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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好书 | 派饭

 聚力阅读 2022-05-24 发布于河南

总第1675期





图|网络
版权©️归原作者

派饭作为一种吃饭的方式或者一种预定吃饭的过程早已消失多年了,只剩了一个空壳儿的单词还挂在网络的茫茫词海中。关于它的真实故事,估计现在的年轻人听都没听说过,只有六十岁以上的人才会偶尔记起。

其实,派饭是中国革命史诗中的一个音符,一朵浪花,一个灵感。土地革命年代的“打土豪分田地”和抗日时期的建设敌后根据地,工作队下乡发动组织民众,都是带着枪弹和干粮,以武装小分队的形式自己起火做饭。解放战争中,随着解放区的日益扩展,干部稀缺,工作任务日渐繁重,一两个干部包几个村庄,忙得昏天地黑的也没个起火造饭的时晌,于是往各家各户派饭便应运而生了。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新,政务千头万绪,工作队员下乡成了常事儿,更可能看到了派饭的种种好处,便渐渐形成了一个制度。这是个由“需要”到“必须”的转变。

每一种社会现像,自然都有其生长的理由。派饭刚兴起来那会儿,也和后来流行的“饭局”“茶座”呀“K歌”“派对”呀一样的劲爆、抢眼、万众瞩目。

一提到吃,如今的人兴许会马上问一句“谁买单?”那时的人虽说缺乏这种“精明”,但制度却也毫不含乎。派饭不能白吃,谁吃谁交钱,后来兴了的粮票更得如数交。有时侯,人家把饭做好了,你临时有事儿来不及吃,钱和粮票照样不能少交了一分一两。做饭的可以不在乎,吃饭的可不能不在意。没有一针一线的严谨,能有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风光么?

有一次,县农委的几个干部在村里吃派饭,其中一个临时接到通知回县里开紧急会议,走得急了,忘了给做派饭的人家交伙食费,夜里才想起来,便起五更骑着自行车赶到村里把伙食费交了,再赶回县里还没误了八点钟开会。有人说,何必在这种鸡毛蒜皮的事上小题大作呢?显得气量小了些,而我却一直把这种“小题大作”看作一种圣人的情怀哩!毕竟,孔夫子周游列国,吃喝也要掏现钱去买的。

吃派饭是个很有讲究的活儿:与村民同吃一锅饭,不能另做;有酒有肉有鸡蛋的饭不能吃;有粗粮有细粮,必须拣着粗粮吃,这是规矩。吃派饭也是一门艺术,一不小心乱了程序往往也会弄出些尴尬的事儿。有个饭量挺大的信用社干部下乡宣传储蓄,中午到一个农户家吃饭,主妇烙了两张油饼端到了饭桌上。那家小孩儿也吵着要吃饼,那主妇便悄声说“等叔叔吃剩了你再吃”,小孩儿便把厨房门帘掀开一条缝向外盯着。当那个干部吃完第一张饼伸手拿起第二张时,小孩儿哇的一声哭了:“娘啊!他把饼吃光了呀!”那干部立即把饼放回了原处,瞬间脸上便起了红潮,一阵子灼热。事后,他自己作了反省,每次吃派饭时先分给孩子们吃,便成了一个少不了的程序。原来,派饭里也有学问呢!

吃派饭的干部,觉悟也不是一般儿高,难免有人会忘了“规矩”。在这个问题上挨批评、写检查、受处分的还真有几个。有个干部吃派饭时心里想着吃个鸡蛋开开荤,一进门儿便随嘴开了个玩笑:“大娘,家里养了几只鸡呀?一地鸡毛的嬔不嬎蛋呀?”大娘笑了笑说:“喂着好几只呢!”一会儿,大娘便把一盘儿香喷喷的炒鸡蛋端上了桌。那个干部立时便楞住了。他知道规定,也只是心里想想而随便说了句笑话过过嘴瘾,没想到大娘会来真的。他没动那盘鸡蛋,临走时却多交了饭钱,还反复解释着自己如何如何的吃鸡蛋过敏。晚上,他把这件事儿写到了日记里,作了终生的收藏。

