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细枣花香 文/李玲 姥爷家在山前。这山叫层山,山不高,石头山,青石堆成的。小时候去姥爷家,姥爷带我去山上玩。那时山上有很多起石头的,这青石是当地盖屋打地基用的上好的石料。 去姥爷家我们不叫“走娘家”,因为姥姥长年在我家,山前只有姥爷一人独居。 小时候,我家住的镇子离姥爷家有二十多里地,妈妈回姥爷家就带上我们其中的一个,随她一起去,姥爷想我们。妈妈领着我,沿着蜿蜒曲折的小路走,二十里路觉不着累就到了,一路上我快活得像路边跳跃的小鸟。 姥爷家有两间草屋,土改时分地主的。屋里床头边的床框上,被姥爷的烟袋锅磕出一个大坑。大方桌和椅子是雕花的,很精致。木格窗上整齐排着壮观的空的火柴盒阵。院墙是矮矮的土墙。 姥爷长年抽旱烟袋。点烟时用白皙瘦削、留着长指甲的手指划根火柴,点上烟嘴,猛吸两口。随着雪白的长胡子一支棱,烟锅里的烟末就红了,满屋弥漫着呛人的烟叶的苦味。 姥爷家院里有几棵香椿和一棵枣树。早春长出嫩嫩的香椿芽时,姥爷就劈下来给我们炒鸡蛋吃。 西院墙边的枣树,比碗口粗,多高没有概念,只记得树冠遮蔽了半个小院。枣树枝叶稀疏,没有压抑透不过气的感觉。这么粗的枣树有年岁了,应该是姥爷年轻时植下的。 如果初夏六月间去姥爷家,就能赶上看零零碎碎的枣花开放。枣花是浅浅的绿,泛着淡淡的黄,特别雅致,特别小巧。簇拥在一起的花瓣比绿豆粒大不了多少,像挤在一起的小精灵。除了花瓣的质地像冬日的小腊梅,小枣花没有一点平常的花应有的姿态。但枣花也是一丛丛一堆堆的,也很有景致。枣花点缀在叶的柄和枝相连处,掩映在同样小巧翠绿油亮的稀疏的叶间,五个瓣呈伞状盛开,细细密密,娇羞可爱。“枣花至小能成实”,是对这毫无艳丽之色、低调开放的花的安慰吧。 我妈是姥爷的独生女。她十二岁时,她一岁的弟弟没了。姥爷单传,心里悲伤,就此离开家。抗战初期加入共产党,参加了武工队。家里由姥爷的堂弟——我二姥爷一家来照顾。“还乡团”回村时烧了姥爷的房子,姥姥妈妈随着武工队跑到深山里躲起来。在姥爷的影响下,妈妈在1949年解放前夕加入中国共产党,随后姥爷送她去“速师”上学,毕业后到乡里做文书。 建国后姥爷在税务局工作,当税务所所长十几年,后病休回老家。 姥爷知书达礼,温和儒雅,思维敏捷,内心清亮,到老也一点不糊涂。 姥爷一辈子最疼他唯一的女儿——我的母亲。爸妈刚结婚时,我爷爷家没有一间像样的屋,姥爷就在当地买上盖屋的青石、房檩、秫秸、麦穰送过去,给爷爷家盖了两间屋。他去济南、临沂开会学习,总不忘给我妈买东西。妈妈年轻时有件驼色对襟毛衣,全毛的,还有一条原白色真丝纱巾,有漂亮的刺绣,都是姥爷给买的。姥爷还给我父亲买手表买自行车,以方便工作。 姥爷退休后回到老家。其实那是个空空的家,空空的草屋,空空的小院,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姥姥早几年就来我家了,照顾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后来,我们多次搬家,离姥爷越来越远。几十年来姥爷一人生活,一个大男人,也不会做什么饭菜,多是豆腐青菜,吃的煎饼是自己和好面让亲戚给烙。 不管多远,姥爷每月发了退休金,第二天就坐车送来,来不了,妈妈就去拿。姥爷起初一月五十多块钱,后来又办了离休,多了第十三个月工资和护理费。但不管多少,姥爷只留下点够自己生活的,绝大部分都给了我妈。姥姥有时埋怨姥爷,想让他多留点自己用,姥爷说:“咱不多给她点,她这一大家子人怎么生活!”有几年我们都长身体的时候,每人二十七斤供应粮不够吃的,姥爷就在老家买好粮食,托人给捎来。在姥爷的庇佑下,我们兄弟姐妹六个,从小吃喝没缺着。七十年代末,国家补给姥爷两千块钱安家费,姥爷没想着把自己的老屋翻修一下、改善一下生活,又一把交给我妈。姥爷没有置家业的打算,他知道再好的家也只有他自己住。 听妈妈讲,姥爷早年读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工作后又学了不少文化。姥爷脸膛白净,雪白的眉毛又宽又长,头发胡子也没一根黑的,头发梳得整齐,胡须足有半尺长,吃饭时要不时用手指捋捋,他的重外孙都叫他白胡子老爷爷。一听见孩子叫他,就高兴地招呼:“过来,让老姥爷看看唻!”伸出手来摸摸孩子的小头小脸。姥爷穿着整洁,举止优雅,一柄拐杖不离手,走起路来快如风。冬天穿毛领制服短大衣,夏天穿煞白的圆领汗衫,出门就再罩一件短袖衫,清清爽爽。一直到去世,姥爷一天都没邋遢过。 姥爷没受过正规教育,但他知识渊博,国际国内、历史地理,什么都懂。