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的绝招（小小说）

广山县检察院接连收到好几封匿名信。

那信异口同声举报榆树乡三道沟村村委主任岳兴旺滥施淫威、横行霸道，违法乱纪，卡住二十五六岁三十来岁的人不许登记结婚，群众怨声载道，强烈要求罢免岳村长，绳之以法，维护安定团结，深化改革开放……

检察长郑明和是个铁面无私的人，执法如山眼里不揉沙子的人。

但他沉着冷静，从不偏听偏信，没有真凭实据绝不贸然行事。郑明和认真研究过那几封举报信，倘若岳兴旺真的胡作非为，他是不会手软的。

他站在墙边看广山县地图，用了10分钟才寻到三道沟，据说那是本县的“西伯利亚”，距县城120公里。

郑明和立马给榆树乡打电话，责成乡长朱俊才查一查岳兴旺，尽可能就地解决。接电话的是乡政府办公室的秘书小林，他说朱乡长一大早就去了三道沟，问郑检察长有什么事？

郑明和撂下电话，立马让司机开车，直奔三道沟，搞他岳兴旺个措手不及。在郑明和看来：有什么乡长就有什么村长，上梁不正下梁歪，中梁不正倒下来，他要看看乡长、村长在搞些什么鬼名堂。今天是礼拜六，权当旅游。

3个小时的颠簸，加上15里山路步行，50岁的郑明和汗水淋漓，气喘吁吁。郑明和今天没穿那招人惹眼的官服，老百姓认不出他才可能说实话，讲真话。

郑明和见一放羊老汉，笑眯眯地打个招呼，“大爷，收成还好吗？”顺手递给老汉一支带把地“迎宾”烟。

“马马虎虎吧，比前几年好多了”老汉接过烟，闻了闻，郑明和“咔嚓”出一朵桔黄火苗，捧到他面前，老汉受宠若惊地吸着烟，瞅了郑明和一眼：“兄弟，你是放贷款的么？”

“不是，我是……是写文章的，村里有什么新闻可写吗？”郑明和善意地撒了个谎。

“要说新鲜事嘛……”放羊老汉抚着半尺长的雪白山羊胡子，笑盈盈地说：“倒真有一件，那就是村长岳兴旺，这老弟脑袋灵活，活得那些文盲老粗抓耳挠腮……”

“听说你们村委主任，也就是村长吧，无法无天，不许适龄青年结婚，不少人告他哩。”郑明和抓到了话题，单刀直入。

“这年头，办实事、做好事的人挨整。

岳村长冤得很哩……窗户让人砸了，果树被人砍了，又有人告刁状，嗐，这些人不识好歹啊……”老汉见自己的羊跑远了，挥起三尺鞭子去追赶。

虽说老汉说得含含糊糊，但观点是明朗的，对岳兴旺持肯定态度。

郑明和见老汉走远，不再追问，转过身来碰上一位挑水的妇女。

郑明和主动帮她挑水，距离一下子就拉近了。

那妇女说岳村长可是个好人，他让年轻人学文化懂知识，治穷先冶愚，我看是对的，两眼一抹黑，斗大字不识半口袋，没资格结婚。

郑明和听得有滋有味儿，那妇女却不说了，让他到村里去瞅热闹，这工夫正在考试哩……

郑明和也觉得有意思，村里考什么试呢？他慢悠悠地走进村里，只见一个教室里坐着十几位青年男女，正埋头答题。

监考的是乡长朱俊才和村长岳兴旺。

郑明和在窗外站着，耐心等待，不去惊扰考试的人。

朱乡长走出教室，一眼认出了郑明和，正要开口，郑明和却摇手示意他不要吱声。

朱乡长让郑明和到村委办公室去休息，开玩笑道：“什么仙风把法官大人吹到这穷山沟来了？”

“听说这三道沟山清水秀的风景宜人，陡生游览之念，说来就来了，怎么，不欢迎吗？”郑明和快人快语，戏谑风趣。

“八抬大轿都请不来，哪能不欢迎呢？前年在县里听你做报告，迄今记忆犹新……朱俊才巧妙地说明一面之交。“我如果没猜错，郑检察长的到来，一定与岳村长有关系……

郑明和暗暗佩服这35岁的朱乡长，小伙子精明过人，也就没必要跟他捉迷藏，三言两语说明了来意，“公务在身，希望朱乡长实事求是。此行的目的不是整垮岳兴旺，而是还历史以本来面目，背黑锅受冤枉总不是好事吧……”

关于匿名举报岳兴旺的事，朱乡长早有耳闻，只是按兵不动，因为清者自清，浊者自浊，天长日久总会水落石出有个公正说法的。

“郑检察长，要不要找岳兴旺来谈谈？”

