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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味糖果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多味糖果

《五味瓶》下 

耳顺之年,他走长路都会腰疼,更别说翻铁门了。但她越来越依恋他,信任他。在医院对面下车,他拦着她的肩膀,他们对望一眼,像一对小情侣。后来又去北京301医院复查,确诊是类风湿性关节炎,半个多月的药物治疗,现在病情已经好转,她身子舒活许多,也从短时间的抑郁低沉状态走出来了。开始,他开导她,要学会害病,要学着适应。她哭,说自己调整不过来,她还最怕激素带来的“满月脸,啤酒肚,水牛腰”。他笑了,搂着她说,“满月脸”会恢复,慢慢儿就调整过来了!他让她给妻弟打个电话说一声,隔了几天,她临到拨号手开始颤抖。绝望时,她想,还不如弃了这臭皮囊,舍了这沉重身。“不死的癌症!”要经受炼狱之苦吗!爷爷奶奶还活得那么健康,真丢脸啊!

“我得的这病,怎么像我这人!”病情好转时她这样说。“哈,你算是说了句实话。”他经常说她“像雾像雨又像风!”而她病来心慌气短卧床不起,缓一会又健健康康又说又笑。她现在能把药片当糖果吃,也能把病态当常态来生活。

三九前一夜,他对她说,明天三九,你怕又要难受了,她暼他一眼,“怕什么?睡一觉就到三九了!”他嘿嘿一笑,“你现在是个二球么!”“天天哭你才满意吗?吃得香睡得好,我不二,谁二?”他说癌症是持续的疼,无药可救的疼。

看怕了身边朋友的离异,才知道“不论顺境与逆境,不论富贵与贫穷,不论疾病与健康,都要爱你,珍惜你,服从你”的神圣庄严。结婚时没举行仪式,她现在好想补上这个仪式!刚结婚时,因为他喝酒,她也河东狮吼过。现在他很注意,也不多喝。不是吼过来的,是他的胃掰过来的。其实何必呢?他喝醉回来,炒三个菜才倒头睡觉。心中有家一个男人,喝几盅又何妨?有时候,她也担心,他身边有很多年轻小护士,青春飞扬,眉眼带笑。她甚至吃过一次醋,但他一身正气毫不示弱,果真是多心了,也让她安心了。

胡乱想着,看见红色羽绒服的美女售票员开了售票机,从里面抽出一长卷打印纸,低头忙碌着,站前广场西北角,十来个女人摇着腰肢,伸伸胳膊扭扭臀部,和衰老做最后的对抗。夜风吹着舞曲东西飘荡。

美女售票员安装好了机子,踩着训练有素的职业步走了。他到外面点了一支烟,转来转去抽着,她看见他的鼻子一亮一亮的。想起婆婆在世时说过的一句话:“看看,这俩娃儿,鼻子和他爸的一模一样。”那是18年前,大儿子两岁生日,他们一家四口合影留念,照片取回来,婆婆笑着端详良久,说了那句话。20年前,他们在金夫人照的结婚照拿回来了,家属院里的邻居过来看,夸她漂亮,婆婆着急了,说新郎也好看啊!

烟火又一闪,鼻子下面,他的胡子也花白了。17年里,他是个没妈的孩子,他常在饭桌上问他白发的父亲:“爸,吃饱了么?爸,菜你咬得烂么?爸,昨晚睡好着么?”他的父亲是个老中医,在当院长的时候,也企图好好培养儿子,想让他做个内科大夫。他说:“爸,我的学识浅,去了会害人的!”他一步一步,从牙科退到急救中心,再退到体检中心,等待退休。不知为什么,她反而欣赏他这一点。她在学校,也一步一步退,现在退到阅览室,和七年级的孩子们一起阅读写作,她觉得这是她职业生涯最惬意的阶段。

他掐灭烟蒂丢进垃圾箱,她跟着他又走到铁栏杆前。

“要是……要是娃儿身边有个女孩呢?”她盯着出站口,忽然莫名其妙地问。

“那咱俩就悄悄躲过去!”

她的心猛地一凉,问:“都不能上去打一声招呼吗?”

“看看,好像真有了?”他笑她,“怕是没那么大出息!”

