竹鞭栽植了。一根竹鞭子慢慢在土壤里扎下根须,往四下里伸展,一年年的在春季里往外蹦出笋子。根长笋,笋变竹,竹又生根长笋,无穷裂变,于是荡漾出浩瀚的竹海。在楠竹逐渐繁复的时候,每年都要进行竹林垦复,有经验的人如熟知手有十根指头一样,知道:“砍密不砍稀。砍劣不砍优,砍老竹不砍嫩竹,砍冬竹不砍春竹,砍林内竹不砍林缘竹。”有些竹林,于不知不觉间,它就茂盛起来了。你一转身突然发现山凹里多了几棵竹子,再转过年背,满眼苍翠的竹,绿得人心潮澎湃。我常常痴迷于竹子清瘦挺拨的身姿,被那一杆杆林立的气势所折服,忍不住抚摸那刚脱掉的竹箨,略带绒毛的竹节。仰起头看竹梢闪动之下的天光,一种沐浴灵魂的舒泰涌遍了全身。在寂静的竹林里深呼吸,深呼吸,吐纳的岂止是生命之氧!其实是性,是情,是块垒。 竹养人真是针到线到匹眼到,面面俱到。从生到老,生生世世,前赴后继,倾注进了农家的每个生活环节里。当竹子离开了山林,就一头扎进农家,尽心,尽力,尽身,随着人愿。再没有任何物质可以有如此的竭尽其用了! 笋子挖出来,蒸晒煮炒成为佳肴,既充饥又美味,由笋作料的包子、包坨,真正称得上是“山珍”。山里人有清明“吃笋子长脚骨”的传承,毎到那时节满山遍野是扯笋挖笋之人,家家户户堆积如山的笋子,令人手不住闲,一边是剥的壳,一边是白嫩的笋肉。这人家大有被笋子塞满之嫌,引得旁人啧啧称叹。崽滴!这脚力,这架势!末了,是由衷的摆头折服。 竹子被砍下来,不管被弄成高的、矮的、方的、圆的、扁的,尖的,还是轻的,重的物件,都各尽其责,体现对人无微不至的体贴与关怀。任你做成扫帚、篱笆、刷子,扎成瓜棚豆架或脚手架、楼梯、竹跳板;制成米筛、筲箕、箩筐、皮箩、晒簟、摇篮;削成竹针、竹棒、竹筷、竹牙签;织成竹席、竹帘、竹垫;打造成竹竿、竹床、竹椅、竹轿子;加工成竹碗、竹茶筒、竹提箱。或是在薯地里搭起个野猪棚,看守庄稼,在小路弯处盖起个小竹楼,吸引乡村游目光。甚至编成竹篓放到塘堰里笼虾与泥鳅,架在林地引水导流,装上石块堵洪截流,扯起旗帜引领征途,箭放弦上拒敌城门之外。从宏观到微观,无所不至。你吃水,做饭,睡觉,摸鱼虾,种莱,洗衣,洁尘,清院,请客送礼,栽秧收割,消暑乘凉,甚至于用竹枝灭火,哪一样都离不开竹。而且竹的绝缘性常常有“胜造七级浮屠”之功。过去每到抽水抗旱时节,常有乱接乱拉电的事发生,若有经验的人在场,用竹棒挑开电线便避免了灾难的发生。过去常用一种最简单的生产工具叫柴夹,十分易做,用起来也轻便。把两片竹烤成U形,上头系上绳子,成对就是一副好挑具。挑秧,挑剁好的硬木柴,挑绿肥去田里,不知有多轻便。那挑去的绿肥踩入泥里烂,底肥下足了的田,种的水稻一天一个样,绿油油看着就来精神。 在公路交通闭塞的旧时,山里运物件出去除了肩挑背驮,就是放竹排。将竹子成根捆扎,便可飘于溪流,小伙伴们从溪里顺流而下,撑起竹排下长江,荡秋千那个味儿,随波逐流那个畅意,非得喊出来唱出来不可!九江呀,码头呀,把船撑啰!当人们用长长的竹竿,在河里撑船划船的时候,他们的心也早已插上翅膀向着下游飞去,有无穷的力量带着攀升。 一件好的竹制品,如晒簟、竹床、箩筐,有的用得上几代人。主人要在上面写上名字,落上某年月制等字样,基本上不用担心被窃,主要是防止与他人的混淆。 竹子延续的亲情朴实厚重,让人陡生尊严与幸福。