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州作家,从文学到美学【No.939】 那年的夏天 河南邓州 张瑞宾 真是烦人。 听着外面树上知了猴歇斯底里的叫声,我翻了个身,用被单子紧紧地捂住脑袋,在心里暗暗地问候了它们几声。 那年的那天,是暑假的第一天,没有兴奋和轻松,只有炎热和焦躁。 父母都不在家,已经不知道第几趟去老河口了,只知道最近一段时间,他们去的更频繁了。父亲是村里的信用社信贷员,母亲的那个住在城里的娘家堂兄来贷款做生意,出于对血缘关系的天然亲近和信任,以及农村人对城里亲戚的天然仰望,父亲答应了。父亲既做了经办人,又做了担保人,贷款几万元。当然,有些违规。 那年,是一九九二年,几万元,不折不扣的一笔巨款。 那几年,政府要求每家每户积肥,一堆土,或者是垃圾,或者是动物粪便,也或者是各种乱七八糟混起来,堆成堆,中间挖低,倒上农村旱厕清出来的阿堵物,沤一沤,种地时施肥用。村里干部挨家挨户检查落实。于是,家家门前一堆肥,很是壮观。 那几年,政府在农村树典型,宣传万元户。粮食牲畜存款都算上,上万元就光荣成典型。村里没有能满足要求的。当时,村里只有少数几户人家盖房是卧砖到顶,又有一些人家是空心斗,更有一些人家还是土胚房,万元绝对是个大数字。记得头年,我期中考试考了第二名,奖金四毛五分钱,心里无比失落,因为第一名奖金是五毛钱。村干部们也是惶惶然,怕完不成任务。天无绝人之路,村里那谁谁家四个闺女,当年老大出门,老二老三定亲,彩礼加起来,再算上其他七七八八,竟然凑出了一个万元户!自此,他家门楣上多了个小铁牌,上面赫然三个闪闪的金字,“万元户”。渺小如我,每每从他家门前走过,都不敢直视这几个字。也曾想过,姐姐出嫁时,我家会不会也变成万元户?哥哥娶亲时,岂不是要把万元户送出去?我竟有这么可耻的念头,有些罪恶! 所以,几万元,是不折不扣的一笔巨款。 不幸的是,这笔贷款到期后,没有如期归还。各种说辞,生意做砸了,合伙人跑路了,等等,不一而足。也许,一开始,城里人就设好了圈套。城里人的套路见识和奸滑,远不是一个农村人所能预料到的。于是,母亲一边忍受父亲的叨叨,毕竟是她的娘家人的缘故,一边陪着父亲一次次地去讨要这笔款。更没想到的是,这笔钱,三十多年后也分文未要回。许是报应,听说他家两个儿子因抢劫轮次坐牢。父亲也早不抱有希望,只在偶尔提及时,恶狠狠地骂他们一通。人性的丑恶抑或是丑陋,其实,更多是在亲人之间呈现。 跑题了,扯的有点远了。 回到那天,我躺在夏日的早上,心里暗暗盘算着。 之前春上的时候,听说,晒干的蒲公英可以入药,镇上也有人收购,于是我各种辗转腾挪,偷空摸缝去挖,无视鸭子和大鹅呱呱的抗议,晒了几筐子。遗憾的是,一不留神,被家里的牛当作干草给吃了,气得我抽了它几鞭子。第一次创业失败。 又听说,知了猴蜕下的壳,也可以入药,镇上也有人收购,一块钱一斤呢。这再次激起了我创业的雄心。找来几根竹竿,绑在一起,砍下一个Y型树杈,在墙角绕了一层又一层的蜘蛛网,绑在竹竿的末端,带着我那双那会儿还不近视的眼睛,满村跑着去粘树上的知了壳。当我筋疲力尽粘了一百多个的时候,我发觉,这个东西极其占地方,很容易碎,最重要的是,没什么分量,五百个能有一斤?我怀疑。于是,我放弃了。再次失败。 后来有一天,村里来了个收破烂的。塑料皮子,烂鞋底子,破锅烂盆,沾点塑料或者金属的都要。我拿着一个破锅换来的几毛钱,浮想联翩。这个生意不错的,假装收破烂的,看见没人的话,扯点塑料布,捡点烂锅底,这可是一本万利,没本钱的生意啊!我一阵阵激动。睡了一觉之后,我放弃了。万一被人当贼抓到了,还不丢死人了。还是算了吧! 又某一天,房后的黑娃告诉我,说有人收鸡毛鸭毛和鹅毛,卖给城里人做衣服用。我眼前一亮,这个好啊!我早就看这些到处拉屎的畜生不顺眼了。鸡就不必说了,我上树摘楝果的时候总能蹭到它们在树上屙的鸡粪,还总在我看场的时候来偷吃晾晒的麦子。鸭子和鹅也烦人,尤其我在坑里凫水的时候,总要跟我抢地方。虽然有时候也能在水底的淤泥里,摸出几个它们憋不住时下的蛋,但这并不能增加我对他们的好感,更何况还偷吃过我晾晒的蒲公英。带着对鸡鸭鹅的怨气,我决定干这个。干起来我才发现,这个更不好弄啊!去鸡窝捡掉落的鸡毛,一天也没几根;追着鸭子拔毛,家里大人看见就骂;大鹅呢,竟然敢反抗,啄了我几次之后,见我就挺起脖梗子。条条大路都通罗马,我还是换条路吧。 头天,合成来约我卖冰棍。