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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同学之死

 蔡德林随笔 2022-05-21 发布于江苏

我读高中是在大垸中学,那时候大垸是一个区,大垸中学在横沟市镇上,与现今位于箢子口镇上的大垸中学不是同一所。那时候读书,与现在很不相同,虽是普通高中,却分成了机电班和红医班,有点类似于现在的技校。当时有部电影叫《决裂》,大意是说大学里学的知识没用,于是要搞教育革命。我们也跟着搞,要学有用的知识,说机电班的学生毕业后可以去开手扶拖拉机,红医班的则可以做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那个年代乡村医生的代称。

我被分配在红医班,医学是主课,老师是请的医院的医生,实事求是说这些医生素质不差,他们大都是大学毕业后分配下来的,但他们都没当过老师,又不认识我们,每次在课堂上叽里哇啦讲一通就走了。我们也不做作业,不考试,一点压力都没有。因此我们好像没有谁真正学到了什么医术,班上只有一个同学后来做了医生,那是因为他父亲是赤脚医生,他接了班。可恰恰是这个同学,很早就因病去世了。

班上女生很多,男生很少,有点像是《红色娘子军》里的党代表。女生中有个邻县转过来的,叫李海鹰,她姨夫是学校的老师。李海鹰身材修长,鹅蛋脸,语文成绩好,唱歌很好听。那时候我是班上的团支书,负责学校的墙报,定期用各种颜色的粉笔在教室外墙上抄一些老师和学生的作品,画一些简易的图案。李海鹰上墙报比较多。

学校有一个大农场,一个小农场。小农场在附近的拦河坝村,大农场很远,与邻县监利接壤,离学校只怕有十几里。我们常常要到大农场去搞劳动,每次都是走过去,搞完再走回来。当时学生大部分都住校,少数没住校的就直接回家。那时候我父亲在看护学校的小农场,我也就没住校,而是和父亲住在一起。回校时同学们都很疲累,又没有统一组织,大都是各走各的,很多人就各显其能,有的爬拖拉机,有的搭熟人的自行车。李海鹰就是在一次回校路上,爬拖拉机出的事,被轧死了。

我是第二天上学后才得知这个可怕消息的,得到消息不久就听说学校的团总支书记(由老师兼任)找我,我一路小跑去见他。他的办公室在一间会议室旁边的侧室,李海鹰的遗体就躺在会议室门口。我事先不知道,低头往里冲,跨进办公室时,差点踩到她。她躺在地上,身上盖着一块布,一直盖到脸上。那是我人生第一次与人的遗体距离这么近,还差点亲密接触,给我的惊骇着实不小。后来做噩梦,很多次都是梦见差点踩到盖着一块布的遗体。

我不知道学校是怎么跟李海鹰的父母商妥后事的,不知道给人家赔钱没有,只记得她父母呼天抢地的哭声,她姨夫悲伤的泪眼。他们没有闹事,没有发生任何纠纷。当时学校的校长是一位武汉的下乡知青,那应该是一位不错的校长。他很年轻,记得经常跑到我们学生宿舍和我们聊天;还记得我们毕业后,他曾经骑自行车找到我家,动员我回校去复读,说恢复高考了,复读一下或许能考上大学。但我家境贫寒,没去复读,而是在村办学校做了民办老师。

学校给了李海鹰同学当时能够给予的几乎所有的哀荣,授予她很多称号,什么“优秀团员”、“三好学生”之类,还号召全校学生向她学习。我则在那块黑板报上,抄了好几周的《海鹰日记》。印象最深的一件事,则是学校组织体操队和演出队,驱车数十里,跑到李海鹰的家乡——公安县前进大队,去搞慰问演出。

我当时还是学校演出队的演员,那是一个经常活动的组织,几乎每周辅导老师都要把我们集中起来,对着一盆水练嗓子,或者排练什么节目,不管有没有演出任务,先排练再说。体操队里的同学,感觉大都是家庭条件比较好的,记得当时区委书记和副书记的千金都在里面。他们练习的那些东西,类似于后来在电视上看到的自由体操,在我们看来是很高大上的,我们都不敢尝试。我们这些农村的孩子,从小只会打翻叉。

我们坐着敞篷车,一路招摇,赶到临县公安的那个村子里。记得进村子后,有一群小孩跟着我们的车追赶,一边跑一边高喊“杂技英豪!杂技英豪!”那时候有个《杂技英豪》的电影,在每个村子都放映过,里面是一些杂技演员的精彩表演。多少年来我都不知道这部电影的来龙去脉,写这篇小文前,我查了一下,那居然是1975年香港一家公司拍摄的彩色纪录片,反映的是广州杂技团1973年在香港的演出盛况。

我们的敞篷车上,体操队的那些小伙伴们穿着色彩明亮的运动服,还有那些花花绿绿的道具,在村子里的孩子们看来,那就是电影里才能见到的,所以他们异常新奇,异常兴奋。车停下后,他们都围着体操队的队员们看,高兴得蹦蹦跳跳,手舞足蹈。我们这些演出队的同学,则无人注意,虽然我们的脸上也涂脂抹粉,化了妆的,但那时候很多村子里都有“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他们已经见惯不怪了。

记得村子里有个湖,湖边有个高台,我们就在那个高台上演出。来了很多乡亲看演出。我个人参演了什么节目,我一点印象都没有了,但记得李海鹰的父母被请到台下的正中位置,那位可怜的母亲,不断抹着眼泪,咽泣不止;她的丈夫,李海鹰的父亲,那位老实巴交的农民,则不断跟她说,不要这样,人家大老远跑来慰问我们,我们不要这样。我还注意到,他甚至还有几次强装出了笑脸。

事后我一直觉得学校这件事做得不是很妥当,虽然是出于善意。悲剧发生了,我们却跑到人家父母面前唱歌跳舞,上下翻腾,好像是出了什么喜事在欢庆一样,人家父母心里一定不是滋味。

我对那个前进大队位于什么地方,一直也搞不清楚。过了多少年,碰到一位公安的朋友,他告诉我,前进大队就是裕公垸的赵家湾村。我听了很震撼,因为我知道我的父母就是五十年代初从赵家湾村移民到石首的。却原来,我和李海鹰同学还有这一层关系,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原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他们年龄应该也相近,应该是很熟识的乡亲。

而今,李海鹰早不在了,我的父母也不在了,李海鹰的父母应该也不在了,甚至我的很多高中同学都忘记这个人了,忘记这件事了,可我真想跟他们说一说这段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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