家里有新婚生伢的,须接外婆亲自去庆满月,山里人深知“请客容易得罪客”,对新亲新戚更是要隆重热情,给足情面。山路弯窄,许多地方只能翻山越岭,靠两条腿走路。孩子出生时,女婿或由族长领着,前往岳丈家放炮报喜,孩子满月时还要抬轿子接亲戚。轿是反复擦洗干净了,绳子换了刚染红不久的新麻绳,两根竹杆上扎了红绸带,新竹椅牢牢地捆在吊绳之上。小脚外婆被人请到轿边,面露愧色,推托再三才跨上轿子,但坐在轿上高人一等,君临天下的风光,实在够回味一阵子的了。这么一路摇晃着来到女儿家,又是鞭炮锣鼓迎进门,又是正堂主宾位高坐,又是亲房叔侄的流水席一波一波,又是一声声恭叫“亲家、外婆、亲戚”,个个欢天喜地,言必称“搭福,搭福。”然后是打鼓说书、放电影唱戏,一湾的人过年一样热热闹闹。那场面自然使人想起“竹报平安”“竹报喜庆”,弄上一堆竹木燃起大火,啪啪炸响,甚是热烈红火。 那些与竹紧联的童趣,也许一生都磨灭不掉。月明星稀的禾场上,小伙伴恣意玩耍——唱,跳,追,逃,躲,闹,嬉。有个祖母级的人“修大婆”总在一旁,兜风的嘴里透出哈哈大笑,印象中,她的后半辈子就是被顽童逗,逗玩童。谁家的孩子?才不管呢!她手拿花竹棍,领唱《花棍鼓》:一呀二,连三四,花棍鼓,从头数,数几个,数六个,一三七;路林响,落黑雪,手撵花棍弯弯扭扭捏,莫打林中苦竹节。打一仗,退一仗,名字叫做李大盛;什么李,铁拐李,一拐拐破沙罐底,漏了水,恰生米。张打铁,李打铁,打到张家门口歇。你要歇,我不歇,我要回弃学打铁,打把刀,割青蒿,打把镰,割薯藤,打把角锄挖菜园。张大汉,李大汉,我打花棍你来看,一看看到二十四个划船手,把起船头高万丈,扯起船尾参齐天…… 打花棍,划莲船,骑竹马,玩龙灯狮子灯,山里人抓起竹器就能娱乐。在最繁忙的季节,竹鼓槌在鼓上敲出动人的节奏,时轻时重,时缓时急,似溪,似泉,似雨,似洪,不断调动劳者激情。“薅草歌”“挖山鼓”,欢快地在山岭间漫卷,随风飘散到云天。辛勤的人们在歌鼓中驱去疲累,上足马力干活,一工抵得好几工。 有文化的农民竹板一响,顺口溜随口来,湖北大鼓像模像样地表演起来。一杆横笛在手,坳上、库塘边、禾场天灯下、溪畔檐下,不知吹开了多少人的心扉。 当我胸无成竹地教着山里孩子时,常常无法使他们安静下来,唯一给我撑腰的不是知识与经验,更不是爱与包容,我依仗的却是竹条子。一鞭在手,有三分威严。面对学生,终是有了教书育人的底气,我敲一下讲桌,再使劲敲一下,课堂立马肃静,孩子们正襟危坐,装模作样地听,清澈的眼睛里放出几分讨好与畏怯的光。 长年与竹相处,日日受竹恩惠,我丝毫未感觉到竹的可贵。在离开林竹掩映的山村多年后,现在一见竹就充满敬意,由然而升对于家乡的眷恋。甚至才想起与领悟长辈说的:竹篮打水一场空;竹筒倒豌豆;扁担无捺两头失塌;不用扬鞭自奋蹄。还想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更进一步想到那隆中诸葛,清瘦了一生壮志,难道不是竹的灵魂附体?郑燮的“疑是民间疾苦声”,东坡居士的“不可居无竹”,又有谁说不是竹子成就了士子清名! 2 行走于山野,我有个印象挥之不去:树是像人一样各自有着特质的。 杨柳特别爱干净且有几分臭美,喜欢傍水而居,有时竟然直接站到水里,大多数日子则是在岸上对镜顾盼。用“风摆柳”来形容青年女性走路的迷人姿态,真是神似!