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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可以勇敢说“不”

 hercules028 2022-05-24 发布于四川

今年5月初,美国最高法院的一份长达98页的草案遭到泄露,在各地掀起了轩然大波。成千上万的人们手举示威标语走上街头,愤怒的声浪日益高涨。

民众之所以如此愤怒,是因为这份草案指向了一个目的:推翻著名的“罗诉韦德案”,废除女性的合法堕胎权。

1970年,德州一位化名为珍妮·罗的女性因意外怀孕,想要堕胎却因严苛的法律而失败,将达拉斯县司法长官亨利·韦德告上法庭,起诉德州反对堕胎的法律侵犯了她的隐私权。1973年,联邦最高法院认定德州刑法反对妇女堕胎的法案违宪。从此以后的半个多世纪,女性的合法堕胎权始终受到保护。

罗诉韦德案不仅是法治的胜利,更是女性主义的胜利。历史上著名的女性主义者,无不是堕胎权的坚定拥护者。例如美国著名的大法官鲁斯·贝德·金斯伯格就支持女性堕胎权,曾写出女性主义巨著《第二性》的西蒙·波伏瓦,也促成了法国的堕胎合法化进程。

在罗诉韦德案几乎同时间的1971年,波伏瓦联合343位女性签署了《343荡妇宣言》,通过承认自己曾堕过胎,提倡女性堕胎权。一同签署这份宣言的还有玛格丽特·杜拉斯、阿涅斯·瓦尔达、凯瑟琳·德纳芙等人。这份宣言推动了法国堕胎刑罚的废止。

西蒙·波伏瓦

作为女性主义运动的先驱之一,波伏瓦的名字已经是家喻户晓。但作为一位女性学者,她的名字似乎总掩盖在存在主义哲学家萨特的光辉之下。在《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中,重回校园的大卫·丹比再次读到《第二性》,回顾女性主义运动的宏观与微观,历史与未来,他对波伏瓦的著作有了更好的理解。

“女性主义的最中心就是责任和自由。”丹比通过大学校园里的“收回那一夜”的活动,看见了波伏瓦等女性主义先驱为说“不”的权利而奋斗的身影。在萨特看来,人总能拥有选择的自由;在波伏瓦看来,身为“第二性”,女性选择的自由却总是遭到压制。

《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从荷马、柏拉图到尼采、波伏瓦》

[美] 大卫·丹比 著;冯莉 译

她们有说“行”的权利,

也有说“不”的权利

节选自《重读经典的伟大冒险》

01.

“收回那一夜”

时间是 3 月底,每年一度的“收回那一夜”在美国许多校园里都会举行。当晚活动的第一部分是绕着哥伦比亚游行(男人不许加入),此时已经结束。现在是十一点左右,第二部分开始了。里曼楼外的石质平台上立着一只麦克风,女生们排队发言。

“不要去男生兄弟会。我被扭倒在地上。我势单力孤,被压倒了,毫无希望。我什么也不能做。真不敢相信我居然去了三次……”

“我父母(译者注:原文如此)强暴我。我父母一再强暴我。我学生时代一直被男生和男人强暴……”

“五年了,现在我才说得出口。当时我是高二生,我过得很快乐;我是个处女,我很快乐。我遇见了一个乔治敦来的男生,他很可爱。不是所有乔治敦的男生都是好人。他叫作约翰。要是这个人出来选国会议员,不要支持他 !他很可爱,我和他一起去参加舞会,然后他给我喝伏特加—后来我才知道他给我喝了这么多,自己喝的却很少。我昏过去了,但我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我在说’不’……”

在我们的社会中, 性生活是灵魂的世俗外衣之一。自然, 那些女生所说的故事很大一部分与凌辱有关,但也和灵魂有关,和应该怎么处理痛苦、怎么面对人生有关。你要如何建立自我, 建立一个公众的自我?这些女人悲痛、愤怒,她们就像《埃涅阿斯纪》或《李尔王》或《傲慢与偏见》里的男女一样有着她们的经历。你要如何处理困难甚至悲剧?这些故事,以及说这些故事的行动本身,和通识教育的目的、和核心课程的目的都息息相关。里曼楼前面的女生很多是巴纳德而非哥伦比亚的学生,因此没上过核心课程,但我傻傻地希望有什么方法能让她们听到那些书所说的话,有什么方法能让那些书进入空气中,改变她们。核心课程与此有着扎实的关系。

