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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角|厉彦林散文集《地气》(56)村庄

 徐方梅 2022-06-05 发布于山东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中国人大都出身农民家庭,具有天然的乡村情结,怀揣着乡情、乡音、乡韵,思念着乡亲、乡土、乡风。

常有人追问:“乡愁的住所到底在哪里?”

答案聚焦一个词:“村庄!”

村庄是人类生存的图腾,是人生的原点,就像缠绕在大地胸前的珍珠项链,被季节一次次摊晒;恰似珍藏在记忆深处的水墨长卷,被岁月手掌无数次描摹;犹如刻在灵魂深处的经书,被虔诚的亲情反复地翻阅与咀嚼……

心有千结,情有万缕。村庄里的每一缕风,每一朵云,每棵庄稼,每束秋草,每群牛羊,每缕炊烟,每间房屋,都蕴含淡然而永恒的乡愁,人人理不清,代代剪不断。

改革开放三十多年,中国农村巨变,真是天翻地覆,就像新中国成立后的土地改革彻底废除延续数千年的封建剥削土地制度一样,乡村的变化令人震惊、振奋。有人甚至质疑,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农耕时代,是不是已经或者真的即将结束?原始的或者说原生态的乡村,是不是正在急速消亡?近年来,城乡面貌变化很大,城市化步子加快,村庄无论数量还是版图面积都在递减。城乡硬件差距正在缩小,养老、医疗等公共服务政策的阳光也开始照耀到偏远的村庄,头顶草屑、脚踏黄泥的农民,逐步享受城市人的生活和生活方式。这是农民多少代的期盼与梦想,令人兴奋和鼓舞。冷静思考和回味,竟隐隐滋生惋惜之情,期望挽留下更多闪耀乡风民俗光泽的村庄,尤其是把村庄的形态、传说和精神留下来,把村庄文化的根脉留住,把横穿中华文明的乡愁留下。

上篇:农耕文明的身影

无论哪个民族的村庄,大都起源于一位农夫的历史或者一个渔夫的故事。

据史料记载,燧人氏在他的居住地,建造了中国历史上最早的村庄,从此掀开从渔猎时期跨入农耕社会的篇首。祖先在逃离战火和自然灾害时,强烈的求生、生存愿望萌生出村居的胚胎和雏形。唐宋以来的中国文化,在很大程度上具体化、形象化在村落的布局、建筑之中。有了土地、水脉和村庄,就有了繁衍生息的根基和血液,就打下村庄文化和中国农业文明的烙印。

“民以食为天”,“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这是农耕文明的聚焦点,当然也包含着深奥的村庄哲学。从最初的村庄选址,安居乐业,到村民一代代、一辈辈终生劳作,都围绕“吃”字展开。记忆中我的村庄也是如此,春种、夏耘、秋收、冬藏,一年四季,风里来,雨里去,为最简单的温饱而忙碌着、奋争着。从我记事起,村里一直种花生、地瓜、小麦、玉米、高粱,如果风调雨顺,没有大灾荒,一年四季能吃上煎饼、咸菜,填饱肚皮。偶遇旱涝灾荒,或是早霜晚冻,收成差的年份,粮食会断顿。

村庄是中国社会的基本细胞。青山绿水之间,村庄散落其中,当炊烟袅袅飘浮于树梢之上,便透露出村庄的消息。十户八户、几十户、几百户可以组成一个村庄,一姓、几姓、十几姓都可以同住一个村庄,一个民族、多个民族也可以聚族而居。关于村庄的历史有着多种版本,其中官方和民间两种版本最为权威。平民百姓关于村庄的历史,大都在老祖母漏风的嘴巴里和太祖爷收传的那本黑黄的族谱中得到权威的注平共处解和诠释。村庄是所有中国人肉体和精神赖以成长的地方。从黎民黔首到商贾峨冠,从新中国成立时的社员到如今的国家公职人员以及千千万万城市农民工,村庄其实是他们背井离乡或远走他乡时,最难割舍的那份情感,对村庄文化与精神积淀的那份留恋,或许是心底最温暖、最珍贵的那一抹亮光。

