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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故乡的老人

 你的景和我的桥 2022-05-18 发布于广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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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阵,父亲来电说,故乡小村的仁爹故去了。炎炎夏日,顿生一阵寒凉,心底不免唏嘘、失落。

仁爹是村里爷爷辈中,仅剩的最后一位老人了,抵近百岁高龄。如今,随着他的仙逝,他们那一代以及那一代人的陈年往事,已悉数尘归尘、土归土。世上再难有他们那一代人讲古口述,而只剩下,村中晚辈们零碎的片段记忆。

我问父亲,那你们这一代人中年纪最大的是谁呢?

父亲说,应该是你福伯,接近80岁了。

我猛然意识到,就连父亲,也已是花甲之龄了,岁月又何曾饶过一人!

遵从乡俗,仁爹的喜丧礼,办得风光热闹。因是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散落天涯的村里人,能赶回去的都尽量回了,送送老人最后一程。

曾经,老人见证村里绝大多数后生们的出生、成家及人到中老;如今,这些业已年迈的“后生”们,或千里迢迢,或耗时数日,只为去见证老人离去的最后场面。

或许,这就是人类宿命的传承,总应了那句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赶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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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小时候,村里有很多老人——当然,几乎全部是我的爷爷辈。

他们有很多共性特征,例如都那么勤耕苦作,崇尚读书人,都那么喜欢讲古论今,善良朴实,如风中烛火,保留着那一代人残剩的古风。

他们也有诸多个性特质,除了谋生技能,兼有各自爱好。有的是堪舆大师,有的是讲古行家,有的四书五经滚瓜烂熟,有的好作打油诗,有的擅长算命,有的毛笔字十里闻名,有的只读过两年私塾,有的还念过近代中学;有的是篾匠,有的是木匠,有的是砖匠;有的喜欢走路背手,有的腰已微微佝偻,有的不分夏冬总戴一顶毡帽,有的手里像焊接了一个老式旱烟袋;有的蓄着长胡子,有的永远剃个光头;有的身板健硕硬朗,有的骨凹瘦削弱不禁风;有的嗓门粗大,有的似乎总在咳嗽;有的银发白须飘飘,有的满脸沟壑纵横。

他们人生的经历,也各有各的苦难、各有各的辉煌,各有各的坎坷曲折、各有各的悲喜交集。

有的被国民党抓过壮丁,中途趁乱逃脱,步行数十昼夜才折回家中,自此一生再不出远门;有的被鬼子抓过,趁着夜色,挣脱绳索跃下山沟逃走,狂奔之中脚趾头磕断半根也不晓得疼,才捡回一条性命;有的去湖区贩鱼虾,遇上发大水,被冲下木桥顺水漂了几里路,幸被渔民救起。

故乡的老人,就像影视剧里,每个人扮演一个特色鲜明的角色,过完同样平凡普通却又独一无二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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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故乡的老人,似乎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在孩子们眼中,每个人都是一本历史小说,抑或一部民间传奇,都是一座注定要被仰望的山。

比如我爷爷,读过几年私塾,一生种田直至去世当年,是典型的江南农民。但他却有几样活计,令人咋舌称奇。

一是他对诸多古代传奇小说均能倒背如流、讲得出神入化,譬如《薛仁贵征西》《杨家将》《乌金记》等等,在筑大堤、修铁路等集体派工的工地上,劳累一整天的后生们,都缠着他“讲古”,必得听完几段“古”,方能心满意足沉睡。

二是他会“掐时”——即掐指一算的本领,谁家丢东西找不到了,谁家牛走丢了,谁家小孩病了,往往找我爷爷“掐时”,算出东南西北的方位,算出天上地下的神怪,然后备好祭品祈祷保护,往往灵准,且常有破解。

三是唱“夜歌”(即孝歌),谁家老人去世了,守夜时便请我爷爷过去,就着一面牛皮鼓,敲敲打打,一晚上能唱好几本“古书”,都是七字一句,音韵悲凉、曲调古朴,既寄哀思,又为守灵人解困。