她浑身一冷一热的,沉默不语了。仿佛自己拉扯大的儿子,已经被一个未曾谋面的姑娘领跑了。

他又点了一支烟,走远点儿抽去了。她瞅瞅出站口,回头又看看他。和他的结合,是偶然还是必然?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

她想起张爱玲的《爱》,这篇她读过听过无数遍的散文。桃树下的少男少女刚巧赶上,有了怀念一生的爱;她和他刚巧赶上,有了今夜要接的和上晚自习去的俩儿子。

那么,今夜的星空,寒风,舞曲,烟花,鼻子,售票员,晚点的末班车,穿越半生的思绪,一切也都是“刚好赶上”了!

“各位乘客……D2670次列车马上进站……”他们俩直了直身子,四只眼睛望向出站口。

“领一个也好!”她转念一想,“有个女孩管着,我也省心些。”她扶着栏杆,调整好脚步,做好转身躲过去的准备。

晚饭时,补课的小儿子嚷嚷着,“妈,晚自习不上好不好?我也接我哥去。”她犹豫着不回答,“妈,请个假,咱们一起去吧!”她横下心瞪儿子一眼。

那会还没想到有个女孩的可能,本来有点不忍心拒绝,这会暗自庆幸。要有女孩,白把晚自习耽搁了。话说回来,弟弟去接,女孩不会介意吧。又后悔没把小儿子领来。

一个女孩飘着长发,拉着粉色拉杆箱走出来,她望着女孩拽拽他的袖子。“看着,有女孩了咱俩早点躲。”

“你紧张个啥么?”他清清嗓子也调整了下脚步。

一对情侣肩并肩走出来了,男孩的个头和他们的儿子差不多,但胖了许多。出了站口,女孩赶上去挽住男孩的胳膊,把脸在男孩胳膊上靠了靠。她的目光越过情侣往后望,心里想着,要是谁家女孩这样亲密地陪着儿子,她会不会把那女孩当女儿看待。

人流由稀而稠,一波一波涌出来,她还看不到儿子的身影,“咋还不出来啊!”她急切地望啊望,急得想不起儿子的模样。把个儿子送了这么远,还不如报到兰州。为了学习没少吼他,到头来学校专业都不是他所爱。早知今日,当初好好享受相处的时光,给孩子也给自己更多自由多好!一前以为是自己拉扯儿子,有时像个怨妇,有时像个母豹子,等儿子上了大学,才知道是他在陪伴她。

现在,就像他们小时候跟屁虫一样跟着她,她巴巴儿跟着儿子问这问那,像个长不大的老妇人。

“来了!”他喊,他远视,她近视,她眨巴着眼睛,等待各自的焦点被点亮。

“看,来了!”他轻声喊。

她睁大眼睛,白夹克的瘦高身影还是有点模糊,“有没有女孩?”她问。

“好像……”

“哎呀,有没有吗?”

“不知道是不是……”

儿子走近了,离他不远的一个陌生女孩落在后面,他独自一人,拉着黑色拉杆箱,斜挎着姜黄色帆布包,白上衣黑裤子,还是去年寒假时的打扮。她一阵幸喜,又一阵失落,再一阵心疼。要是有个女孩,肯定逼着他买了羽绒服,她怕自己买的儿子不喜欢,这边天转凉就把钱打过去了,儿子说南方的冷,和穿衣服无关,硬是没买。

他们沿着台阶走过去,儿子早就看到他们了,迎了上来。她捏捏儿子的手,冰凉冰凉的,再摸摸衣衫,单薄得很。20年前,他脱胎而出,一声啼哭犹在耳边,她在手术台上要护士把他抱过来,那么个小不点,刚开始喂奶,小嘴巴都无力含住乳头。现在过了一米八,和爸爸一样高!她一个中等女人,在他们俩跟前显得非常矮小。她想起她们姐弟长大后,母亲抬头望着她说过,“我是咱们家最小的一个了!”那时她想母亲一定很无奈,现在才知道,她原来很骄傲。

暮色中,三个背影被路灯拉长,印在马路牙子上,把冷清的水泥地面暖热了。两边的爸妈日渐衰弱,中间的儿子日益强壮。今夜的太阳沉落了,明天升起的又是新的。一位母亲的心,像打翻了的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通搅拌混合,终于浓缩成一枚多味糖果,沉到心底!

                     2019.1.30临晨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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