村庄大都顺势而建、随形而成。或依山,或临溪,或面原,推开家门,就直目山水或广袤田野。我的故乡沂蒙山区的村庄,大都建在山傍、河边,有的在山腰或山顶,房屋借势而盖,零零散散,错错落落,不成排也不成行,有的甚至还歪歪扭扭,没有任何规则。沧桑的形态和容颜,珍藏着许多久远的秘密。房屋虽然简陋却不失温暖,虽然低矮却踏实安全。夏夜可以铺一张凉席躺在院子里数满天星星,冬夜可以抱着毛绒绒的小狗小猫在暖暖的火炕上做梦。一切都那么古朴、简单却又充满新鲜与乐趣。

村子里的许多老人一辈子只在方圆十几里的范围里走动,婚姻和亲戚朋友都在那个山旯旮里。在这个不大的圈子里,就像朴实无华的庄稼和纯朴自然的树木,按步就班、自由自在地生活着,一季季地成长、成熟、奉献,又一茬茬地老去,无声无息、无怨无悔、不忧不悲。所有的村庄里的人们似乎都是这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简朴却内涵深邃,平淡而顽强。那是自然的原生态,因单纯而坦荡,因纯粹而久远。

村庄的黄昏最温暖、最难忘!夜幕渐渐降临,一缕缕青青的炊烟升到半空又慢慢飘散开来,那是村庄最经典的黄昏意象!辛劳一天的农民扛着农具,牵着牛羊,抽着旱烟袋,披着夕阳的余辉走在回家的路上。那土腥味、牛粪味、炊烟味、饭香味混在一起、扑面而来。唤鸡狗、赶鹅鸭的声音和母亲呼唤孩子的声音相互交织,让你倍感亲切温暖。村庄的夜幕蓝得透明,点缀着一轮圆圆的皓月,泛出一片贼亮的眨动眼睛的星星,家家透出晕黄的灯火,飘散着淡淡的菜香、酒香。脚步声,说笑声,狗吠声,让劝的碰杯声,婴儿啼哭声,共同上演和谐优美村庄协奏曲,守候甜美的酣梦。在漫长的农业文明时代,温暖了多少乡村人的情怀。

时光在父亲的缕缕白发里、母亲的驼背上渐渐苍老,年轻一代伴随老去的时光拔节长高,最后是日渐年迈的父母目送子女走出村庄。村庄成为父母留守的故园。多少从农村进城的人,节假日千方百计挤时间回故乡那个村庄看看,看新栽的树,看新盖的房,看新修的路……这一切似乎陌生又熟悉。这片土地是掩埋祖先的地方,掩藏着说不尽的酸甜苦辣、世态炎凉。思念家乡,挚爱那个平常的村庄,这是一枚闪动人性光辉的徽章。

一个人最动心、最幸福的时刻,就是思故乡、忆村庄的时刻。因为这一刻,你眼里饱含人生各种滋味的液体在聚集、在发酵、在流淌。一个人与一个村庄相聚在一起,是生命神秘的遗传,是前世造化的缘分。时光搬走的是人的容颜,永恒的是土地的精神与内涵。小村并没有太大变化,在外工作久了,每次回家都会感到,熟悉的面孔在变化、在减少,不熟悉的正越来越多。把村庄走个遍,把村庄看个够,再把人生的路琢磨透,便突然顿悟:村庄就是一个圆的原点,村里所有的人都是这圆周上的一个移动的小点。无论你人生如何,你走得近也好、走得远也罢,你画弧也好,你画圆也罢,最终都要回到原点。因为村庄是灵魂的归宿和住所。

村庄的年轮看得见、数不清。村庄,是亲情的载体,是一个家庭或家族、甚至一个民族和国家的发展兴盛的历史缩影。欣赏藏在深山绿树丛中的村庄,如同吟咏一首悠长、浪漫、清丽的田园诗,也像欣赏一幅生动淡雅、古朴的山水画,又像聆听一曲秀美隽永、空灵舒缓、感情细腻、如痴如醉的牧歌。