风一吹,柳树就浑身躁动,使我想起河边舞池里那个乐队里的老人,与年轻他两十岁的女人跳,好悠雅好悠雅的。池塘边、山溪旁的老柳,每到春天都要老夫聊作少年狂。柳丝儿一甩一甩,如交谊舞中的男角轻拽了舞伴,随着节拍绽放出无可比拟的快乐。那些畅意山水、快乐广场的人们,那份飘逸自信,那种怡然自得,真是“杨柳依依”啊。杨树是速生树,一晃就顶天立地,却骨架不硬,是个摇摆不定耐不住冲击与磨压的家伙,土话叫“卵大空心”,中看不中用的。倘若来一场树命考验,或树群运动,它是很容易失了贞节的。柳树开叉多又弯扭,材质韧性高密度差,取不得实用,连做柴火都嫌差了。山里那么多硬柴火,易燃耐烧、火劲大、少烟,哪轮得上歪脖残疾的杨柳。大抵百无一用如我,至多可安放些淡淡忧愁,诗一般的。 松柏是个旱夫子,生怕打湿脚,远远、高高地寻了沙质地立住。柏树总是慢性子,也不开花,也不争个子,在林间睡着了一样生活。有那么点木讷,那么点憨实,像硬朗的光棍却无欲无求,注定是谁也甭想打扰到他的。柏树最受欢迎的年代是上世纪前,做棺材不易被虫蛀不易腐蚀,又沉实,农人有幅这种“千年屋”,欣喜之情不亚于做个连三间。南方的松大多属马尾松,清清爽爽从头到脚梳理得整洁,干练,苗条。主干是肉红色,像极少男少女,皮肤细嫩,光滑,有弹性。看看就养眼,摸摸心里舒服。松树活着很是精神,一受伤就流泪。流的油很香,可点灯,死了闻着香,做柴烧着香,做屋打桩不腐变。而且松香油还可用于跌打损伤,松树下长出的蘑菇更是美味佳肴,它生下来就具有献身精神,特别讨人喜欢。与松树一样浑身香的还有樟树,如美女人身上薄施香料,令人心悦不已。 通山县有个村里有棵900岁的樟树,独木成林,树枝树冠就是一片长在天空的树林,枝如无数曲伸的龙,浑身攒满劲儿要腾飞。相传此树为当地名人吴中复所栽。吴中复是宋仁宗年间的进士,兄弟三人吴中复、吴几复、吴嗣复三人都是进士,号称“吴三贵”。吴中复历任七府州长官,官至龙图阁直学士,车田村山那边至今还有个北台寺,內有“龙图书院”,盛传吴中复每到此读书品茶会友。宋仁宗曾赐予“铁御史”之称,盖因吴中复刚正不阿,弹劾过两任宰相。他晚年遭贬告老还乡,隐居耕读,栽下不少香樟,其间在家接待不少名士,谱载,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曾巩就曾落脚吴家。如今,守树人的后代还居住在树下,虽然地下的根发达得直达树兜几十米处的新楼房,拱得楼房的墙体裂了缝,主人也不说大树半点歹,还天天清扫树叶,为树清垃圾,除藤蔓,樟树也以驱蚊回报珍爱自己的芳邻。这棵树像本常读常新的经书,魅力解读不尽的史书,让人膜拜。正是崇尚耕读文化,当地小小一个两百口人的村落,古今出了不少有成就者。 树有开花的有不开花的,有开花结果也有开花不结果的,还有既不开花也不结果的,有香的不香的。有些树不按常理出牌,是先开了花再放叶。望春树开花奇异,落雪天开出凤花、猴花,开了花就结籽。楮树籽圆圆的带个硬壳,顶部有个如针尖的嘴,籽粒饱满被吹落在地,刺林烂叶之下,石头缝与土疙瘩之下,到处是。在饥饱成问题的年代,小孩用它烧着剥了壳吃,香香脆脆带一点苦涩,仍是非常好的美食。大人们则用它磨粉打豆腐,吃着蛮香,还可款待客人,以解无鸡蛋浑腥之馋。枹桐是开了紫白的花,才于夏初冒出绿叶。