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大家去到美国华盛顿，如果有机会进到众议院（House of Representatives）大楼里参观，会发现下面这尊浮雕：
浮雕的下方，刻上了这尊雕像所纪念的人——吕库古（Lycurgus，有的书里，也把他称为“莱库古”），这便是我们今天要介绍的主角。 大家可能会惊讶，这位老兄何德何能，居然能够在美国众议院的办公大楼里有他的塑像。要知道，美国众议院可是美国法律的起草机构，是美国法治的核心部门，在这个地方纪念他，一定别有深意。 说起这个老兄，在希腊罗马历史中相当有名。后世的罗马帝国时代，有一个著名的学者叫做普鲁塔克，写过一套三卷本的书，叫《希腊罗马名人传》。这部书是西方传记文学的泰山北斗之作，奠定了西方人物传记的撰写标准，普鲁塔克本人也因此被誉为“西方传记文学之父”。对于大多数中国人而言，可能不熟悉这个人，但是一定听过普鲁塔克说过的一句名言“性格决定命运”。这部《希腊罗马名人传》里面收录了从古希腊开始到普鲁塔克生活的公元1世纪这个阶段里，他认为应该被书写和铭记的各色著名人物。这本书的一大特色是使用比较体，按照专门的主题，每一个希腊著名人物与一个罗马著名人物配对，形成对比的传记供后世参照（因此有的文献也把它翻译成《平行传记》或者《英雄传》）。吕库古就被收录在了“立法者”这一个专题中。与他在同一专题下面纪传的，是罗马王政时代的第二位国王，改革罗马立法和完善罗马内政的努马.旁皮留斯（Numa）。同时收录进这部传记的，都是在历史上名声赫赫的人物、像梭伦、伯里克利、亚历山大大帝、凯撒、庞培、克拉苏、格拉古兄弟等。能和这些人比肩，可见这个人的江湖地位。
那么，这位吕库古究竟是何方神圣？对斯巴达做了什么呢？ 简单来说大家记住一句话就行：这位老兄，通过一场变法，彻底改变了斯巴达。 在斯巴达熬过了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的摧残后，整个国家在心理层面受到到重创。如何将斯巴达的统治支撑下去、特别是如何保留斯巴达特权的前提下，防止再次出现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这样的大规模奴隶起义，是斯巴达统治者最为关心的话题。斯巴达精英阶层急需做出改变，需要有人站出来主持操盘。 他们选中的人就是吕库古。 吕库古出生贵族，家门乃是斯巴达老牌名门望族，是当时斯巴达国王的叔叔。高贵的出生保证了他从小就接受良好的教育，他早年曾经在希腊列国周游，还越过地中海到达过当时的超级大国埃及，可以说经历丰富、学识渊博。这个人的情商特别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传说有一次他在公共场合演讲，下面有一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脾气就像炮仗一样，听着吕库古演讲的内容感觉不爽，火大了随手就抡起地上的板砖朝台上的吕库古脸上招呼了过去，结果不偏不倚就砸到了吕库古的眼睛，眼珠当场掉落，一时间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但是吕库古这老兄反应却极其冷静，他稍等了片刻以后，在群众的尖叫声中又重新站起来，将他那掉落的眼珠握在手上，朝向他的听众一边展示、一边卖惨。人们当然非常同情这个老家伙，立刻判这个年轻人故意伤人罪。而就在这时，这个老兄反而体现了宽大的一面，他要求民众把这个年轻人留给他自己处理。而他处理的方式是：把他带回了家里，和自己同吃同住，让他成了自己的生活秘书兼工作秘书。后来这个人跟吕库古长期相处之后，成了吕库古的最坚定的支持者。 这份冷静与气魄，需要何等超人般情绪控制能力才能做到？ 也就是拥有这种一流的控场能力，加上贵族出生和学识优势，让吕库古在斯巴达拥有了深厚的名望，因此斯巴达人也就选择他，为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后的国家把把脉、开药方。 吕库古根据他年轻时候周游列国的经历，选择了克里特文明的制度框架为蓝本，推出了《吕库古法典》，开启了著名的“吕库古改革”。 而这场改革，一句话就能总结完毕：“高压严控，军事立国”。 在吕库古看来，斯巴达会沦落到今天这种状况，完全是社会主流和精英阶层的生活太安逸、太堕落、没有危机感造成的；同时他也认为，斯巴达统治者对待奴隶阶层太过放纵、管教不严才导致了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的惨重教训。