中篇:跟随时代成长

城市是在村庄的地基上长大的,可为晚辈、后代。

村庄是中国经济、政治、社会、文化发展的基石和大后方。经历了痛苦的探索和付出了血的代价之后,我们才陡然顿悟:高楼大厦并不是文明的全部;村庄文明是城市文明的渊源。城市化是村庄走上成熟的必经阶段和基本路径。村庄正忍受着城市对它的改造和辐射,忍受着大家对它的不屑一顾和嫌弃,但仍禁不住用胆怯的手捋一把城市的头发,如同一位老奶奶疼爱自己顽皮的孙子。其实村庄是位含蓄沉稳的仙人,它在目睹和见证城市的成长、繁荣,也在担忧和挽救城市的畸变与颓废。

村庄在,家就在,幸福和希望就在。没有村庄的国家,不是完整的、尊重历史、持续发展的国家。可喜的是,从中央到地方,从政府机构到民间组织,都开始倡导,加大力度保护有历史文化价值和民族、地域元素的传统村落和民居。既要舍得花大钱翻新历经上百年风雨的老宅,更要注意及早保护富有特色和内涵的村庄!千万别让子孙后代靠翻旧照片、看影像资料才能找到古典村庄的形象和信息。城市与村庄应当各行其道,各显其长,同生共荣,为人类拓展出不同的思想领地、生存空间和梦想家园。

今日中国,城市特别强势,就像村庄这位长者娇生惯养的胖娃娃,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一切需要的东西一古脑地塞给她,使其迅速成了经济、社会、文化和科技最集中、最发达的地方。进城的农民工对城市文明有着切身的感受,往往对城市向往和留恋,同时常常面临两难选择:回村庄,还是留在城市?城市与村庄生活条件巨大反差,诱惑着进城的年轻人不愿意返乡,拼命在城市间流动着,努力探寻人生出彩的机会。城市虽然繁华、精彩,但不属于自己,心灵的根依然深扎在千里之外、比城市差劲的穷乡僻壤。最终,有些幸运的打工仔、打工妹在城市找到了人生舞台,融为城市的一部分,而大多数仍选择回乡下!当他们心甘情愿或被迫回到留守父母、埋葬祖先的村庄,便用学会或者体会到的城市文明、现代知识改造着村庄,用他们学到的技术、赚到的钱、掌握的信息,在古老的土地上,用粗壮的双手,建造着崭新、富裕、文明、和谐的新村庄。这也是一种人才“反哺”吧。

总的说农村、农家生活是艰苦、清贫的,没有文人墨客、达官贵人描绘得那么好,许多日子是冷淡、凄楚的。从喧嚣的城市走回村庄,进入一种田园牧歌式的古老空间,去欣赏小桥、流水、人家那种恬静、纯朴、悠闲的自然景观,感受淡雅、古朴、绵长和谐的心境,是幸福而快乐的。因而,农村人的幸福指数比城市人高。但如果让已经习惯城市生活的人,回到一个偏僻、贫穷的农村去长期住居生活,恐怕谁也不会真心情愿,浪漫不起来。