地图上哪个国家哪个省份,闭着眼睛都能指出来,土地面积、人口数量、首都省会,随口就来。他长年读书看报听收音机,记忆力也好。《干部之家》《支部生活》《参考消息》《大众日报》是我家常备。姥爷看的书多数是大嫂从他爸爸家拿过来的,主要是小说,姥爷尤其喜欢看金庸,一周读完一本算是慢的。看书时,姥爷端正地坐在床上,把圆圆镜框、姜黄色镜腿的老花镜,垮垮地挂在鼻梁上,像位老账房先生,翻页时还要用食指沾下唾沫。姥爷独自生活那么些年,用妈妈的话说“过独了”,喜欢安静,但他不烦孩子,孩子们偎他跟前他总是笑呵呵的。偶尔管教我们,也不发火。他嫌我光看书不干活,就说:“平,别光看书,也歇歇脑子。”谁要是在吃穿上太讲究,他就板起脸,抬高声调:“净搞小资产阶级那一套!”我们都不敢吱声。 姥爷没有儿子。姥姥弥留之际,姥爷本家主事的提出来,要姥爷过继个儿子给姥姥“顶老盆”。姥爷在外工作多年,又是党员,不信这个,提议姥姥去世后就先把骨灰放在殡仪馆,等他百年之后再让我妈给送到老林里。可当地风俗是闺女不能顶老盆,没人顶老盆就无法入老林。姥爷只好遵从本家人意愿,过继了二姥爷的小儿子——我们老实本分的小舅。那些天,姥爷憔悴了许多,消瘦了许多,他内心的悲凉又有谁能体会? 姥姥去世后,姥爷身体也不比从前,就在我们家住下不回老家了。还是天天盘腿坐在床上看书看报听广播。那时我父亲也已经七十多了,妈妈很辛苦,既要照顾我父亲,又要照顾我姥爷,有时累了就唉声叹气。姥爷听到心里不好受,但从不表现出伤心或生气,平静地跟我说:“你姥爷活着光给你妈添麻烦哈。”我心里很难受,劝姥爷:“姥爷,你别往心里去。现在俺妈伺候你,等俺妈老了,俺好好伺候她。” 姥爷心地善良,通情达理,头脑清醒,从不说让人不舒服的话。在他心里,外孙媳妇外孙女婿,都是孝顺孩子,他都觉得亲,心疼不够。晚年姥爷年龄大了,行动不便,吃饭时会弄洒饭粒,去洗手间很费劲,但他还是坚持不麻烦孩子。偶尔生病住院,外孙、外孙女婿轮流照顾,他能理解体贴孩子们的辛苦。 2001年初春,姥爷因肺气肿呼吸困难住进重症监护室,我们几个孙辈和孩子们都到了,围在病床前抹眼泪。有一阵他昏迷后苏醒,看到我们哭,就用微弱的声音说:“别哭了哈。我知道孩子们都不想让姥爷死。”姥爷是拿这话安慰我们,更是在安慰自己。说完这些,姥爷就没有一点劲了,但就是不闭眼。大姐问他:“姥爷你还想谁?”他说不出话来。大姐忽然想到,父亲因流鼻血厉害,正在楼下的病房治疗,就快去把父亲扶上来。来到床前,父亲趴到姥爷跟前,“叔!叔!”连喊几声,姥爷使出最后一点力气,把头缓缓转过来,从枯干的眼里流出几滴泪,挂在眼角,安详地闭上眼睛。 姥爷没有儿子,一辈子把女婿当儿子疼,把外孙当嫡孙养,倾尽所有。但在他心里,没把自己当祖宗,也许在他心里还隔着一层“外”。他牺牲自己的幸福,放弃安稳的生活,用一辈子的心血、金钱供养的孩子,没有一个随他曹姓,甚至没有留下一张“全家福”,只留下孤独冷清的九十三年的光景。多少个长夜,多少个寒冬,他都一人度过,陪着他的只有家里那棵枝丫屈曲的老枣树。姥爷把他的故事和心事都带走了,谁都没说。 四年前的春节,我们回家给姥爷姥姥上坟。小舅带我们来到村南的一片杨树林。老远就听见嘎嘎的叫声。走到近处,鹅鸭遍地之所正是姥爷家祖坟。我们感到悲凉。返回路上,我们不声不响,内心只有愧疚,只有思念。 妈妈也老了,一时清醒一时糊涂。一糊涂就要求回苍山。问她回苍山找谁,她说:“俺爹一个人在家里,也没人给办饭。我得去给办个饭哈。”父母恩田,泽被子孙,作为蒙受恩泽的人,谁又能从愧疚和怀念里走出来呢? 每到盛夏,枣儿成熟的季节,我就想起姥爷家的枣树挂满红的、青的、半红半青的枣儿的盛况。在热切的蝉的鸣叫声里,怀念姥爷家的枣树和种树的姥爷。 枣树抗寒抗旱抗风沙,耐盐碱耐贫瘠,生长缓慢,质地坚硬、密实。我姥爷一生忍受着孤独,忍耐着寂寞,养素修行,不正如这坚硬密实的枣树? “忽忆故乡树,枣花色正新”,一读便入心,再读便泪目。姥爷已离开我们二十一年了,不知姥爷家小院里的那棵枣树还在吧,如果还在,其枝叶应该把小院荫庇了吧?此时,那泛着淡淡绿淡淡黄的细碎的小花也该开满枝头了。 【作者简介】李玲(女),山东临沂第一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临沂市作家协会会员,临沂市朗诵艺术协会会员。从教三十余年,笔耕不辍,坚信“淡淡的日子,收集起来,就是浓浓的岁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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