我细细地合计了一下,按照一百根算,买来三分钱一根,卖出一毛钱一根,一天能赚七块钱,抛去下雨天不卖,抛去自己偶尔买个零嘴,平均一天按五块钱,一个暑假赚一百五十块,九月份上初中的学费就绰绰有余的了。我咧开嘴笑了,这个靠谱啊,大热天的,谁不想吃冰棍啊!看样子,去年学会骑自行车,就是为今年卖冰棍准备的啊! 起来起来,想到这里哪儿还躺的下去啊!啃了块馒头,吃了口饭,我找出打气筒,把大二八自行车车胎打饱。之前三爹卖过冰棍,有个泡沫箱,我跑到村东头老宅子,借来。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绑好,找了个小棉被,捂上。家里也不知道有没有钱,有钱也不知道放在哪儿,算了,不费劲了,去隔壁找福来叔借了五块钱做本钱。 到合成家,叫上他我们就上路了。貌似他比我有经验,戴了个草帽,后车座侧面挂了个篓子,说是有人会用啤酒瓶换冰棍,篓子用来装瓶子;前大梁挂了个布袋子,里面垫了些麦糠,说是有人会用鸡蛋换冰棍,布袋子用来装鸡蛋。好吧,我确实没想到。我赶紧和他说好,我要是换到了酒瓶和鸡蛋,就放他车上。 柏林街距离村子不远,四五里地吧。冰棍批发点就在柏林小学边的一间小屋子里,来批发的人不少,门口停了许多自行车,车主都黑黢黢的,看样子不是第一天干这个了。流程很简单,交钱,三块钱一百根,有带颜色的,有不带颜色的,选好,装箱,很快。 雀跃着,带着对五块钱收入的憧憬,我们上路了。串村,吆喝,叫卖。貌似上午大家都不觉得热,竟然没有人买,可气。中午,我俩找了个大树荫,就着洋葱头啃了块自带的馒头,商量着下午咋弄。一个上午,生怕不够卖,自己竟然都没舍得吃一根啊!哎…… 午后是一天最热的时候,要趁着这段时间抓紧卖。我俩分开,去不同的村子。继续上路。又串了几个村子,还是一根也没卖出去,难道人们不知道啥是冰棍?我揭开被子,小心翼翼地打开箱盖,一股凉意扑面而来,心情,有些沉重。我看了看,早上刚批来冰棍时,表面是那种坚硬的光滑,现在表面有些沙沙的感觉。我知道,有一点点的融化了。我取出一根,盖好箱子。依着自行车,我舔了舔冰棍,凉凉的,甜甜的。我咬下一大块儿,含在嘴里,冰的我张嘴嘶嘶直吐凉气。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抬头看了眼白花花的太阳,心里,又添了几分焦躁。 继续,朝着下一个村子进发。下午两点多了,地里开始有人干活了。经过张营村西边的地头时,地里干活的人朝我大喊,“哎,卖冰棍的。咋卖哩?”我一阵狂喜,赶忙下车稳住车身,“一毛钱一根。”“两毛钱三根卖不卖?”“卖!”我支好自行车,小心翼翼地取出三根冰棍,跨过地头的水沟,趟着地里的麦茬子,一溜烟儿地跑向那几个人。这是我那天的第一笔收入,虽然,和我预期的三毛钱差了一毛钱。但是,好歹卖出去了三根啊! 继续走,继续走,我信心十足。 当下午的第一丝凉风,吹过我的面颊的时候,竟然没有再卖出一根。我知道,我该往回走了。我扶了扶更加沉重的泡沫箱,心里生出几分凄凉。 回吧,回吧。我左一脚右一脚地蹬着车子,丝毫没有来时的轻快。我侧头西望,阳光,刺眼。 到家,我默默地地拿来一个大碗,盛了满满一碗冰棍,放在堂屋的饭桌上,喊哥和姐来吃。我盖好泡沫箱的盖子,捂紧小被。那晚,我蜷缩在我的被单下,被单外蚊子的轰鸣,格外刺耳,到天亮。 第二天早起,我晃了晃泡沫箱,已然有了水声。我掀掉小被,取下盖子,拿来脸盆,呼啦啦地全倒进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把脸埋进去,凉凉的。我抬起头,舔了舔嘴唇,甜甜的,夹杂着香精的味道。 洗了洗,便归还了泡沫箱。几天后,父母回来,我说了原委。父母没说什么,拿出五块钱,让我还给邻居。每每想起,我心底便别样温暖,感谢父母!感谢他们无声的信任和支持。感谢他们没有像村里老张那样,因为儿子老勇爱下水洗澡,每每逮到,便打骂一顿,随后捉住四肢,恶狠狠地从岸上扔进水塘里,如同扔狗一般。每每想起老勇这段,我心里,总戚戚然。 还了钱,我抬头看了看天,阳光不是那么刺眼,有几堆云,风吹着往前,慢慢移动着,无声无息。 我心平静,淡淡的。我找来哥哥的初一数学课本,翻开,“负数”。 嗯,好的。 我十二,那年的夏天。 投稿须原创首发,请将作品、作者简介、照片放在一个邮件里,用附件发送。并留下微信、电话等联系方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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