我国是个“村庄大国”,城乡剪刀差大。近几年,城市正大量吸纳农民工进城,实现自身的急剧膨胀,但许多进城的农民却又不认账;农民赖以生存的土地被圈占,许多农村很快被城市化、楼房化,而失地的农民却不能为城市所“化”。在城镇化过程中,中国的乡土社会正在被逐渐遗弃和荒芜。参军、考学、打工……乡村几乎被抽空了新鲜血液,人人“挤破头”奔向城市,乡村只剩下了老弱病残。走出去的人很少回来,上学的想尽一切办法留在城市。从军的托人花钱只要能晋级士官就能长久待在部队,即使复员退伍回来,也能赚到一笔丰厚的安置费,为在城里安家攒个家底。出卖劳力谋生的农民,一旦到了城里,即使艰难,也不愿返乡,舍弃淡泊乡下的家业毫不悔惧。能出去的都出去了,村庄只有留守妇女、留守儿童、空窝老人,年老的一个接着一个离世……放眼全国农村,大致都存在同样的问题。“386199部队”驻守的村庄,最紧迫、最凄惨的是留守老人问题。留守儿童长大了会想办法离开村庄,留守妇女会想办法跟随丈夫外出。只有留守村里的老人老无所依,即使有再多的金钱,一旦丧失劳动能力,金钱无法变成精心照顾的贴心子孙,无法采购人间温暖的亲情。村庄里生老病死和婚丧嫁娶所固有的生命仪式正在被湮灭。记得老父亲曾告诉我:“村里办的婚礼越来越少了,外出打工的孩子大都把婚礼搬进城里了。嫌回村办婚礼麻烦”。唯有葬礼,是村庄无法舍弃的规则仪式,每一个老人死去,都要举行葬礼。我们村西北方向的柴虎山南面是村集体的,村里人老了火化以后,还可以在这里土葬。如今村里真有老人离世,找上八位抬棺材的青壮年都很困难,葬礼仪式上披麻戴孝的孝子贤孙也越来越少。

改革开放和现代文明之风从农村起步,又从日渐发富的城市吹回农村,大大咧咧、敞开胸怀的村庄没来得及喘息和思考,甚至还没顾上醒悟,就别无选择、无所适从地接受了富有诱惑和挑战的城市文明的冲击。村庄里集体活动跌入“撂荒”窘境,农民精神文化生活日益“沙化”,甚至喝酒打扑克、玩麻将就是文化生活的主角。如此空虚的文化环境,留不住血气方刚、渴望向上青年人,温饱之后的农民开始关注自身命运,骚动不安的新一代农民痛定思痛,纷纷拖家带口,背起行囊,抛弃田园,满怀憧憬地奔向遥远而陌生的城市,去找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的梦想。村庄里的人越来越少,年轻人纷纷考大学、当兵、进城打工,比赛似地远走高飞,拼命脱离相依为命的村庄。只剩下白发苍苍的年长者撸着胡须、吸着闷烟,看护着妇女和儿童,无奈地打发漫长的时光。古朴的曾经生机勃勃的村庄弥漫着淡淡的寂寥、愁绪、哀伤和无助。城郊、城中尚没被拆迁的村庄萎缩在一角,显得土气、杂乱、肮脏和尴尬,成为现代大都市不协调的光景和改造的重点区域。在经济全球化和现代工业化的大背景下,环境和土壤污染、生态破坏已成为村庄和村民又无法回避的生存危机。

有的学者曾大胆提出用50年的时间消除所有村庄,引发各界的争议。问题是,这种观点没有充分考虑我们的国情,没有充分考虑中国人几千年刻骨铭心的乡恋情结等传统文化因素和农村日趋老龄化的现状。简单提出减少村庄的目标,其实没有充分考虑村庄实际和农民真情实愿,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城市化的核心是人的城市化;城市化的重点,是如何把人“化”入城市。必须坚持节约优先、保护优先、自然恢复为主,积极稳妥地推进新型城镇化,逐步实现城乡发展“一体化“、农业转移人口“市民化”、公共服务“均等化”。

富足的城市不敢也不会忘记村庄,因为村庄是城市的祖宗;喜欢留些村庄的名字,用以铭记思乡情感。看看城市的地名,譬如那到处重复使用的大村、小庄;地铁、公交站牌,叫什么村、什么庄的更是比比皆是,甚至连飞机场也习惯于以村庄的名字命名,如大郭村机场、王村机场、岑村机场。曾经的村庄已面目全非,被水泥钢筋全覆盖,但她的精神和风骨还凛然而立。你看什么周庄、周村、中关村、奥运村、全运村,即使很大的城市,也自豪地叫枣庄,石家庄成为唯一用“庄”命名的省会城市。城里早已没了村庄,为了感受村庄的宁静、祥和与自然,便开始制造村庄。什么芙蓉山庄、杏花寨、梨花村的名字时常跳入眼帘,明明知道这是商人在玩概念,但人们仍经不住虚构的诱惑。城里人原本就是村庄里的人,在城市里住得久了就想回村庄一趟,找找丢失的感觉和期望,所以新农村饭庄、新村庄食府、庄户人家饭庄等可以团聚的酒楼,也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应时而生,且生意火爆。进得这种大把掏钱包的村庄,摆设装饰也复制着村庄的土色土香,玉米、麦穗、蒜辫、辣椒串错落有致地挂上墙,辘轳、石碾、纺车、石碓、八仙桌、实木凳都成了思乡的摆设。城市人簇拥而来,花钱体验回乡下那潇洒、惬意、舒心、真实的感觉。远离城市的喧嚣,脱离尘世的烦恼,与摹仿的大自然亲密接触,休闲养生静心效果也很出奇。

