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用手指和脚趾头计数的兄弟俩

 新用户2939kDsc 2022-06-01 发布于四川

进入完小一年级的时候,我所在的二班收录了大半从幼儿园就一起的街坊小伙伴,不相熟的新同学只有少部分。班上同学中,除了有两对熟悉的同性双胞胎兄弟和姐妹,还有一对陌生的亲兄弟。

兄弟俩中哥哥名字叫大河,弟弟叫大海,最初很多同学都以为他们俩也是双胞胎,但是他们与另两对双胞胎又完全不一样,人家两姐妹和两兄弟不仅着装打扮、外貌体形相同,甚至连细微举止和神态声音都相似,这让所有老师和部分同学几乎分不清他们。但是大河、大海兄弟俩的面貌声音和外形个头差异很大,大河大头宽脸,个子也比大海高出半个头,大海小头尖脸,他们的衣服从未相同和合身过,要么宽松拖拉,明显是捡穿了其他人的,要么袖长衣摆明显短一截,上面都还补丁满满。在所有同学中,兄弟俩衣衫格外褴褛醒目,并且每天他们都赤着脚来上学。

在班里座位调换中,有一次居然与大河成了同桌,无意中近距离地见识了他和他的弟弟大海。

那个时候刚进入一年级的多数同学的书包,文具用品几乎都是新买的,即便书包可能捡了家里兄姐用过的也至少是半新的布包,至于铅笔、橡皮擦和削笔刀这些必需品也至少配置了崭新的。但是我发现大河大海的书包用的是农村常见的装盛粮食的陈旧扎篮袋,为了让长度合适个子矮矮的他们背挂,估计是他们家人在带子的顶端打了一个长长的绳结来缩短布袋的长度。不仅书包简陋粗糙,他们使用的铅笔都是短得几乎握不住,经常被同学们扔弃的那种铅笔头。因为没有橡皮擦,大河经常是用手指头沾点口水轻轻擦拭铅笔字迹,他的作业本上到处是土黄色的涂改痕迹。这期间,我还将自己的方块橡皮擦和新铅笔赠送过大河,他很是感激。

几天下来关系熟悉了,我向大河问起班上很多同学的疑问——他们兄弟俩到底是不是双胞胎?大河略略迟疑了一下,然后腼腆害羞地说,他们不是双胞胎,他比大海大了两岁的。只是为何他会延迟与相差两岁的弟弟一起上学,我没再多问。

同桌的那段时间里,对大河两兄弟有了更详细的一些了解。大河性格比较沉闷老实,大海比较活泼好动,每到课间十分钟,都是大海跑到我们的课桌前邀约着大河出去玩,在很多时候,当哥哥的大河显得沉稳内向寡言,弟弟大海则是外向调皮的话痨子。性格迥异的兄弟俩非常团结和谐,除了上课时候座位不在一块,其他时候,他们都是形影不离。

那个时候的完小,小学低年级都是走读形式,每到中午放学时间,所有的学生都是步行回家午饭,然后下午课前赶回学校。有几次,我都发现大河大海中午没有回家,他们逗留在教室或者操场,午餐常常是两人分吃一个清洗干净了的生红薯。我问过大河为啥不回家,他说来回折腾麻烦,再说,回去了也不一定有饭吃。以我当时的年纪,根本无法想象他们家庭的实际情况,但是,我还是隐隐感觉到,他们的家似乎与其他农村同学的家是有些不太一样的。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我曾经在大桥附近遇到过他们,他们的家与班上其他另几个同学家的方向一样,大概在大桥西侧沿着后溪河往东尽头的某个村落里。

有一次数学作业自习课上,我看到大河在课桌底下悄悄掰扯手指头,就诧异地问他在干嘛,他皱着眉头沉重地说,加减法太难了,他只有通过数手指头来完成作业。我跟他说只要记住数字之间的差值,这样做加减法就容易很多的,但是他用力拍拍自己的脑门,懊恼地回答说我怎么都记不住啊。这个独特的习惯陪伴着他,直到有一天其他人也发现了他的这个“计算方法”。

