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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亮 : 挽张枣

 置身于宁静 2022-05-24 发布于浙江
                               挽张枣
                     ——兼及一种美学和一个时代

                               胡 亮

    2010年3月8日,诗人张枣以肺癌不治而逝世,享年仅四十八岁。一个朋友,也是张枣的朋友,黄彦,告诉了我这个来自德国图宾根的噩耗。我并不认识张枣。第二届罗江诗歌节,在宴饮与会议的阡陌之中,我们也许有过一面之缘。但是,我不能确凿地知道到底哪个黑胖子才是当年秀气逼人的贾长沙,正如我不能透过热烈挥霍的生活去发现内心的音乐。张枣在簇拥之中:他也不能辨识那些静悄悄的读者。后来,黄彦有意弥补这个遗憾。接着,接着就是死。当其时,我忽然念及一千二百多年前的两行古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这两行古诗,是唐人钱起《省试湘灵鼓瑟》的落句。试帖诗似乎并无太多杰作传世,而钱起独能流芳,“神助之耳”。查《旧唐书·列传第一百一十八·钱徽》及《唐才子传·卷第四·钱起 子徽》,均持此说:“即以鬼谣十字为落句”。湘灵鼓瑟为哪般?哀楚客也:屈原,以及比他少活十五岁的张枣。当然,这两行古诗让我觉得如此趁手,并非仅仅因为死神生造出来的那种空白感;也许更重要的,是唤起了我对张枣的美学风格的仔细辨认,以及,对其诗歌的更为热烈的簇拥。
    “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既呈现了人事与物景的突兀转换,也喻示了消逝与永恒的亲密关联,构建了几乎不可穷尽的高妙之境。1935年10月14日,朱光潜在《答夏丏尊先生》的一篇文章中,以这两行诗为典范,将此种美学风格称之为“静穆”(serenity),并举华兹华斯《The solitary reaper》句,“Breaking the silence of the seas/Among the farthest Hebrides”,作为绝妙的异域参证,——因了郁达夫那篇《沉沦》,此诗在国内颇有人知晓。朱光潜同时认为,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过于愤怒,而陶渊明浑身静穆,所以伟大。也难怪,唐以后诗人,比如秦少游、滕子京,乃至大才子苏东坡,都在自己的创作中直接剽用钱起。苏东坡《江城子》下阕,“忽闻筵上弄哀筝。苦含情,遣谁听?烟敛云收,依约是湘灵。拟待曲终寻问取,人不见,数峰青”,固然有后来居上的趋势,却仍然得面对“崔颢题诗在上头”的尴尬。而张枣,他不愿意抄袭现成的锦绣,却一心要掌控那无形的金针。这根金针,并非钱起的独门暗器,而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核心机密,——可惜的是,自宋以降,这个机密逐渐失传了。正是张枣,为了让写作“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他从铺天盖地的西学语境中脱身出来,试图接近和进入这个伟大的传统。1984年,他完成了《镜中》,以这样两行作为落句:“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这个让许多人先是错愕不已,继而拍案叫绝的神来之笔,同样呈现了人事与物景的突兀转换,喻示了消逝与永恒的亲密关联,让我们不能不目之为钱起再世。而“南山”,却是要将我们引领到何处?恰好正是陶渊明,——正如在另外一些作品中,他将我们引领到《诗经》、柳宗元和前工业社会。《镜中》并非孤例。就其经典性而言,我们甚至还可以找出另外一首完全可以与之媲美的短诗《木兰树》;如果仅仅着眼于一个方面,亦即现在我们所关心的静穆之美,那么大家还会留意到《何人斯》,“你进了门/为何不来问寒问暖/冷冰冰地溜动,门外的山丘缄默”;以及很少被人论及的《预感》,“真是你吗?虽然我们预感到了,/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声//星辉灿烂,在天上”。张枣另有一诗,大概完成于客居德国期间,《死亡的比喻》,不但构建了同样高妙的美学回廊,而且如此清晰地预言了其盛年之死。让我们稍稍平息内心的惊骇,俯耳聆听那多年之前就已经出现的谶语:“多么温顺的小手/问你要一件东西/你给它像给了个午睡/凉荫里游着闲鱼”。“午睡”一词,让人心惊肉跳。夜晚还没有来临,中途的小憩已经收获了大梦。死神如此温顺,而诗人更甚。由此可见,已经不能不有盛年之死。诗人每每不避谶语:当诗神清点自己的孩子,死神也就清点着同一群孩子。这些话,说来已经没有太大的意义,除了增加近来的沉痛和将来的忧虑。所以,我得回到轻松的美学层面上来,赞一句:好个“凉荫里游着闲鱼”!表面看,这行诗还不仅仅是旁逸斜出,而与上文语势完完全全地割裂了;暗地里,诗人摘叶飞花,再次将有我之境切换为无我之境。有我之境与无我之境,均常境也;由动之静,方得至境。当然,张枣之静穆,既古雅,又清新,充满了唯美主义的甜味和南方的阴冷之香,与朱光潜之所谓,又有大不同。惟其如此,很多年前一个初冬的黄昏,诗人柏桦——在一首诗中,张枣称之为“和谐的伴侣”——在读到《镜中》和《何人斯》之后,就发出了这样的感慨:“这两首诗预示了一种在传统中创造新诗学的努力,这努力代表了一代更年轻的知识分子诗人的中国品质。”后来,在我们的一次交谈中,柏桦说得更加明确:不再仅仅是中国品质,而是“中国身份”。