“他在监考，不要打扰了，咱们随便聊聊吧。匿名信的事你别在意，郑某绝不会颠倒黑白草菅人命的，你尽管放心好了。”

朱俊才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回到原处。

他沏了两杯茉莉花茶水，一人一杯。话题就从这村况开始。

三道沟村共有235户，将近1000人，青壮年文盲占一半以上。

学历最高的是高中生，那就是村委主任岳兴旺和他的老婆刘丹凤。

岳兴旺当选村委主任后，抓两件大事，一是创办了村级石米厂、砖厂、柳编厂，二是抓文化学习。办厂赚钱，村民们欢腾雀跃，举双手赞成，一说到念书，群众就没了劲头。

岳兴旺在村民大会上讲了两个钟头，动员所有文盲必须在两年内摘掉文盲帽子。

你没文化，干啥都没门道，赚小钱可以，大钱赚不来。

那柳编厂创办之初，稀里糊涂去了一批文盲半文盲，编出来的篮子、筐子等等，样子傻大黑粗，倒搭钱也没人要。

后来岳兴旺请来一位技术员，费心巴力地指导，文盲大嫂、姑娘们领悟迟顿，编出来的东西没有多大改。……技术员气跑了，厂子赔了两万多块钱。

岳兴旺见势不妙，贴出通知，通过考试选拔工人。

外村人也可以应考，不合格者不论亲疏，统统刷掉。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岳兴旺的堂嫂、表妹，寻死闹活，骂他铁石心肠六亲不认，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

他的堂哥岳树林拎着枣木棒子闯进岳兴旺家不由分说，见东西就砸……若不是看在亲戚份上，岳兴旺早将堂哥扭送到派出所去了。

教小学的妻子刘丹凤哭兮兮地劝他不要当这倒霉的村长了：“干啥不吃一口饭呢？窗户玻璃砸破了，花瓶、花盆、碗碟全砸……你连屁也不放一个，窝囊透了！兴旺，我求你了，辞了这个芝麻官吧，太憋气……”

岳兴旺平心静气地安慰妻子：“不是我有当官的瘾，是大家推选我当村委主任的，不管怎么说，我是共产党员，不能打退堂鼓，乡亲们早晚会理解我的苦衷的。丹凤，帮我一把吧，提高村民文化素质，咱俩都有责任啊……”

“怎么帮你？我挨家挨户去教人识字吗？'刘丹凤狠狠地瞪着丈夫，大感不解，“我有这份心，也没这份力呀。兴旺，别难为我了！”

“这样吧，利用农闲、冬闲，办业余扫盲班，我讲数学，你讲语文，再请朱乡长讲讲法律……分文不取，无私奉献。”

岳兴旺明白，只有提高了村民的文化素质，才可能真正摆脱贫困，费点力气是应该的，上级号召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两手抓，两手都要硬，村长不能当得太舒服了。

刘丹凤知道丈夫的脾气，认准的事八匹马也拽不回来。抓村办企业，抓粮食种植……胡子眉毛一把抓，还嫌不够，又添一项文化学习，不累死也得掉一层皮。只有一个人能阻止岳兴旺，那就是朱乡长。

刘丹凤在丈夫面前哼哼哈哈，表示顺从，暗地里却去找朱俊才，恳求他出面阻拦岳兴旺改变初衷，停止这种费力不讨好的愚蠢行为。

朱俊才听了刘丹凤的汇报，没点头也没摇头，只说过问一下再定，你不必大惊小怪。也许岳兴旺的举措有他的道理。

刘丹凤泪水汪汪，逼着朱俊才表态：“如果装聋作哑不闻不问，一切严重后果由你朱乡长负责……反正我已经把想法告诉你了……”

“如果岳兴旺的做法是对的，你也反对么？丹凤大嫂，我作为乡长总不能糊里糊涂把新生事物也打下去吧？”原来，朱俊才早就听说岳兴旺要提高村民的文化素质的事，他是支持的。

刘丹凤料定朱俊才与岳兴旺是一鼻孔出气，不再纠缠。回到家气呼呼地对丈夫说：“如果你一意孤行，不听劝告，咱俩分道扬镳，省得互相牵扯……”刘丹凤是认真的。

也许这是最灵验的杀手锏，所有男人都怕老婆“拜拜”。

果然岳兴旺软了下来，陪起笑脸：“丹凤，我不能没有你，你为我生儿育女劳苦功高，下辈子当牛做马也报答不完你的大恩大德……如果咱俩分手，我……我……”

“你就咋样？”刘丹凤心惊胆颤。

“我就上吊、跳崖喝'滴滴畏’！”

刘丹凤吓了一跳，不敢再提离婚的事。

岳兴旺扫妻子一眼：“丹凤，你替我写个辞职报告可以吗？这个村长我干够了。”