所以，在这个老兄看来，这些问题必须改。 他做的第一件事情，是将社会的三级分层，正式用立法给固定了下来。吕库古规定，斯巴达社会阶层分为三个人群：第一个等级当然是斯巴达人，属于特权阶级，奴隶主阶层；第二等级叫做庇里阿西人，是斯巴达扩张时期跟着一起打天下或者早期归顺的一批人，类似大清时期跟着满人一块儿入关的汉人，属于平民阶层；第三等级叫黑劳士（英语叫Helots，音译叫希洛人，但我更推荐 “黑劳士”这个翻译，符合“信达雅”的标准），这些就是原来的奴隶阶层，妥妥的弱势群体。 在完成上述社会阶级的划分之后，接下来就是围绕这三个等级，完善一系列政治、经济、社会法律方面的制度和规范，也就是老百姓说的“上规矩”。 经济上，斯巴达人独占土地。土地全部耕地分给了斯巴达人，但这些人不用生产。干活的事情，全部交给黑劳士；庇里阿西人从事工业和商业，负责生产和制造，向斯巴达人上税（保护费）；政治上，斯巴达人是绝对的统治阶层，并且是唯一的统治阶层，只有斯巴达人可以出任政府官员，庇里阿西人虽然是平民，但他们也无权参与国政，但除了政治权利，他们拥有作为自由人的其他所有权利。至于黑劳士，除了可以结婚，其他基本人权根本谈不上；军事上，斯巴达人担任军队核心主力，庇里阿西人可以担任辅助兵力，而黑劳士只能担任战场上的杂役，干一些伺候斯巴达人吃喝、打扫战场之类的事情。 除此以外，吕库古还规定了严格的隔离制度，不同的种族不能杂居。斯巴达人居住在城市的中心，外围一层的村镇由庇里阿西人居住，黑劳士只有居住在最外面一层，这样才不至于污染高贵的斯巴达人，也只有这样，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斯巴达的安全。三个不同阶层的人不允许通婚，特别是斯巴达人若是和下等人通婚，后代不能成为斯巴达人，最多只能成为庇里阿西人，从血统上保证斯巴达的纯净。
（斯巴达阶层概览） 看到这里你也许会说：那这个和以前没啥区别啊，吕库古改革之前，斯巴达人不也是这么玩儿的吗？ 区别在于：以前的这些压迫性政策大多都是通过武力征服后自然形成的规矩，却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法律法规。现在通过吕库古这么一搞，等于将斯巴达人的特权通过白纸黑字的法律条文给合法化、制度化了。这等于动用国家的力量，将斯巴达人生生打造成了一个拥有特权的、人数稀少的、极其封闭的精英阶层。 这种精英阶层统治的模式，有个专业术语，叫寡头统治。 也许你还会说，就算斯巴达实行寡头统治，但是核心还是通过玩命压榨其他两个阶层满足寡头们的统治，如果这样，怎么防止再次出现奴隶起义呢？ 这就要说到吕库古改革真正厉（变）害（态）的地方：这场改革不仅对平民和奴隶阶层下手够狠，对斯巴达人也一点都不手软！ 上回说到，第一次和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之间，斯巴达人过得日子是相当舒服的，可以整天“葛优躺”、当“咸鱼”、吃喝玩乐，风流快活。吕库古之后，这种日子一去不复返，等待斯巴达人的是彻底的军事化生活。 简单说就是：吕库古改革之后，斯巴达公民的生活，除了吃饭拉屎睡觉，剩下的就是：练兵、练兵、再练兵。 这就要说到吕库古改革最核心的内容，政治体制和军事制度。 政治体制上，吕库古设计了仅适用于斯巴达人的封闭政体，一共分成了三个部分，公民大会，长老会议和监察会议。最基本的是公民大会，顾名思义，就是只要是斯巴达年满30的成年公民都可以参加。公民大会有点像今天欧美国家的下议院，可以提出议案，全民讨论，以全体表决方式决策。公民大会之上，选出28位年过60的长者，与斯巴达的国王（斯巴达有两位国王）组成一个30人的机构，叫做长老会议，这个就类似于西方的上议院，负责国家大事的最终决策，包括对公民大会提交的议案讨论决定是通过还是否决。除此以外，从公民大会中，再选出5个人，组成一个叫做监察委员会的机构，这五人就是监察官，任期一年，每年改选。他们5个负责对公民大会和长老会议的议事进行监督，以及对法律制度、政策法规是不是执行到位，实施起来有无问题，都属于这些人的工作职责，类似于企业里的监事会的职能。这三部分政治活动仅限于斯巴达人，其他两个阶层无权参与，等于斯巴达人垄断了全部政治资源。