一些树则是在人家绣花秀美时,仍一副老爷相,秀它的肌肉与筋络,赤条条的,三月来了还硬朗朗不想着妆。开花结果的树有桃、李、杏、梨、板栗、山茶、松杉,野樱,桔橙,香榧等。它们注定了生下来既给人色之美,亦给人味之美。可谓上得厅堂下得厨房,难怪人要把它们种在村旁,时刻相望相守的。桔树在富水湖边开出清香白花,挂着橙红与绿色的果,无论遭到虫蛀与风寒侵蚀,年年如期生长孕育。它们从外地嫁到贫瘠之地,就扎下根生儿育女,绽放芬芳,让库区人尝到从未品尝过的甜头。也有些树如有良知的知识分子,独立特行秉承丹心,纯粹只做一棵不开花结果的树的,只固守树道,不媚人道,大多长成了参天乔木,栋梁之材。 山里的树,或做房子的柱梁门窗,或做猪栏牛栏,或打船做家倶,死了也与人关系密切。进入新时代以来,树越来越与人相处少,与星云为伴多。太阳照进树林的时候,那些缝隙成了光的通道,明晃晃地撩起人的情思。而树也情不自禁地自恋起来,向自己的影子不断地致意。有时候顾影自怜,我想,这树正如文学壮年的我,在虚无的境界中陶然。当然,我所见之树多是少有轻狂的,是些深思熟虑按自己心路生活的大智者,风吹不动,水冲不走,花诱不变,鸟雀乱不了心。咬定了土地要仰望天空,送走风霜雨雪与干旱阴霾。 春天里也有些树忍不住心生花花肠子,玉兰与枹桐老高老高,大男人般伟岸,想不到一遇温暖就臭美,也不怕人笑,满身披上红白花高高地炫。也有木讷或自信的,什么也不要,光秃秃如那故意剃光头的汉子,图的就是那个阳刚与特别,反倒更能吸引眼球。 树的生长是经历了许多无法抗拒的创痛的,人与六畜野兽随时都会改变一棵树的形态与命运。但是树比人活得自如、有定力与耐心,比人热爱自己的家园。我记得村里有棵大枫树,三个大人合围抱不过来,长在祖宗坟边。好多地方古坟旁边都有大树,是人敬畏冥冥之人,所以不敢动刀斧。那长在别处的树就没这幸运了,总是没长大就砍了做柴,好不容是成材又被砍了做屋打家具,让人望尽村庄也难寻一棵古树。 有些树难怪被视为神的,修炼了千年吸纳了多少大地精华呀!界水岭有棵白果树高30米,胸围5.5米,冠幅100平方米,活了千年以上!白岩村有棵榔榆,树皮斑驳,树上长出许多锄头把大的小树,密匝匝向上。它浑身伤痕累累,长满疤疖,却活过了“向天再借五百年”的皇上,好威武!领略过一些古树后,心里对自己说:千万不要在树面前摆谱,否则你幼稚得可笑。推而及人,大凡伟人亦孤独亦艰苦亦抗争,岁月会留住他们英名,对他们肆意扭曲与攻击,该是多么浅薄无知! 有些树虽不经典,却是十分耐读的。枯木逢春也许就是指的那种貌似枯萎,实际上仍有顽强生命力的树。它不急不火,慢吞吞地睡着,静静待在一隅,任周围春意盎然、争蜂惹蝶的,也不急急地跳出来,撑什么脸面发表什么高见。可是,当我们因它的枯干而黯然神伤时,它却于某个时日突然就苏醒了。苏醒得太出乎意外!你会发现了它的蠕动,见到新生儿般的新嫩,为此惊喜与感动不已。 已是人间四月天,山间芳菲未尽。所有的花按着次序开,所有的树都蓬勃了生机。春,其实还没有离去,春不会走出有心人的视野。有些树木迟早是会发芽的,只不过是守得住寂寞;有些草木是会不经意间开花的,只不过奔放的季节不同;有些景是错综复杂的,那就由它展开我们的想象吧!有些空虚飘浮与张扬舞爪的,总是昙花一现;有些活得内敛的,却永葆魅力;有些让我们牵挂的人,爱他珍惜他,就静静地注视与祝福,无怨无悔地倾注情感吧!