那是一天的数学课堂上,老师叫起了大河,让他计算回答黑板上的一道题目,站立后的大河紧张得全身哆嗦,满脸通红低头吭哧吭哧,他听不见旁边我低声善意的提示帮忙,竟然还在课桌上面慌乱地屈伸着十个手指头,然后低声报出了一个错误的答案。在这个过程中,不仅仅是我,全班的同学和讲台上的数学老师,都看到了他低头掰数手指头的动作。数学老师拿起教鞭敲了敲黑板,制止了哄笑中的几位男生,在给出了正确的数字答案后,她语重心长地告诫大河,数学加减法的计算必须熟悉个位数字之间的递增递减关系,靠数手指头是永远达不到学习目的和要求的,最后,她还反问了大河:要是十以上的加减法,你还有多余的手指头帮忙吗?

在这节数学课上,大河“威名远扬”,从此成为班上一些调皮男生偶尔取笑的对象,每每这个时候,大海总会站出来拉着木讷的大河离开那些男生。

很快,数学课中真的出现了二十以内的加减法。带着好奇,有一次,我特意拿了大河的数学家庭作业本查看,十几道题目中,虽然有橡皮擦涂改摩擦的显著痕迹,但是他居然没有出错。我惊讶地问大河,大河偏过头狡黠的笑着低声说:“我还有十个脚趾头呢”。是真的,在临近的数学测验中,我真的发现大河低着头不仅屈伸手指头,还瞄向地面的脚趾头,带着泥灰黑漆漆的脚趾在别扭艰难地起伏张缩着。

再往后,两位数的加减法陆续进阶加深,大河的数学家庭作业似乎还能勉强应付,我八卦十足追根刨底地问过他计算方法,他得意扬甩地悄悄告诉我:还有大海的手指头、脚趾头啊!对这兄弟俩的“精诚合作”我暗自觉得搞笑,但又感觉不太对劲。这不,遇到测验考试时,大河就犯难了,因为大海座位遥远,他们两兄弟根本没法凑一块掰扯手指脚趾头,他们俩一起成了数学科目的后进份子。

大河还好,数学课上即使听不明白他也规规矩矩的,但是大海就不一样,他讲小话还做小动作带动影响着周边的同学,这总会吸引来老师的注意力,有几次,数学老师在高声叫出大海的名字后,大海起立就变得蔫蔫的,然后老师又“爱屋及乌”喊出大河的名字,但是兄弟俩谁都回答不出问题,有时候被惩罚着一左一右站立在教室前台的两侧,这个时候,大海都还不忘偷扮鬼脸来引起大家的哄笑。

其实,数学老师也曾经试图激励过他们,课堂上时常抽喊大河大海起身回答问题,但是个位数加减基础知识的不牢固,让他们兄弟俩常常在老师期盼和同学嘲笑的交织中,紧张焦虑思绪混乱错误连连,后来索性变得麻木不仁低头不语。但是无论怎样,在各种考试测验中,大河从不采用偷看和抄袭其他同学的方法来提升自己的数学成绩。

不多久,座位轮换调整,我的同桌换成了另外一位同学,但是不知为何,对于大河大海我还是有些许的留意。

幸运的是,除了数学课兄弟俩显得有些落众跟不上,其他科目似乎还算正常。

只是,随着冬天的到来,成为同桌的兄弟俩再一次成为全班同学中的“另类”。

在七十年代的家乡,学龄前的农村孩子们都习惯了在夏天和秋天赤脚行走,一来可以毫无顾忌地随意踩玩泥塘水坑,不仅凉爽舒适还清洗方便,二来还可以为家里省去一笔凉鞋的开销。一旦上了学,冲着校园这个特殊环境对于仪容仪表的基本讲究,多数的家长们还是会从头到脚为孩子们置办一番的,即使衣服裤子不是全新也会尽量干净整洁,而穿上鞋子,更是文明礼貌的一种象征。在夏天,大家一般都有塑料凉鞋,而一旦进入秋天,无论是胶底还是手工纳制的布鞋便成为应季的护脚工具,到了数九寒气逼人的冬天,伙伴们都争先恐后地套上了厚实保暖的棉鞋。

