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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典散文 -《今天》87期-
瘸子，就是半截的人。 半截的东西总让人联系到艺术中的不完整美学。 中国历史上最古老的一个著名瘸子，在《尚书》里有记载，也就是舜的乐师：“夔”。据说他是一条腿。因为这个人在《山海经》里也有，却是一个怪物，头有一角，只一足，形象类似古希腊神话中的潘神。后来夔又演变成了传说中的山魈。三峡进入四川的地方有个夔门，也就是过去印刷在十元钱人民币背面上的那个地方，据说就是夔的故乡。不过夔应该是中国第一个御用音乐家，尽管他是不是真瘸子很难说。 第二个著名的瘸子是战国孙膑。他着实是因刑罚“膑”而成瘸子的。而整个战国时期，记载各种奇怪的瘸子（以及各类残疾人）最多的是《庄子》，大约有十一个，如叔山无趾、申屠嘉、支离疏等。这些人以古怪的形体不被社会认同，却是反儒家伪善的急先锋。因为当他们忽然出现在诸如孔子这样的讲究体面的人眼前，总是能引起不小的震惊，让平时假模假式装清高的人流露出非人道主义的歧视。尤其是叔山无趾，他面见孔子时，孔子笑他无腿，甚至连脚趾都没有。而叔山无趾说：“我那是年轻不懂事，不小心玩掉了双腿。但我今天来找你，却看见一个自诩德行高尚的人，双腿还没玩掉。我来是让你注意，不要把自己的腿玩掉了。”叔山无趾的讽刺让孔子听后大惭愧。庄子《秋水》里还有句话：“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怜就是羡慕。有脚的，羡慕多脚的，而多脚的其实最羡慕没脚的。因为一个人没有腿脚，是残肢或残疾，这在庄子看来都属于小事。他“视断腿如弃蹩屐”，也就是像扔掉一只破鞋一样无所谓。民间道教传说里有个“铁拐李”，八仙之一，是家喻户晓的瘸子。据说他真身游走之前是一个美少年，因为游走时间太长，真身元神找不到肉体寄居，结果只好让元神投入在一具路边的死尸上，而那死尸是一个丑陋的瘸腿叫花子。 也许这是道教哲学在向我们讲述一个象征，即：人的肉体美丑并不重要。 我个人最崇拜的瘸子，是蒙古帝国的暴君“跛子帖木儿”。 帖木儿（1335–1405年），是中东历史上最有名的征服者之一。关于他的出身有两种说法，一种认为他是成吉思汗的后裔，是一个突厥化的蒙古人，另一种认为他就是突厥人，只不过自封为成吉思汗的后裔。 帖木儿常以成吉思汗的业绩来为自己壮胆，虽然他终究不算成吉思汗二世，但也同样是征服了无数国家，洗劫了不计其数的战利品。帖木儿的战争没有一点头绪，缺乏长远的野心，基本上是一意孤行的野蛮扫荡。他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教徒，属于什叶派。而但他的敌人也多是穆斯林。历史上说这个人身材高大，脑袋也很大个，有着古铜色皮肤。他骁勇善战、凶狠、野性，在关键时刻能身先士卒，就像亚历山大大帝，以一个士卒的身份冲到最前线搏杀。他是个文盲，但却绝对聪明，是一些伊斯兰教思想家的朋友。由于他曾在一次劫掠中被射伤了腿，因此也被后人称为“跛子帖木儿”。他最有名的事情是，在中东剿灭一些国家时，杀人无数，并将人的残骸骷髅骨头堆积起来，一座又一座，每一座据说都有金字塔一般高。 后来，历史上把那就俗称为“骷髅金字塔”。 著名的瘸子真是不少。再譬如，20世纪加拿大那位因患癌症于是坚持长跑的英俊少年特里·福克斯（Terrance Stanley Fox，1958—1981）。他在18岁的花季被截肢，然后就开始了著名的为癌症募捐的“希望马拉松”。他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横穿加拿大，一共跑了43天，其间只休息了一天，行程3339英里，更换了九条义肢，募得了2400万加元的巨额款项。他的毅力举世震惊，成为加拿大人的英雄。他的一半机械一半肉体的形象，很容易让人联想起电影中的蒸汽朋克和超人。他还年轻，谈不上什么深刻的思想，而他的行动就是思想和启迪。 瘸子就是半个人，另外一半可能是神，可能是妖，反正不像人。 书上的也好，现实中的也罢。他们一旦出现，就已经有些神秘了。近代中国有不少有名的瘸子，譬如陈寅恪。晚年他腿坏了，眼也瞎了，但靠记忆与口述还能写出《柳如是别传》。 生活中，我们要是看见一个不太像人的人，尤其是装有机械假肢的，要么会害怕，要么会发笑。据说拜伦一旦被人嘲笑的时候，就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地和人打架。兰波截肢后也完全不出门，他害怕面对别人的歧视。虽然关于断腿这样的肉体悲剧，伟大的庄子可以把断腿看成破鞋。但是，没有道家那种境界的一般人，自然很难把自己的腿当废品一样看待。谁不爱自己的身体呢？不但爱自己的身体，还会嘲笑那些身体有缺陷的。 瘸子，在西南地区的一些方言中叫“稗稗”。这个词语怎么来的？野史小说过去叫稗官。稗官就是芝麻小官。而稗子是指坏了的谷子或大米。我想：“稗稗”的意思也许就是指身体坏了的人，而且总是带着传奇色彩。我记得小时候在西南地区还流行一首童谣，讲的就是一个滑稽的“稗稗”参加了红军，结果因为行动不便，暴露了目标牺牲的故事，很喜剧。孩子们还故意一边模仿着瘸子走路，一边狂笑。因为人失去平衡的时候总是可笑的。所以，当我们看卓别林在电影中故意摇晃着走路时才会觉得滑稽。而几乎所有的人，老了之后都要拄着拐杖走路。也就是说，大家都要变成不同程度的瘸子。不是因为残疾，而是因为衰老。俗话说：“人老腿先老”。腿是健康之根。我絮叨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原因就是：今天看到楼下的瘸子老头颠簸的样子，就觉得我们都该注意身体了。男人的腿，就像女人的乳房，很重要。没事喝点汤，走走路，再练一下八段锦、太极拳、易筋经之类，总是好的。 别以为肚子底下的大腿就永远是你的。你得知道，时间会带走一切的，包括你的皮肉，你的四肢，你的血液、骨头和灵魂。 2007年 北京 作者：杨典，作家、古琴家、画家。代表作有小说集《恶魔师》《鹅笼记》《懒慢抄》《鬼斧集》；随笔集《随身卷子》《孤绝花》《琴殉》《肉体的文学史》；诗集《女史》《麻醉抄》等。 题图：The Cripples，L. S. Lowry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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