要是没有女性主义运动,“收回那一夜”是不可能发生的,而女性主义中最值得注意的一些文本本身就已经变成了“宝典”的一部分。我们在文学人文课上读萨福和伍尔夫,在当代文明课上读克莉斯汀·彼森的《女性之城》、玛丽· 沃尔斯通克莱夫特的《女权之辩》选段、西蒙·波伏瓦的《第二性》,以及美国法律教授凯瑟琳·麦金农的一篇文章。但“收回那一夜”的几个星期后,在我们开始读波伏瓦的时候,我一直在想,一个当初要带给女人完整自我的运动,在各种展现方法之中,怎么会产生像“收回那一夜”这样的活动。

一年之后我第二次去参加“收回那一夜”,听到了约会强暴这类校园故事的许多不同版本。我的反应和“变节”的女性主义者卡米尔·帕格利亚及凯蒂·罗伊夫(Katie Roiphe)在其书中所描述的一样:怀疑和讥笑,气愤,最后是绝望。

如所有女性主义者所言,说“不”的权利是不容争议的。“不” 就是“不”,不是“几分钟之后再试一次”。但我不懂为什么女人不该负起一部分责任,掌握、控制住那个晚上的许多阶段,一直到“不”的那一点。

女性主义的最中心就是责任和自由。这是女人教我的。对我这一代的四五十岁的女人而言,她们说“不”的权利已经变成不容争议、确凿无误的了,但她们也为了说“行”的权利而奋战过。她们为了比较自由的性生活而挣扎过:她们要有权选择和拒绝她们的伴侣,她们要能和某人上床而不需要受到父母、朋友的蔑视。她们的革命只成功了一部分:有时候,男人趁机滥用女人说“行”的权利,使得她们感到被利用了。

但女人终结了(我们曾经以为是永久终结了)将女性区分为非处女即娼妓的古老二分法。说“行”和说“不”的这两种权利,现在同等重要,而且绝对互补。将接受和拒绝、吸引力和漠不关心交织在一起,就构成了女人爱情生活中“性”格的长处——也就是她的品味、她活生生的个性、她的神秘所在。除了极端保守主义者,不是每个人都这么相信的吗?但在“收回那一夜”中,我没有听到任何一个女人说,即使男人背叛了她,也不会损害她享受乐趣甚至享受爱情的权利。

我空等着有人发出这样认识自我、肯定自我的自豪语调。我等着那些约会被强暴的“幸存者”说:“让对我做出这种事的那个混蛋在地狱里烂掉吧。我要对抗他的邪恶活下去。我不容许他的力量发挥在我身上。因为他什么也不是,我最重要。”要是那些女人这样说,我会欢欣鼓舞。但很多人说的却是类似这样的话:“我的感情生活已经被毁了。我永远都感到羞耻。我受了伤害。我无法接近任何人。”

02.

波伏瓦:女性作为“第二性”

《第二性》有着强烈而稳固的知性风味,行文的态度比许多后来的女性主义书籍都更和悦自由。米利特、格里尔,以及其他的人现在都退到背景里去了—这话也许说来残酷,但却是不争的事实。波伏瓦比模仿她的后继者聪明,视野也更为全面,而她的聪明之处,部分是在于她创造出了一幅男人和女人都能认为真实的生活图像。她并非仅仅将女人写成受害者。她写到被父权体系定义的人生,写到在这样一个体系下一起生活的男人和女人。男人也同样为性的辩证思维所塑造;他们不只对女人这么做,也对自己这么做。宽广的经验,开阔的心胸,没有怨恨或特别的申辩——《第二性》这本书背后,有着宽宏大度的人生观。