有规划、有节制地建造城市,适当保持村庄的自然空间,让城市与村庄和谐相处,这是人类理想的居住格局。中国真正实现从村庄大国向城市大国的转变,让许多村庄成为历史,这是城镇化、城市化、现代化的必由之路,也是多少代农民梦寐以求的梦想。如果城市发展不以掠夺农村资源、农民利益为代价,假如村庄与城市能平等地享用自然与社会资源,那么农民也不会、也不必大迁移,许多村庄自然就能保存、生存、生活下来。

下篇:滋养乡愁

村庄是中国文化、中华文明的母体。

2014年中秋节,我和夫人带着儿子、儿媳,与我三个妹妹家相约,分别从济南、临沂、日照和县城出发,又一次集中回到养育我们的那个小山村,那个全国六十多万个建制村中的一个小山村,小得连县里的地图都不舍得标一个点的小山村,看望年迈的爹娘,团圆过中秋。

因为中秋节这天都要返单位上班,所以一家人商定,就把中秋圆月夜提前到了阴历八月十四日。老娘很看重这顿晚饭,做得很讲究,不但菜肴品种多,还摆上了月饼和石榴、苹果、葡萄等水果。父亲翻出藏了多年的一瓶高度酒,犒劳我和三位妹夫,也算是为我三妹妹家刚考上大学的外甥喝一顿喜酒。望着满脸笑容的父母,我们兄妹几个心里一阵阵温暖与感动。

天气渐渐凉了。山村的夜晚十分宁静、安谧。节前透犁的秋雨已把干旱的沂蒙大地清洗得纤尘不染。天空蓝蓝的,真是风轻云淡,流泻下的月光皎洁如洗。秋虫开始发声,蟋蟀、蝈蝈、金铃子轻吟浅唱,尽情抒发着生命的自由与从容,给这个季节的山村增添了几分特殊的韵味与灵动。我们一家老小围绕在年迈的父母周围,大家头顶灿烂的星空,指指点点平日在城里难能看到的圆月和眨动眼睛的星星,不时还有小小的萤火虫儿在眼前飞舞。大家谈天说地、家长里短、笑声阵阵,其乐融融。皎浩的月光抚摩着沂蒙大地上的每一个村庄。我抬头与月亮遥遥相望、默默对话,心里在轻声告诉天上的嫦娥:感谢在我家自主确定的团圆夜,赏给了难得的一片瓦蓝的夜空和月光。这时,村支部大院响起了富有节奏感的音乐,原来是村里向来羞答答的老太太和媳妇们共同跳起了广场舞,虽然那姿势有些拙笨,但掖藏不住内心的幸福与满足。我夫人和妹妹新奇地也去观摩,凑热闹。这是沂蒙山区一个原始村庄里一户普通农家,一个平常却又亲切温馨的夜晚,虽然普通而平凡,却又让人难忘留恋。我感觉她的意义非同寻常……