但是,大河大海兄弟俩从夏天到秋天甚至冬天都一直赤着脚。他们身上的棉袄明显大了几号,外层布料陈旧不堪污痕垢印遍布,还有暗黄的棉花从一些表层处冒出来。大河的棉袄连扣子都没有,他只能用一根麻绳拦腰拴着防止胸襟敞开。大海遮完屁股的棉袄从背后勉强还能见到碎红花暗底色,但一看就是女式的。他们的双脚双手都生了冻疮,红紫色肿胀发亮的手背、脚后跟、脚趾头似乎随时都会溃烂。

班主任也发现了这些异常,她应该是私下找兄弟俩聊了一下。几天后,大河终于穿上一双大人尺码面上破了几个洞陈旧的绿色解放胶鞋,那天是雨天,为了防滑,他还在鞋子中间位置缠了一圈粗粗的草绳,而大海穿的又是一双女式的大码旧棉鞋。在寒冷冬天的课间里,几乎所有的同学都涌往教室外面的操场,通过奔跑追逐、跳房子跳绳踢毽子等运动来取暖,但是大河大海兄弟俩只能瑟缩着留在教室里,全身上下不合尺码的衣服鞋子成为他们自如运动的阻碍。

似乎,有一道看不见的沟壑在逐渐拉开他们与其他同学的关系,连大海也不再象以前那样调皮活跃。

很快,寒假来了,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散学回家等着一年中最喜庆的春节的到来。

伴随着春节的寒假是所有学生们心目中过得最快速的假日,似乎刚刚才放假,而新学期的开学瞬间就扑到面前。大家恋恋不舍地从节日游散的余温中回归到约束规律的校园,但是,从开学的第一天起,大河大海的课桌就一直空着,这张空落的课桌在济济的教室里显得格外咋眼。这兄弟俩是咋了,过年过得高兴忘记开学时间了吗?

第二周周一的早上,受班主任委托前往大河家里打探的同学带回了准确的消息,大河大海不来念书了,因为他们家已经支付不起相应的学费,他们现在每天跟着姐姐一起上坡耕地干农活。记得当时好心的班主任还曾经让同学带过一封亲手写的信给大河的家长,大意说学费的事情可以跟学校申请减免,试图劝慰让大河大海继续来上学,但是,大河大海依旧没有回来。

几天后,空出的课桌和条凳被撤出来放到了教室最后面的位置,再后来,挪移往其他的班级使用。班上的同学在一两天的时间里议论大河大海的事件之后,没有谁再提起过他们,毕竟,新学年的新知识和许多新奇的感受转移分散着大家的注意力。

我曾经的同桌大河和他的弟弟大海就这样彻底地从校园里消失,有时候我会想象着他们兄弟俩用着比他们身躯都偏大的农具,如同所有普通的农民一样佝偻着腰身劳作在田间地头,过早地承担着这个年龄本不应该担负的重压,心底总会觉得莫名的压抑悲凉,这是我首次有关同龄人因为贫寒逼迫下无奈弃学真实而又触目痛彻的直观体验。

如今,我们的国家日益繁荣昌盛,三峡移民后的家乡也一直都在不停发展变化,不知大河大海兄弟俩如今身居何方,但无论在哪里,他们应该都在享受一份富足安然、稳定惬意的中年生活。我相信,上天既然让他们早早品尝苦难艰辛,那他们更有机会资格提前收获相应的甘甜美满。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