至于那些令我们憎恶的东西,请把它们彻底交给风。 3 古建筑是没被猖狂的物质吞噬掉的野味,是失落的寻梦者幸运捡拾得到乡愁的神祗,更是人类极需格外呵护的“物种”。那些别致的古朴村落,硬要给人留下些念想,如保护神般罩住古民居不受伤害,执意让它与自然很近,与人的心灵紧傍,离喧嚣污染很远很远。从形而下的角度来说,没有老屋何谈故乡?没有老屋,如何净化灵魂?那些生长在鸽子笼的人,其人生是有自然缺陷的,也是最容易迷失方向的。我愿意把老屋作为我人生的一个坐标,一个指南,一处港湾,和我一生幸福快乐的美梦。我愿殷勤带领友人领略鄂南老屋,毫无保留地倾诉自己的情怀。 那些走过几个朝代的老屋,历过无数沧桑仍风姿卓约,君子般特立,淑女般窈窕,分外令人怜爱。徜徉其间, 闲看老树滋生新叶,绿意浸染灰墙蓝瓦,水漂般洁净的蓝天白云,静默地沉潜了岁月的屋脊,哲人般挺直腰杆沉思的屋柱。该是何样亲切与惬意!沉静于此,你会格外感念上天的垂爱,那是何等难得的清净之地!那里水是空气,空气是水,人也如水一样轻灵,整个村庄还是大自然种出的原样,没有杂交与嫁接的怪异。绵延的山丘与清澈执着的小溪会与你内心高度契合,帮你添加坚守寂寞冷落的魅力,让你一直保持本质,保持清纯,保持一种令人震撼与崇拜的精神! 在城里窝居久了,有谁不想换个环境透透气,把自己散漫给羊肠小道,走进别有洞天的世界,去探讨别样的生活?在乡村你才会知道错落有致,知道和谐的参差,知道和而不同的静好。 村庄的房子不一样。大小不一样,朝向不一样,高矮不一样,盖瓦不一样,内面的构件也不一样。远近高低皆不同,穷富贵贱紧相连,这才是自然湾,才是自然的本色。 过去的鄂南乡村,做屋是农人一辈子的大事,可谓家室天下。因为视为神圣,有许多规矩禁忌使人不能轻易破土动工,就连小孩儿也不能轻率说话,以免不吉利。光烧砖瓦准备木料就得几年,有了充分准备还得看阴阳与年成,选良辰吉日奠基,打罗盘定大门朝向,上梁时还要在梁上披红喝彩,入屋时必请亲戚与全村帮工与未帮工的聚餐,图的是份喜庆热闹。平常百姓通常是两家或多家合着做屋,有亲兄弟合做,也有族亲合做的。一进几重,连三间,连五间,互相牵连,连来连去,连来许多天井,许多天光,许多血脉乡情。一间大门关几家,关拢大门一家人,不仅是一种生活状况,更是智者贤士所倡导的一种和谐理念。房屋设置大中见小,小涵细致,既考虑到相对一体又体现各自独立,既讲居之舒适安全又讲究通风透光排水通畅,它是建筑学上的历史丰碑。同时也是伦理亲情的容炉,大门耳、小耳门、厢门、后门,上天井、下天井、楼窗、前后窗,前阁楼、后阁楼、左厢房、右厢房,转上一圈,便有了一次深刻的生活体验,体味一份浓浓的乡情,过上一把回到童年时光之瘾。 我记得祖上的一个真实故事:一位木匠与石匠合伙建一间屋,祖孙衍传那份融洽的感情,两家好得如一家,居然把所生的孩子按年龄排次序:大哥、二哥、三哥,一直排到六哥,女孩也一样论先后称姐妹。平常都是来客互相陪,有好吃的互相分享,有了难处互相帮,长幼分明,兄弟姐妹有别,真正的世代友好,和谐融洽。沉静于老屋,我惊叹时代、地气、人性会铸造一个又一个温馨的传奇。我固执地认为,灵秀的江南是那保留传统风味的乡村、老屋、民风所带来的,那些美丽的花朵与甜美的果实,是上天对它们的额外垂青与奖赏。