我的故乡,沂蒙山区东部那个普通而平常的小村,村名叫厉家泉,因厉氏祖先在村后开掘出那口甘冽的泉井而得名。村里都是青石垒砌的房子,房屋一排排、错落有致。那两天阳光明媚,童年的记忆,蜂拥而来,潮水般漫过我近三十年的城市生活记忆,让我的心迅速沉浸在古老的、即将消逝的故乡和迅速变化的村庄里。我记忆深处行走着一个飘渺的村庄,一个似乎很遥远、很清晰的村庄,一个永远沉默、被人忽视而又怀念牵挂、无法释怀的村庄!村里出现了空窝老屋和坍塌的旧居,村庄西岭是日夜轰鸣、污染环境的石料加工场。村庄南高北低,我站在村南的乡间道路上,望着村庄的四周,心中禁不住涌起淡然的无奈与苍凉。严酷的现实正在颠覆我记忆中村庄那美好的形象。

村庄不仅有亲情、乡情、族情的存在,更承载着隐忍、朴素、勤劳、善良等诸多精神品质。眼下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新农村建设,必须彰显“现代骨、传统魂、自然衣”,体现留住山水、留住记忆、留住文化和精神的根,保护好村镇千百年来传承的自然景观、生产方式、邻里关系、家训家规、民风民俗等“田园牧歌”式的“乡愁”。

村庄是“乡愁”所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在当下的现代化进程中,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地面临着消失殆尽的危险。如果简单地把原有村庄彻底推倒,相当于把长期积累沉淀的乡村文化连根拔起,必然造成村庄文化的断裂、命脉的终结,制造出“文化荒地”、“文化沙漠”。俄罗斯诗人叶赛宁只有在那个平庸丑陋的小村庄,才有“紫罗兰,你拼命地作响吧”的经典吟唱。诗人海子行吟: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基于各种原因,各个民族和国家都为自己的传统和文化而骄傲,尤其是随着经济社会的发展,人们更加重视文化,形成了由被动到主动、由自发到自觉的行为轨迹。当年朱自清留学英国,曾写文章感叹英国的名人故宅保存得好。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文学的集大成者莎士比亚,其故居就受到英国人不遗余力的保护。据说,英国著名的作家几乎都有自己的故居,就连福尔摩斯这样的虚构人物也都有自己的故居。故居不仅仅是用来参观的,它承载着百姓对自己历史文化的尊重和留恋,是一种历史的“念想”和载体。正如我国最早的陶器刻画符号、甲骨文、青铜器上的金文,都是我们追寻汉字在不同历史时期演进轨迹的佐证。

我们的祖先无论走南闯北,不管走多远,心系故乡,心劲是足的,心气是满的,根脉是相联的。人一旦没有故乡、家乡的概念,一切病根就会发芽。生活在城里,没有这是自己的家的感觉,房子越换越大,心却越悬、越感漂泊;心越漂泊,越感觉到没有根,无尽的焦虑、烦躁和空虚便油然而生。真是“半径越长,离圆心越远。圆周越大,圆心越小”。天地间一切生物都有源。人为万物之灵,理应敬先奉祖,追本溯源。家无谱则必乱宗伦,国无史难立世界民族之林。了解中国,了解乡土,其码你得知道家庭、家族、血缘。现在要修的不是哪个姓的家谱,而是整个中华民族的“大家谱”、“大族谱”。假若村庄消失,文明也必定随之被熄灭和毁灭,我们必然接受道德和良知的鞭挞与叩问!

中国北方农村有攒钱“盖新房、娶媳妇”的民风传统。改革开放以来,农民手里渐渐有了钱,家家户户的房屋也基本上都翻修或者新建一遍。北方农村的房屋基本寿命在三十年左右。因而进入新世纪以来,农村的房屋也都逐步到了翻修或者新建的时间。这些年,正逢国家推进“以人为核心”的城市化、城镇化进程,许多地方对城中村、城郊村和工业化、城市化比较早且有一定基础的村庄进行了城市化改造,有的是对传统的村庄进行保护性开发与改造,许多农民过上了“垃圾看不见、街街有景观、吃水不用担、做饭不冒烟、看戏不出村、粮菜纯天然”的“神仙”日子,可喜的是许多地方的村庄改造已经跳出传统的“盖新房、住新房”那种单纯温饱层次的追求,注重产业发展和生态平衡、生产生活的协调,注意把农房当作乡村风土人情和文化传承的载体,既保留传统的文化因素和历史记忆,又有现代生活气息和时代的身影,成为展示乡土文化根脉的幸福家园和美丽乡村,出现了“来了不想走、走了还想来”的现代自然田园。山村、平原村、库区村、海边村,一村一景,村村特色,逐步改变村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状况。许多地方对村落原始风貌保存较好和具有历史文化保留价值的村落予以保留,对古树、古屋、石寺、古戏台甚至石碾、石磨等承载文化记忆的村庄元素进行保护,留住文化因子。许多地方拓展农村民俗保护、文脉传承、观光休闲、农活体验、乡村旅游等功能,让农村遍地都是观光休闲农业、处处都是民俗风情、满眼都是乡村风光,优化了农村居住环境和条件,增强了农民生活的宜居感和幸福感。传统的村庄建设成为创业家园、文明健康的生存家园,留下青山绿水、传承乡土文化、留住乡愁记忆的精神家园。