（斯巴达政体概览） 而成就斯巴达人可以垄断所有政治、经济资源的核心抓手，是他们残酷的军事制度。 斯巴达的军事制度首先体现的是全民皆兵。这个全民皆兵制度可不是今天韩国人玩儿的这种，每个人到点儿服役、然后几年就退役的概念，而是真正的全民皆兵。20岁以上、60岁以下的全体斯巴达男人，从国王到平民一律都是现役军人。要退役，可以，要等到60岁后。 大家仔细琢磨琢磨这个规定：当时希腊世界几乎年年打仗，且不说你有没有命活到60岁，就算可以，在差不多3000年前的希腊世界，在当时的医疗卫生条件下，60岁向上基本可以说是高（等）寿（死）的年纪了，别说扛枪，可能连路都走不动了。所以这个退役的年限规定差不多就是终身服役的意思了。 吕库古认为，既然斯巴达人不用担心吃喝生计的问题，那就应该把所有的时间用来提高军事素质，随时准备应付可能到来的战争，不能让第二次美塞尼亚战争的教训重蹈覆辙。可以说，吕库古改革之后，斯巴达人生活的内容有且只能有一个，军训或者打仗。战争因此成了斯巴达人生活的全部。
而为了落实这种军事体制，斯巴达实行的是一套极其严格、极其残酷、极其变态的军事制度。 如果用我们今天的观念来看斯巴达人，他们绝对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坚实粉丝。因为每个斯巴达婴儿一出生，就要面临着一道生死考验。这个大家从影视作品当中应该都有所了解，就是每一个新生婴儿一出生都会被送到长老们面前进行检查，任何被认为有缺陷的婴儿都会从悬崖上面扔下去，直接搞死。男孩子在7岁以前，由父母抚养，从7岁开始到20岁，必须离开父母，前往军营生活，每天接受高强度的军事训练，从单兵作战到群体攻防，从近战肉搏到远程攻击，什么都要精通。结果就是，这些斯巴达战士，一个个就像特殊材料做成的。至于文化学习，斯巴达人只传授最基础的读写能力，没有进一步深造的传统。他们认为复杂的思想、丰富的知识会让人想的太多，削弱战斗力。 一旦年满20岁，这些斯巴达战士必须接受达标考核方能毕业。而这个达标考核是相当的变态的。 小伙子要半裸的身体，穿条裤衩，只拿着弓箭和长矛走进原始森林，在那里凭自己的本事呆上7天，不允许携带食物和水，要么去偷去抢，要么靠打猎养活自己，至于睡觉，自己想办法吧。 但这还不是最变态的。 7天以后如果这个年轻人还活着，并不能说明他已经达标，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那就是到黑劳士出没的地区，找一个倒霉鬼，猎杀并且割下人头，带回军营，这样才能算完成了毕业仪式。这有点像水泊梁山上王伦逼着林冲杀无辜的路人，非要见了血，才算是交了投名状。 毕业了，就可以结婚生子。那这个时候，你也许觉得既然我都成家了，总可以搬出军营了吧。 你想多了！ 娶了老婆，要亲热，白天找机会（当然前提是不能耽误训练），晚上，给老子滚回来！ 毕业不代表你成年。从20岁以后的10年里，除了可以结婚，其他生活照旧。你还不具备政治权利，还需要不停摔打历练，直到年满30。这时如果你没有什么重大的错误，就可以参与政治了，可以参加公民大会，可以在公共食堂和国王、长老们一起就餐，讨论军国大事了。但是，斯巴达政治基本全部和打仗有关，对于斯巴达男人而言，参与政治的好处就是，知道下次和谁干架，以及啥时候开干。
这样的生活要持续到60岁退役。当然，你活得到60岁，中间有个三长两短，比如战死了、病死了，或者是憋死了，国家不管。 看到这里，很多人脑子里都会跳出来一个词儿：军国主义。 对，吕库古改革后的斯巴达，是一切都以军事为出发点的军国主义国家。他的政治制度和法律框架都是以军事为核心建立起来的。军事和战争被强制渗透到了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斯巴达也因此被打造成了一个超级大兵营。曾经歌舞升平的斯巴达不会再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随时准备开打的高强度的战争机器。围绕“一切为了战争”的原则，斯巴达人的生活、工作、娱乐、社交和审美都被重新塑造。从此往后，小鲜肉不再有，糙汉子满地走。 看到这里，一定有很多人质疑，这改革也太没人性了，他吕库古也太不是东西了，怎么还能位列《希腊罗马名人传》？普鲁塔克良心被狗吃了吧？美国人竟然在国会给这么一个王八蛋立像塑碑，你丫的居心何在？ 吕库古改革确实是一场特别有争议的变法，但是请别忙着开骂。 道德确实是评价历史人物功过是非的重要维度，但并不是唯一的标准。人们的这个质疑很合理，但要想搞明白这些质疑，我们就得多问几个为什么： 为什么斯巴达人会选择军国主义的道路？ 这些改革到底给斯巴达带来了哪些影响？ 我们究竟应当如何客观看待吕库古的这场改革？ 这些问题确实值得我们详细说说。因为在后面希波战争、伯罗奔尼撒战争里，斯巴达的决策逻辑，与雅典博弈的指导原则，都和这场改革的影响息息相关。所以，如果我们要深入探讨吕库古改革的历史意义，就要从历史的细节着手，仔细品味斯巴达当时所面临的处境之后，才能体会出这场改革背后的无奈。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