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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乡 之二

 寸池 2022-05-28 发布于甘肃

回乡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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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来到半山腰,站在荒芜了的一块地埂上俯看村庄,掰着指头数驻守的老人,一个两个,还不到二十个。孩子自然是没有的,村东头的小学早已关闭,而远一点的完全初中,据说一栋教学楼里,只有一个学生。

邻居家的门紧锁着,一棵梨树孤零零守着院落。小时候过年,他们宗族几十号人全来到他们家,我们宗族的几十号人都来到我们家,两家抢着用村里的敲锣鼓接祖先,比着放花炮。第二天又相互给对方家的祖先上香磕头,和长辈晚辈互祝新春。

5.踏过荒草继续前行,拐过一个大转弯,路过大伯的坟地,苹果把枝头压下来,有几枝触到了地面。三年前,大伯走的当天黄昏还在摘苹果花,夜间看完电视突然离世,大婶给他换衣服,他的怀里还揣着一朵苹果花。今春苹果花开过,今秋苹果又红了,大婶急着往这块坟地走,急得不会说话了。

6.大婶平躺在客房炕上,左半身不能动弹,右半身也基本不能动弹。缓缓睁开眼睛,她面无表情看着俯下身子的我,把闭着的嘴巴微微张开了一点点,我喊了声“大妈妈”,她看着我,我看着她,她没能力说话,我不能说话,我们互相望着,我把泪咽下去,她的泪流了半寸,没有气力再往下流,挂在眼角不动了。

落户到张掖的堂哥坐在沙发上,点起一支烟,烟圈大了、破了、散了、没了……他缓缓地说,上个月,早上起来忽然不会说话了,再没张开嘴。弟媳在张掖收草,没法回来伺候,他也生着病,从张掖回来二十多天了。

想喝水了,手就会在炕上摸,心里明白着……兰州搞装修的堂弟在对面搓着手。他的媳妇在有孕在身,在兰州陪读。

大婶年过花甲,头发黑而密,脸庞还不太瘦削。我隐隐听到她胸口沉闷地鸣叫了一声,轰隆隆……命运的火车穿过胸膛,她有很多话要说,但死神堵住了她的嘴巴。她长时间微扬起下巴看着我,眼睛大而痴呆。

闭上眼睛休息吧,我捏住她的手说。大婶的拇指微微动了动,亲了亲我的大拇指,乖乖闭上眼睛。又一列火车穿过她的胸膛,沉闷而滞重。我伸手抹去那两半截眼泪,又把自己泪咽了回去。

二十四年前,她失去了女儿;三年前春天,她送走了大伯;两年前,她突发脑溢血……

她有话要说,又无话可说,她闭上嘴巴等待死神,期待和她的丈夫女儿会面。

7.隔壁住着二爷的长孙媳妇,在县城陪读,周末回来干活。她担着两筐早熟苹果,院子里晾晒着胡麻,又抽空把绿皮核桃剥好晾晒。端过来一盆苹果和半盆热乎乎的煮土豆,她急着摘苹果去了。

我坐在炕沿上和堂哥说话,下午四点多,弟媳要去阴坡地里锄草,我原路返回,到村西拐弯处,弟媳下坡到对面拔草去了,我提着弟媳装的苹果核桃往回走,巷道里碰见同龄的邻家媳妇霞(我上高中时她就嫁过来了),非拉我去坐坐,说话间抬了梯子摘早熟梨,留我吃晚饭。

按辈分,我喊她的公公婆婆大爷大奶奶,两位长辈拉我到客房,诉说生活的苦难。大爷走路得贴着地面,不贴地面,就控制不住地要跑起来。大奶奶腋下挂着长三角形的各色布头,一块布头上画着符,她笑说,场塌了,麦柴垛悬在半空,爬上去想把悬着的拽回一些,听见刺刺响起来,转眼就滑下去,把肋骨摔折了。

8.饭后出去散步,夕阳西下,晚霞像被桔子汁染了色,舀一勺就可以喝。来到河湾,一股细细的溪水潺潺东去。童年,夏天,十几个女孩子来小河边洗衣服,把花衬衣晾晒在草滩和大石头上。河水唱歌,女孩子也唱歌,小狗鱼的尾巴摆起细沙,钻进石头缝去。

河对岸,我家的地里,土豆叶子被连日的雨水下成黑色,杆子倒了一地。这边丁丁家的地里松树葱茏,长势良好。

说话间来到村对面的阴坡地,驻守村庄的老人,拼着老命把这边的良田使用着,麦田养墒,玉米成熟,有的种了苹果,柳树。

霞的左腿弯成半个罗圈,一会儿忧心忡忡,一会儿乐天知命。她儿子网络借贷,利息暴涨,两口子一直在外打工还钱,丈夫劳心劳力,头发眉毛都掉光了。霞回家养病,干会重活乳腺涨疼。

山路弯弯,九十年代中期那几年,麦子丰收,这条道上,青壮年劳力拉着架子车,开着三轮车,从山顶和山腰各家的麦田往回运送,尘土飞扬,笑声欢快,留着汗水的脸上满是喜悦。年轻人在车辕上撑开胳膊悬起来,凭着惯性冲一段下坡路,卷起的尘土在山路上飞扬,怎一个壮观了得。新婚的霞在麦场干活,也赢得乡亲好评。

那时候的乡村也焕发着青春气息,鸡鸣犬吠,牛羊成群。良田无一亩荒芜,孩童无一人进城。

霞的左腿严重变形,但她还是喜滋滋说着笑话:我开直播,我唱戏,有人问,你还有心思玩这?我说,我玩这个是因为太心烦啊!

走过一块又一块良田,路过一块金银花地,在半山腰,远远看到我家的两块田地。

我跑起来,跑上坡埂,走进下面一块梯田,上面一块长满荒草,下面一块三轮车能开进去,被堂叔翻耕过了。黄菊花开满地埂,地头被我割过十几个春秋的冰草兀自翠绿着。

记得出嫁后一个夏天,我和妈妈早早来到这块地,麦子熟了,穗子很饱满,麦芒布满细细密密的露水,叶子湿沓沓,割两把,放地上晾着,坐地边上等。太阳迟迟不上来,露水迟迟不肯散去,说着话等啊等,等太阳上来露水散去,没割多少就中午了。

我忽然像第一次出远门,回家扑进妈妈怀中一样,扑进这块土地。新生的冰草不认识我,它们的祖先估计没讲过那个割草姑娘的事。只有土地隔着秋衣,和我来了个真情拥抱。

童年,回来吧,让我提着弯镰挎上柳筐,再一次把这丛冰草割去,喂给我家那两匹毛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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