在大片钢筋水泥结构占领村庄时,那些雄伟高大的、低矮颓废的老屋真是鹤立鸡群,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美。 老屋是坛窑藏多年的老酒,总是让人无法释怀地想去品尝。一栋老屋就是一部四书五经,一座艺术的殿堂。进老屋寻古迹,看雕刻品艺文,该是何等风雅!门楼、立柱石雕,窗户石雕砖雕,墙上马栓、牌坊石雕砖雕,格子、横梁木雕,眠床、脸盆架木雕,人的衣食住行所及,都被精心赋予了美的意象。它们层次分明,手法细腻,毕灵毕现如一幅幅工笔画:喜鹊造梅,渔樵耕读,孔子问童,东坡望月,龙凤呈祥,鲤跃龙门,樵夫担柴,松鹤祥瑞,牡丹怒放,抚琴对弈。在这些图景里畅游,何尝不是参与一场别有风味的视觉盛宴!老匠人对美执着,对美纯情,心无旁骛创造的精湛技艺,足以令物质娇宠坏了的人汗颜。 门楼字是最具代表的符号,俗语讲“字是门楼书是屋”,可见门楼就是门面,是审美第一印象,它凝聚了家族文明、门户家风,亦对后代有启化道德文明的作用。通山门楼文化有着根深蒂固的人脉基础,深得百姓崇尚。门楼字有以姓氏为內容的,如孔姓“ 尼山厚泽” ,朱姓“紫阳世第”、黄姓“诗祖名家”、陈姓“世代义门” 。有家训的,如“ 忠厚传家”、“ 仁义忠勤” 。还有以祖先郡名、典故、封赐、官位等作的,如“侍郎世家”、“ 翰林遗风”、“ 爱莲遗韵” 。节孝坊与贞节坊是传统文明的不朽写照。它的牌坊是四柱三门三层楼,门正面贴满雕有蝙蝠的花砖,额梁上砖雕八仙图,下梁砖雕双龙戏珠,门额上是丹凤朝阳,真是气派雄伟富丽堂皇。门坊所表达的忠贞、贤孝、守节之道,如今还有多少人会深情回望呢? 时过境迁,有的老屋成了耄耋老人,再也不在意衣衫不整形象不佳,也逐渐淡化了诸多恩恩怨怨。它们这里掉几块瓦,那里长出几棵草或一些苔藓,这里被风钻了个洞,那里被动物拱破一块门板。都纹丝不动,难得理会,甚至于习惯了这种沧桑。将所有倾轧承受,兴许就能留一片芬芳,一片繁华于后人。你看,凡有老屋的地方,必有鸡鸣狗吠,必有古树山泉,必有植被完好的山林,必有淙淙溪流,必有未受外界浸染的民情民风。 乡村越老,越是能找到震撼人心的古树。在咸宁,至今国家重点保护的树种达24种。遍布深山的鹅掌秋、银杏、苦槠、樟树、刺楸、柏木、青冈栎、女贞、枫杨、桂树、巴山榧树,为什么一个个长命百岁、千岁,活成了珍稀物种?数尺之围或数人合围,遮天蔽日,无关风月地挺拔,任人如对神灵般膜拜。有的树对阳光充满向往,为了让阳光更充分更深入一些,把自己掏空了,想瘦了,结果把人的童稚也装了进去。有这么个被古树环抱的村落叫高台村,有参天古木157棵,树龄平均在350岁以上,占地一万平方米。你从盘田村弯弯山路盘旋而上,翻过数百丘迷人的梯田,上到天宫般白云缭绕的山顶,就能见到山外山天外天的高台村。它在浓郁繁密的山凹里,低下去,再低下去,紧接地气,藏在深闺人未识,真是陶潜隐居之乡,世外清净之所。这样的村往往人烟稀少,如其消极地说它是正在消失的村落,不如说它正在回归自然怀抱更贴切。白岩村就是这样的,人口从高山迁移进城,使得村里的人比树少,比鸟少,比房子少,比家禽家畜与野物少,在鸡鸣狗吠风呼呼的掩没下,人几乎个个都是大智的失语者。他们对生活的欲望与索取微乎其微,因而留存了许多腰径几个壮汉合围的古树,有了令人迷恋的一方蓝天白云和清新空气。 