还有另外一样东西,也许不具有什么可敬的知性,但却是不可避免的一种情感。在我这个影痴的脑海里,波伏瓦的批评闪耀着浪漫的光彩,那种愤怒以及温暖的同情心在气质上很接近让娜·莫罗与达妮埃尔·达妮耶等法国电影巨星。20 世纪30 年代到60 年代初的法国电影,有着成熟而性感的女主角,混合了灵性与艺术、热烈的修辞、浪漫的开放精神。这些电影来自一种比我们古老的文化,这种文化的美妙之处是绝对无法用“精致”“成熟”这种贫乏的词来形容的。西蒙·波伏瓦属于那种文化。她不像那些继她而起、受她影响的美国激进女性主义者那样采取毫无变化的拒斥态度,而是避免突兀的、概要式的恨意。她坚持,不论女人的存在承受了多少不公平的待遇,生命仍然是一项共通的事业。

在篇幅很长的《梦境,恐惧,偶像》这一章中,波伏瓦描述男人用各种方法“建构”女性身份以为他们所用,男性煞费苦心的愚行在她笔下简直染上了丰富的诗意。(直到最近为止)男人大致控制了再现体系;波伏瓦说,既然女人并未把她们自己的行为变成神话,这些男性的假想、梦境与恐惧就是男人控制女人之手段的一部分。这明显是件不公平的事。但它也带来多少精彩的想象!多少幻想、多少诡异的恐惧和赞扬 !女人是女巫,是撒旦的诱惑工具,是吸走男人元神的吸血鬼,是自然界的灾祸, 她们的经血使蔬菜枯萎并带来瘟疫。然后这是“正面”的这一面 !一样疯狂 !女人是处女,是绝对的纯洁,是大地之母,是财物。我们在当代文明课里读到的《第二性》有种异国风味的迷人之处。

没有什么是西蒙·波伏瓦不熟悉的:资产阶级的婚床和餐桌,妓院,后宫,处女的教堂,这些全都重重负载了象征性的意义,全都由男人创造出来(有时候有女性共犯),作为意义的限定。女人从来没有任何一种固定的意义,因为她是男人内心各种渴望的总和。在波伏瓦的笔下,自古以来男性幻想的丰富创意变得令人惊叹,但仍然是荒谬而邪恶的。

在她对父权的叙述中有一种深刻的隐晦之处,这是让我觉得着迷而动人的。有些男人囚禁女人的方式在她的描写之下增加了一点优雅与舒适,有些女人的反应则增加了庄严的味道。

在这个世界上,男人护卫法律、理性、需要;女人则知道男人之为男人,以及男人相信什么是需要的,这些原先都是出于偶然;因此她唇角带着一抹神秘的反讽,但同时也有着柔软慷慨的心。她治愈男人的伤口,哺育新生儿,为死者做葬礼的准备;她知道男人身上一切能攻击他的骄傲、羞辱他的自我抑制的东西。她在他面前俯首,在精神之前贬低肉体,但却也站在精神接近肉体的边界,如同我已说过的一样,柔化男人构筑之物的坚硬角度,赋予它们始料未及的豪华及优雅。女人之所以能在男人身上施展力量,是因为她能婉转地让他们看见自身真正的处境而谦逊起来;这是个秘密,来自她带着爱意、悲伤、反讽,而又不存幻想的智慧。在女人身上,即使轻率、多变、无知也都是美德,因为这些特质是发展在男人所选择居住但又不愿感到受限的那个世界之侧、之外的。她与固定的意义以及为了实用目的而造的工具相呼应,维持了自然天成的事物的神秘;她扬起一阵诗意的风,吹过了城市街头、农田上空。

这当中很多都已经是后世实现的“明日黄花”了。女人经过奋战,已经获得了一定程度的经济独立。以波伏瓦的话来说,女人(至少是在进步工业国家中比较成功的那些阶级)现在既是主体也是客体,既是“本者”也是“他者”,同时扮演工人与伴侣、职业妇女与母亲。她那些神奇有魔力的功能已经解除,不再需要把她当作祭祀品。至少对一些女人而言,解放、力量、自我已是唾手可得。我在曼哈顿上西区的健身俱乐部里环顾四周,看见正在举重的90 公斤男人温顺地听从56 公斤重的女性教练的纠正。我知道我举的这个例子很狭隘:这不过只是个收费过高的雅皮士健身房。但在那里,两性之间的社会角色关系在仅仅十五年前仍不可能发生。

03.