“你自己没长手么？”刘丹凤反唇相讥道。

“你是教语文的，讲究遣词造句，写好点，乡里一下子就批了，省得你提心吊胆……咋样，帮我写一份吧？我先谢了。”

刘丹凤不是傻子，当然不会办这种混帐事。万一传扬出去，说刘丹凤把丈夫搞下台，她如何在人前走动？怎么站讲台上教育学生？说句实话，当初丹凤之所以嫁给岳兴旺，欣赏的就是他的闯劲……这个村子，没有哪一位能赶上自己的丈夫，让别人当村长，丹风还不放心。

想到这些，刘丹凤主动和解了：“你的事我不管，爱咋折腾咋折腾，随你便！”

“不管不行，命中注定你得管，咱俩上了一条船，谁也离不开谁……”

岳兴旺笑嘻嘻的道，“语文归你辅导了，不许推三阻四！”

说干就干，村里办起了业余文化班，书籍、笔记本、钢笔、墨水都由村里统一购买，腾出一间房子做教室，桌椅黑板也都没让村民破费一分钱。请你念书，这种事打着灯笼也找不到。

开始有那么三四十人听课，可是能坚持下去的却不多。

岳兴旺看在眼里急在心头，他当众宣布：考试不合格者不许进村办工厂，不开结婚证明信，让你结不成婚！

人们嘻嘻哈哈，以为岳村长开玩笑，不让进可能是真的，不许结婚毫无道理。

从古到今没听说过不识字的人不许结婚，国家颁布的《婚姻法》上也没有这一条。

村东头住的陈二楞，偏偏不信这个邪，带了枣花就去乡里扯结婚证。

乡里非要村里出具的文化证明不可。

二楞气急破坏，大骂干部违法乱纪，胡作非为，而且掴了开结婚证的林秘书一巴掌，掀翻了椅子，摔了墨水瓶。

即使二楞闹翻了天，结婚证也没扯到手。他28岁，早够结婚年龄，如果就这一条而言，卡住他也没有道理。

他回到村里，怒火填膺质问岳兴旺：“姓岳的，你放个响屁，这证明开还是不开？”他脸青面黑，嘴唇哆嗦。

“开，怎么不开？”岳兴旺满脸堆笑，递给他一支钢笔一张纸，“二楞兄弟，写吧，写完了我盖个公章就行了，给你10分钟……”

“我……我会写还找你干啥？”

“你问问去，村里结婚的人都是自己写证明，请人代写不算数，写呀！连个证明都写不出来，有什么资格结婚？父母文化素质低下，能养出聪明孩子么？喏，是不是这么个理？”岳兴旺抓住了二楞的短，狠狠训斥。

二楞脸红脖粗，口服心不服：“你爹妈结婚时也是自己写的证明？胡弄谁？哼！”

“那是什么时代？封建社会，老百姓有机会念书吗？兄弟，历史的车轮快滚进21世纪了，电脑时代了，你年轻轻的甘当文盲，有脸叫喊吗？喏？”

岳兴旺喝了两口茶水，瞟他一眼：“你家去年养死了4对长毛兔，损失好几百块，你到砖厂又让人撵出来，进城打工没人要……因为什么呢？老弟，扪心自问吧……学校办到家门口，就差下跪叩头请你了。”岳兴旺摇摇头。

二楞无言以对，岳村长的话利刃般扎他的心窝子，没文化的亏确实吃了不少，也想念书学习，可是修成了庙老了鬼，眼下紧要的是娶妻生子，传宗接代，顶门立户……往后让儿女好好念书还不行吗？何必苛求于人呢？

二楞情知硬顶没有用，换了一个种方式，买了两瓶“剑南春”、两条“石林”烟，傍晚到岳家来赔礼道歉：“岳村长你大人莫把小人怪，宰相肚内种白菜。你就网开一面，放我一马……”

岳兴旺心坚似铁：“既然当众 宣布的命令，不摘掉文盲帽子，不具备成家立业的资格，35岁以下的人，没有任何价钱讲……烟酒你拿回去，本村长不破这个例……”

“姓岳的，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二楞没有耐心听岳兴旺讲大道理，拎了烟酒扭头就走，看样子非跟村长血战到底。

上岁数的人认为岳兴旺有点过份，学文化长知识是对的，可娶妻生子也是大事，二十七八的人了，生就的骨头长就的筋，能学到啥地步呢？何必认死门弄得大家都不愉快呢？中国好几亿文盲，照样过日子不是吗？

人们像走马灯似的一拨又一拨到岳家来为二楞说情，自然也为自己的亲友儿女开绿灯，只要二愣可以混过去，以后就好办了。

岳兴旺不急不恼，耐心地向父老乡亲解释：“不是我岳某故意跟哪一位过不去，倘若容忍文盲就等于容忍愚昧，子子孙孙都受穷，大家目光远大一些，不可宽容懒惰、无知呀！”