万事开头难。建设美丽中国,坚持节约资源和保护环境的基本国策,建设资源节约型、环境友好型社会,对山水林田湖生态保护和修复,补齐生态文明的短板,筑牢生态安全屏障,正在成为政府和百姓发自内心的自觉行动。绿色既可富国,又能惠民。青山绿山就是金山银山,天蓝、地绿、水净、景美,应当成为人民美好家园的图案。尤其是一些农村和农民已经尝到了甜头。2014年“中国十大最美乡村”揭晓:地处沂蒙山腹地的沂南县竹泉村“因竹而有韵味,因水而有灵气”,在众多美丽乡村中脱颖而出,夺得“中国十大最美乡村”荣誉称号,成为山东省唯一获此殊荣的村庄。同年,临沂市的兰陵县也已建成中国首个国家级农业公园。

中华民族看重的礼义廉耻,原本根植于最质朴、最底层的乡野,成为五千年文明史绵延不绝的活水源头。田人合一,天人合一,是我国农村原居民典型的生产生活方式。乡村文化是人和自然、道德和信仰高度契合的产物,文化基因和精神土壤是人气涵养的,村民的生产、生活场所与方式都是有生命的,都保留和渗透着文化的因子。保护村庄,就要保护村庄建筑、语言、服饰、民俗等具有文化标识的传统文化。传统村落蕴藏着中华民族的历史文化基因,是乡村历史、文化、自然遗产的“活化石”和博物馆。

一部中国文学史,写尽了乡情、乡愁。普通的村庄隐匿和守护着我们内心深处、带着中国人农耕文明和人类童年体温、渗透着道德良知的那部分“精神家园”。贺知章感叹:“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余光中吟唱:“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席慕蓉比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乡愁到底是什么?就是思念家乡故土的深情,隐藏在游子内心深处刻骨铭心的记忆、难以割舍的情愫,也可以说是对大自然、对原生态、对生命本质的向往与留恋。人一旦远离故土或被城市文明长期纠缠,这种情绪便会或急或缓、或早或晚、或深或浅地涌流而出。随着城市化、新型城镇化的快速推进,村庄开发与保护的利益博弈,依然会激烈和残酷。城乡变奏、融合发展是历史必然,是人心所向。“城市让村庄更漂亮、让生活更美好”,归根到底在文化的魅力;“村庄让城市更向往、让感情更丰富”,还是靠文化的凝聚与积淀。

凝望乡土中国,坚守文化根脉,中国村庄定会时来运转,乡愁也就有了鲜活的载体、灵动的气脉和五彩缤纷的形态。

守护自然村庄,栽培绿色村庄,建设幸福村庄,生命无污染,生活原生态,生存蓬勃自由!

作者简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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厉彦林,山东莒南县人,现任山东省十三届人大常委会委员、代表资格审查委员会主任。坚持业余文学创作四十多年,前期诗歌,后期散文。已出版诗、散文集八部,其中人民出版社出版散文选《地气》。散文曾获冰心散文奖单篇奖、散文集奖等,有30多篇散文被各地作为中考试题或高考模拟试题,有110余篇(次)被选入各类语文教材、教辅,部分作品被翻译到国外。

已刊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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