比如尚爹,既精通古文又上过近代中学,既精通风水又擅长吟诗作对,十里八乡盖房子、选墓地,都得请他过目把总,谁家老人去世了,都得请他主持祭礼。记得有一次冬夜,上初中的我们几个小孩,在他家烤火取暖,他竟飙出一口流利的英语,与我等探讨语法,令人不可思议。而他,也同样是一辈子务农的典型村人。

那时,大伙基本还住在村里。每逢夏夜,众人都坐在禾场纳凉,或是冬夜,围坐在火塘边烤火,构成了孩子们最欢快的时光。

这些老人们,你一言我一句、你一段我一段,给孩子们讲述着村史祖记,讲述着人事种种,讲述着天地万物,讲述着历史传奇,有时还出些难题怪题,考考孩子们的智商和悟性,充作孩子们人生路上的启蒙师。

那般场景,就像日月星辰,永不磨灭。

以至到今天,老人们的音容笑貌、言谈举止,在我脑海中仍旧那么鲜活、那么深刻。

04

后来,他们逐渐凋零。

打我记事起,每一年,总有一两位老人离去。全村人出工出力,吹吹打打,将老人送上山入土为安。

就像我爷爷,给很多同辈弟兄唱过“夜歌”,而最终他也离去,安静躺在棺椁中,听别人唱着他一生唱来的熟悉的夜歌;就像尚爹,给很多人主持过“祭礼”,最终也有传承者,在他的丧礼上演绎着一模一样的古法程式。

故去的故乡老人们,终归无法挽留。而且,随着世事无情变迁、山外世界的日新月异,村人纷纷外出,留守的老人越见稀少,就连老祖屋也日复一日破败不堪了。

比如我家,爷爷2003年去世,奶奶2008年去世。二老在世时,不管儿孙过去一年在哪谋生,哪怕大年三十,也一定要赶回家中过年。待得二老仙游,我们家,再也没回故村过年了。

老人在时才有故乡,老人在时才有乡土。

故乡的老人们,是活着的村史,是活着的故乡, 是故乡的灵魂,是故乡的原风景,是故乡的全部温度。

当老人们零落成泥,故土已然不再。

那些故土故情、日出日落、山水田地,那些春种秋收、人事代谢、循环交替,那些乡音乡容、族谱村史、祖宗根迹,已然只存在于我们的记忆里。

05

今年端午回乡,车行至村前约一里许,只见公路边野草疯长,压得路面仅1米多宽。而每隔十几米,便都能见到一处挖开了的山口,有的空立无声,有的已打好墓碑。

父亲说,这都是他们这一辈人提前选好的“千年屋”宝地。因为故村已近乎消失,为便于后人们返乡扫墓,宝地无一例外都选在了公路两旁。

车缓缓前行。忽然,父亲说停一下。

下了车,父亲快步走到一处新挖开的山口,站在正中央,大声对我讲,这就是我选好的自己的风水宝地,你看怎样?

我还没太反应过来,顺口回答,挺不错的啊。

父亲颇为得意,兴奋地说,这块地,好几个人都看了,背倚巍巍高山,面朝远方苍翠,视野开阔,左有青龙、右伴白虎,算是一块难得的好地了。

他打着手势,哪边是东、哪边是西,哪边的山算青龙、哪边的山又是白虎,哪边算是命数脉向,哪边稍有妨碍,但却并不影响此地的大格局。人无完人,地无完地嘛,父亲最后说。

我顺势看去,只见群山绵亘、草木苍劲、山色掩映。忽觉悲从中来,心中不由得一酸,百年之后,这就是我父母落叶归根之地了。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古人不见今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这些句子,都是幼时诗文中读到的。而现在,对内中蕴意的理解,已是切身领悟了。

因为如今,父辈们已成了“故乡的老人”了。即便我们,无需多少时月,也将是“故乡的老人”吧。

(图片源自互联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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