    中国传统之伟大,能够配享任何赞美之辞。正因为如此,中国人易于滋生狭隘的民族意识和文化意识。无数活生生的生命被彻底俘获:他们安于这座富足的高墙大院。而张枣之为张枣,恰好在于一种新的态度,也可以说是一种新的能力:深入,浅出,在历史语言、个人经验和异域文化之间,求得了完美的平衡:一边是“吴刚的怨诉”,另一边则是“色米拉恳求宙斯显现”。当然,对于精通多种语言、精研多种文化的张枣来说,求得这种平衡,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他有更加让人惊奇之处,比如,即便言及“皇帝”,也能够赋予一种新鲜欲滴的现代性。同样让人惊奇的是,张枣后期那些以异域文化为背景或材料的作品,比如《惜别莫尼卡》、《在夜莺婉转的英格兰一个德国间谍的爱与死》、《德国士兵雪曼斯基的死刑》、《希尔多夫村的忧郁》、《卡夫卡致菲丽丝》、《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和《纽约夜眺》,即便采用一种英式和意式相混的十四行诗体——在一些作品中,他前八行用莎士比亚体,后六行用彼特拉克体——也同样能够让我们感受到汉语的心跳。紧箍咒早已经被解除:是的,自由!是的,自由的张枣!到了1997年,诗人臧棣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赞叹,他在一首“为张枣而作”的《解释斯芬克斯》中写到,“你仍然是最棒的:伟大到令人/能有机会暗自庆幸”。
    就在同一年,张枣也写了一首诗,“赠臧棣”,唤作《春秋来信》。诗中那个声音,“我,就是你啊”,到底是谁发出的呢,臧棣还是张枣?这个似乎已经没有分辨的必要。张枣和臧棣,像两面对照的镜子,也就是说,他们从对方遭遇到自己,就像美少年那喀索斯,冷落了林泽仙女,只管痴情地凝视着水中倒影。所以,我已经在张枣那里看见过臧棣,正如我在臧棣这里看见了更多的张枣。2006年,在蜜一般的东京——世事多么难料,这蜜,现在已经窖成苦酒——臧棣完成了他的“丛书”系列,比如《生日快乐丛书》、《天知道丛书》、《两茫茫丛书》、《花心丛书》、《活见鬼丛书》,共计21首。至于他的“协会”系列,很难说不是缘于相同的形式感。是的,就这样,臧棣为他险峻的玄想、名贵的知性觅得了一只神秘的托盘。当这种形式感呼啸而过,我们要问,那个扳机究竟握在谁的手里?——大家不会没有注意,早在1992年,张枣就已经完成了一首诗,恰好就叫《祖国丛书》。“他正穿上我的形象冲锋陷阵”,很多年前,张枣在诗中谈及那条唯美主义的金鱼,邓南遮,也就是徐志摩倾心折服的丹乌雪农,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慨。这感慨,现在看起来有点像个,对,有点像个安排。所以,张枣是不是孤独的呢?诗人树才曾经对我说到,张枣自去图宾根,其旋风般的才华就开始承受德语的压抑,所以他转而翻译一个法语诗人:陡峭的勒内·夏尔。他曾说服树才将夏尔《红色的饥饿》的汉译文,“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过一会儿,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改为“你太美了,没有人意识到你会死。/然后,就是夜,你同我一起上路”,认为这样才算达到完美,——其精细敏感如此。树才还说到,有一次,张枣去巴黎看他,通宵谈论音乐和诗,但并没有谈及似乎应该谈及的荷尔德林,反而纠缠于通灵者兰波,——此前,我就已经在张枣的《断章》一诗中找到过蛛丝马迹:“梦的醉舟驶进秋天”。“醉舟”,正出自兰波,已经成为法兰西的活词,而非德意志的死字。是的,张枣独居语言和天性的异乡,冷得发抖,闷得发慌,却在千里万里之遥,在一些美学密友——比如臧棣、柏桦,也许还有钟鸣——的手心里,渐渐捂热了。这种呼应的陆续达成,说明张枣之水除了被耗损,也被汲取,被添注,最终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流域。
    斯人已逝。流光溢彩的80年代也已经磨成“芬芳的尘埃”。《唐才子传》的作者,元人辛文房,曾经这样羡谈钱起时代:

        缅怀盛时,往往文会群贤毕集,觥筹乱飞,遇江山之佳丽,继欢好于
    畴昔,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于此能并矣。况宾无绝缨之嫌,主无投辖之
    困,歌阑舞作,微闻香泽,冗长之礼,豁略去之,王公不觉其大,韦布不
    觉其小,忘形尔汝,促席谈谐,吟咏继来,挥毫惊座,乐哉!

现在,让我们用以羡谈另一个时代。


                                            2010年4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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