要快乐,还是要自由?

在很大程度上,就体力而言女人已经不再依靠男人了,这让男人和女人都松了一口气。在西方的资产阶级民主国家里,许多陈旧的观念已经瓦解,权力的平衡也已开始转移。在最幸运的状况下,男人和女人在彼此的关系中呈现出一种史无前例的谦卑与宽大,正在让平等的观念发挥效用。不论任何时候遇到多大的阻力,也不论还有多少女人仍然伤痕累累、担惊受怕,女性解放运动都是20 世纪唯一成功的革命,这点即使是反对这一运动的人也知道。当代文明课和文学人文课容许已故白种女人进入书单,从而在经典的高墙之内建立起了一个反霸权的论述,也就是间接地承认了这项事实。

在20 世纪40 年代的法国,女人的地位已经开始改变了, 波伏瓦预告说,这种改变可能是痛苦的。早期存在主义思想中有一些元素是她没有拒绝的,这些元素始终跃然于字里行间,清澈响亮。

……困于停滞不前的生活而无法自拔的人常常被说成是快乐的,其托词是快乐乃建立于安顿休息之上。我们拒绝这种观念,因为我们抱持的是存在主义伦理学的观点。每个主体都通过行动或投射,来扮演其主体的角色,这些行动或投射是超越的一种形式;只有不停地朝着其他各种自由的方向努力,他才能达到自由。此刻的存在是向一个不确定的开放未来延伸,除此之外没有什么能把此刻存在的理由正当化。每当超越落回到固有论(即任何人“本质上”永远是什么什么的观念)和停滞当中,存在就堕落成为“en-soi”(也就是臣服于既有状况,活得像牲畜一样)自由则堕落为受限与偶然的东西。要是这种堕落是主体所同意的,他便犯了道德上的错误;要是这种堕落是别人加诸他身上的,便会造成挫折和压迫。这两种情形都是绝对的邪恶。任何有心要为自己的存在提出足够的理由的个人,都感到他的存在与一种未被定义的需要相关,需要超越他自己,需要进行他自由选择的投射。

我知道,有些女性主义者抱怨说,波伏瓦关于“投射”和“超越”的观念本身就反映了男性的成就高低标准,还有人认为她看轻了母职的创造性与必要性。当然,波伏瓦自己也在建立神话。英雄式的自我超越也许不是所有女人都想要的;对男人来说这也肯定不是一种共同的经验,因为许多人在办公室、工厂或工地都做着一再重复、令人麻痹的工作。

拿我自己来说吧,四十八岁的我生活中有妻子、有两个孩子,还有许多责任,我不确定若要超越我人生中的既有“状况”是否可能不背叛别人。资产阶级生活的高贵之处,正是在设限的“状况”中找寻小小的自由,然后将其渐渐扩大。要是你运气好而且能坚持到底,便有可能改变你自己。就把这称为点滴的超越好了。但西蒙·波伏瓦的存在主义伦理学令我激动、令所有的人激动。她召唤女人进入英雄式的存在,尤其是年轻的未婚女人。这意味着那些女人的人生会变得比较艰难困苦。

在她的导论尾声,有一个显然是全书中很具道德重要性的句子,其中波伏瓦断言:“我对个人命运所感到的兴趣,不是在于快乐与否,而是在于自由与否。”够简单扼要。但对于美国人而言,这句话却很令人却步。在这个国家里,我们愿意相信自由会带来快乐,而看到这两个词被放到对立的位置上,还明显地表示出,若要更多自由就可能有更多的困难和痛苦——这是颇令人震惊的。

我读西蒙·波伏瓦的时候想到,参加“收回那一夜”的女生是美国历史上最有力量的女大学生,她们或许已逐渐发现自由不见得会带来快乐。领悟到这项事实,可能也造成了她们的一部分痛苦。

*配图及封图来源:《正发生》《20世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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