能让人记住的,必定是动过心的事儿,或惊喜或疼痛或尴尬。派饭便动过许多人的心。

那时候,农民没把干部叫“干部”,更没看作“官儿”或“老板”什么的,而叫他们“工作员”。下乡的工作员必须与村民“三同”:同吃、同住、同劳动。时间久了,村民们把工作员当了自家亲人,一见有工作员进村,大老远就跑上前握住手抖几下,也不管手干不干净,嘘寒问暖,言语间冒着腾腾的热气。饭派到了谁家,生活再拮据也要尽量改善一下伙食,即使干部不拣好的吃,也要把饭做成两样,那是一种出自内心的亲热。如果该派而没派谁家的饭,总会有人去找村干部问个究竟,因为那关乎一个家庭的脸面。

吃派饭也不是单纯地吃,其中还有着其他丰富而精彩的内容。谁家对村干部有了意见,谁家生活中有了难处,谁受了些冤屈,户主会把一肚子的心里话全掏到饭桌上。工作员不用多费口舌,对村里的动静便搞了个一清二楚,该解释的解释,该解决的解决,该记住的写到本本上,吃派饭便成了最深入的调研,那张饭桌就成了一个“公堂”。因此,那时村里极少有上访的,更用不着成立个“维稳办”。好多潜在性的矛盾,都化解在了饭桌上推心置腹的交谈之中,刑事案件便非常稀少。即使有了个案件,线索也很快会从闲言碎语中抽剝出来,减少了破获的难度。毕竟,一千双眼睛要比一双眼睛亮了许多。一个乡镇只一个公安特派员,只消把手枪皮套套挂在腰上露出个尖尖,便把一个乡镇的治安压得平平展展、稳踏踏的。

那时的干部也不是都好,有些人也犯错误,甚至很严重,但他们在写检讨时总少不得加上一条,便是忘了吃百姓饭的恩惠。这世上,有一种距离拉开了是一道风景;有一种距离拉开了便是一种丑陋。距离决定人心,或者说人心决定距离,美与丑、善与恶,全在了心与心的间距。谁与老百姓走得近,老百姓便拥护谁,谁把老百姓举到头顶上了,老百姓便高看他一眼,自古皆然。

我有幸赶上了吃派饭的末班车。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我从部队转业回到县里,组织部安排我去一个村里驻队。说是驻队,其实是补“知青”的课,住在“社员”家里,与社员一起下地干农活儿,吃饭便由村干部分派,吃了东家吃西家,吃遍了整座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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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亲们听说我读过大学,是个烈土的孩子,还是县委书记的女婿,便总想着给点儿特殊照顾,但谁都不敢改了规矩,我更不敢坏了章程。

我的第一顿饭派到了一个生产队长家里。我到了他家,坐到堂屋的外间跟捣着蒜汁儿的队长说话,他夫人在里间炕边的煤火台上擀着面条。断间墙的门上没有门帘,擀面的情景看得分明,响动更是声声入耳。噔嚓、噔嚓、啪,面片儿随着擀杖的来回滚动一次次甩到了炕沿的铺底上;听着哧溜哧溜地擤鼻涕,看着鼻涕就抹在了裤子上,还是没停了擀。古人说“君子远庖厨”,看来我还没有完全窥得其堂奧,更没入得“君子”的境界。吃饭时,面条儿硌牙,喝完了面汤,一层黑色的小颗粒沉在了碗底,分明是面片儿从坑沿铺底上沾的灰尘,但我还是把那碗面条吃完了。那些终日劳苦的农民是我们的衣食父母,不能生分了,何况那碗面条里盛着的是对一个后生满满的情谊和虔诚呢!即使这顿饭是一道关隘,是一架难以逾越的山岭,也必须过去。而一旦过了这道坎,心里的灯火便照亮了另一层天地: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但他们是世上最干净的人。说这话的老人家应该是个圣人。有人曾说我这是矫情是虚伪,我却把那顿饭当了个净化灵魂的道场。没进过这个道场的人还当什么干部哩!从那天起,我与那村里的人结下了割不断的交情,无论四季炎凉,那里吃饭的桌椅和碗筷永远都为我留着。

晚景已至,怎堪回首?一生中有许多事儿都成了过堂的风、飘忽的云,但有些事儿会永远珍藏在心底,成为人生课读的书页,甚至会压缩成一颗颗不朽的舍利。那些年吃派饭的经历已然成了我人生史记中的一个章节,今日打开来,弹去岁月的灰尘,依然放射着光芒。

作者简介

李好书,74岁,安阳市民,原籍安阳县蒋村乡(现水冶镇滨江社区)。早年毕业于武汉大学历史系,退休后从事文学创作。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省内外媒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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