我在老屋流淌,仿佛回到明清,成了个着长袍摇蒲扇的“青衫”。尽管钻出故纸堆多年,山风一吹,不由又摇头晃脑对着壁上柱上咬文嚼字起来。惜矣,那些接近过皇上的翰林,那些训斥过马匪的乡绅,那些执家规显赫村里的打师,那些在“肃静”、“回避”令牌之上神乎其神的官吏,那些年纪轻轻就洁身自好的贞妇,那些广播财帛的名门望族,早已烟尘远去,只给我一个深思的背影。我忍不住对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华宇,曾经广为传诵的家族史与轶事,说上两个字:破落。而破落也是华贵的,要有一定阅历的人才能感触到它的珍贵厚重。老屋实在是疲累了,它哺育了那么多儿女,是该好好歇息。老屋的主人早已各奔东西,一把谁也打不开的锁,锈迹斑斑地封住几个朝代。后来的主人兴许根本就没在意那些皇赐金匾,也没珍惜祖人之器,甚至不在乎诗书礼乐,而要竭了心力突出重围,到汹涌大潮中捞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 在乡村里行走,随处可见病残或退休的石磨,或巨大无比地立着与人比高,或小巧玲珑,嫁与草木共荣衰。它们再也不用被人推得昏头转向,再也无须咬牙切齿与五谷杂粮对抗,只等着偶尔有老人小孩用弱弱的脚挠挠痒与按按摩。巷子还有些幽深,有些迷离,有些宁静,有些待人探寻的神秘,这就好。我抵触直统统没有弯环的生活,鄙视急功近利把前世今生种种功名利禄了然于心的人。走进小巷便远离了尘嚣。出耳门便遇小巷,两堵墙面对面深情对视,石板路从脚下向前延伸,头顶的一线天突破混沌结构,带给人一份久违的狡黠与朴实。可惜少了生动和有趣,关键是没了少年顽皮的身影,找不到捉迷藏的快乐与走村串户的温存。巷子如祖人丢掉的长烟管,生了些锈迹,无人把摸,没人往里填料,所以难得见到一缕炊烟升起水蛇似的腰身,摇摆着直上云霄。故人打着马灯、电筒,端着油盏扶墙而行,高一脚低一脚在巷里邻里摸索,乃至簇拥着去办乡社去大欢聚,都要受小巷检阅,被小巷吐纳。小巷是联络乡情的纽带,也是向外释放快乐与忧愁的通道。这样的小巷窄窄长长,伴着“让人三尺又何妨”的美谈在乡间萦绕。散淡,清闲,小巷不复有宁静与喧嚣交织的影像。走尽雨巷,倘或机缘巧合,也会遇上位撑着油纸伞,有着丁香一样芬芳的姑娘,梦一般飘过颓废的篱墙。 每一处老屋似乎注定了都陷入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境。洞开的门扇窗户,任猫狗穿梭,不会有何惊吓。斑剥的木板门与残存的断墙,分明引领阳光更充分地铺存金辉,好驱散久积的阴霉。下雨天的时候,好在有烟火生起,缭绕于瓦舍,替人扫去瘆凉。 作者简介 : 孔帆升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光明日报》《青年作家》《长江文艺》等报刊发表文学作品,入选人教版高中语文教材,各类散文选本。 《作家文学》杂志 《作家文学》《散文杂志社》 纸刊选稿基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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