岳兴旺固执己见，针插不进，水泼不进，督促大家学习文化，有什么错误呢？急于求成吗？多少事从来急啊！据统计中国有50多万个村子，如果所有村长都象岳兴旺这样看重文化知识，中华民族的文化素质早就提高了。

二楞放出风声：“上告到县里，如果县里不管就告到省里，哪怕折腾到中央，你不让我好死，我也不让你好活！芝麻粒大个村长有啥了不起？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岳兴旺不以为然，每个公民都有上告举报的权利，我岳某一不装错兜，二不上错床，行得端做得正，有啥可怕的？顶多摘了这顶小小鸟纱帽……他耐心恭候大祸临头。

那几封匿名举报信究竟是谁写的，这无关紧要，就算是陈二楞写的，也是他请人写的，决不是他亲自写的。

连举报信都掏钱请人写，不是一种悲哀么？二楞不可怜么？除了二楞，村里还有一些不思进取等着救济的懒汉白痴，那举报信或许是出自他们之手或假他人之手……如今代写情书、检讨、举报的“枪手”随处可寻，只要给钱，啥事都办……

再说岳兴旺从考场出来，携了试卷来到村委办公室。他不认识郑明和，经朱乡长介绍才知道法官驾临，一下就猜到了他来与自己有关。

“郑检察长，什么时候逮捕我？”

“逮捕？凭什么？”郑明和笑了笑，“岳村长，你真会开玩笑，我刚才跟朱乡长说了，我是来游山玩水的，你多心了吧？”

郑明和饶有兴趣地翻阅那些试卷，有语文、算术、法律常识，每科考一个钟头，连考三门，试题都比较简单，郑检察长念过大学，一瞅就会，不过对于文盲半文盲来说，也不容易。

郑明和翻到一份试卷，署名陈二楞。他若有所悟地问岳兴旺：“是不是那个掀椅子摔墨水瓶的二楞？他不是要上告吗？也参加学习了？”

岳兴旺笑道：“村里就这么个活宝贝，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但不是坏人……”

岳兴旺大肚能容，天下难容之事，讲述二楞的转变。

促使二楞改头换面的是枣花。

枣花见二楞连个证明都不会写，自尊心受到了莫大伤害。当初二楞骗她说念过初中，是知识分子，没想到他是文盲。枣花顿时翻脸：“对不起，我不嫁目不识丁的笨蛋！”

二楞吓得目瞪口呆，连忙说好话。可是枣花不理不睬，第三天就把5000元彩礼送了回来。二楞的心凉了半截，苦苦哀求，希望枣花不要一刀两断，给他一个机会……

枣花见他有些省悟，忿忿地说：“我等你一年，如果还是老样子，我嫁给有文化的人！”

二楞赌咒发誓，若我陈二楞年后没有改变，发誓此身打光棍！二楞明白，如果没有长进，不仅娶不到枣花，恐怕所有姑娘都会绕着他走真的到了那一步可就惨了。

陈二楞跌了个跟斗，突然清醒了。

他找到岳兴旺家里，说是马上参加文化学习，这一年我豁出去了……岳兴旺欢迎他的进步，鼓励他奋发图强，急起直追，而且要持之以恒。

二楞很卖力气，每天逼着自己认识10个字，做5道算术题，半年下来，可以写简单的书信了。

而且他让枣花监督，如果他偷懒，就用柳条棍子抽……这小子出息多了。

郑明和想见见二楞。岳兴旺当即去通知。二楞进了村委办公室。

他有些腼腆。他承认骂过干部，掀过椅子、掴过林秘书……但他不承认写过举报信，也没托别人写过那玩意；当时，枣花与他一翻脸，二楞什么心思都没有了。

况且村长又没有错，人家两口子搭钱下力，让你学文化难得的好人啊！

二楞说：“可惜我才疏学浅，不能把岳村长的先进事迹写出来。如果郑检长有兴趣，就写写岳兴旺吧！他的绝招我五体投地……中国的村长都这么当，何愁四化不能实现呢？就是它小日本、老美也不在话下……朱乡长、郑检长，你们说对不对？”

“对，对……乡长，检察长异口同声地点头。从二楞身上，他们看到了一缕希望。郑检察长笑着问岳兴旺：“写一篇《村长的绝招》行不行？如果同意，我可就当仁不让了呀……”

“别别别……郑检长，千万别开玩笑，我这两下子还不是逼出来的，让人骂出来的……”

岳兴旺连连摆手。满屋子的人都笑，宛若点燃了一堆干柴，在这初冬季节暖烘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