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续冬,本名胡旭东,1974年生于重庆,1991年—2002年求学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和西方语言文学系,获文学博士后留校执教,现供职于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世界文学研究所。著有诗集《日历之力》、《旅行/诗》、《白猫脱脱迷失》等,随笔集《胡吃乱想》、《去他的巴西》等,亦从事诗歌翻译。 接到给杜绿绿写篇文章的邀约的时候,我的第一反应是想回答:“其实我跟她也不是很熟……”然后我突然想起这句话经常被八卦绯闻的男女事主用来做假意澄清的发语词,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解,我默默地咽下了“不是很熟”的事实,意气风发地应承下了这篇注定带有打酱油色彩的文章。 其实说我跟杜绿绿不是很熟,也不太确切,毕竟跟她认识了六年的时间,而且近两年来,因为同在一个每天都有几百条上千条闲扯信息的微信群里,有时候甚至会恍然觉得杜绿绿这个捆绑着特定头像和表情包的名字已然是我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但我之所以还是强调跟她“不是很熟”,主要是因为,像我这样一个在青年时代末期才赶上信息社会的准“遗老”,要说跟一个人很熟,必然是跟此人有过丰富的前互联网形态的原始交往积累,敲过门写过信发过电报打过寻呼机,相互都知根知底,彼此在对方的黑历史研究领域都属于学科创始人级别的学术大佬。我对杜绿绿的黑历史几乎一无所知,只有关于她的各种不可溯源的或美好或欢乐的印象。 我最早对杜绿绿这个名字有印象,大约是在2005年我从巴西回国之后的某段时间,在网上从事布朗运动时无意中看到了一个有她的照片和作品链接的网页。那照片我隐约记得是一位穿得很鲜艳的白暄女子躲在一根黑又亮的粗大树干后面,表情略有些不自然。能看得出这位女子按道理应该是貌美如花的,然而那股浓浓的城乡接合部摄影风让我似乎嗅到了淮河两岸稻花香,而且还是带着些许社恐感的无为小保姆款稻花香。我不忍心点开作品链接,怕引发自己的中晚期毒舌癌,于是就这样错过了阅读早期杜绿绿的大好时机。 2011年初秋,我去广州参加珠江诗歌节的时候,在诗歌节策划人、我“基友”拉家渡的介绍下,我算是正式把杜绿绿给认识了。那一次我又一次深深地体察到网上的照片是多么不靠谱,真实的杜绿绿一点也不像无为小保姆,至少是从一个省会流窜到另一个省会的文艺惯犯,低调地把好身材、好面容掩藏于一股大大咧咧的爽朗之气中。我记得那次在广州有一天自由活动的时间,我和妻子想去街上随便逛逛,才认识不到两天的杜绿绿居然表示要全程陪同,我当时第一反应是,够义气!在逛街的过程中,杜绿绿一直在和我们不停地聊天,尽管她对才嫁过来没几年的广州或许还不如我熟,并疑似路痴,但却一直努力地为我们指点街巷、抒发感受。于是我又感叹:这姐们儿真实在!后来我看她走累了,请她喝了一瓶酸奶,这大妹子随便往马路牙子上一蹲,一边吸溜吸溜地喝着,一边还在诚恳地跟我们交谈,“你说……吸溜吸溜……我的诗像现在这样写……吸溜吸溜……有什么问题吗……吸溜吸溜……”我的赞美又加了一条:纯朴! 后来我和妻子逛完回到沙面岛上一家由老建筑改建的酒店里,杜绿绿也一直把我们送到了房间里。她一看见房间里有一扇正对着大榕树的飘窗,二话不说立即从沙发上抄起一个垫子扔到窗台一侧,然后双手一撑坐了上去,背靠着垫子,跷起自带拉长效果的二郎腿,舒舒服服地晒着最后的夕阳傻笑。这一连串动作,既优雅,又有一种和我身上蛰伏已久的古惑仔气一拍即合的江湖好儿女即视感。我虽然郁闷于最舒服的位置被她抢了,但仍有一种强烈的感觉——杜绿绿是个脾性相投的真朋友。前不久刚好“飞地”的创始人张尔和我聊天,也提到2007年他在深圳第一次见到杜绿绿的情形,“当时我开个破车去接她,她一上车没三分钟,两只大脚丫直接架到车仪表盘上了”,看来大家和她的初识情形都有相似之处。 从那以后我认真地读了些杜绿绿的诗,发现了几个有趣的地方。一是好些评论的人容易顺着杜绿绿自己的陈述走,她说自己仰慕安妮·塞克斯顿,评论者要么努力把她描述成一个不发病的安徽改良版安妮·塞克斯顿,要么洋洋洒洒写一堆话郑重地甄别她和安妮·塞克斯顿的异同以显(充)学识(字数)。其实我觉得她的诗如果放置到一个吸溜吸溜喝酸奶的情境下更容易看出比一切生扯的参照系更有说服力的天真驱动力。在这里天真是一个褒义词,它意味着一种对写作的无条件信任,相信写作可以放飞在犹疑中幻变的自我。这种天真或许无视了文学语言作为狡猾的中介有其收了钱不办事的一面,但当这种天真以异常饱满的姿态傲立在写作后景中的时候,我们必须抛弃任何老司机似的审慎,讴歌它的纯朴、它的生气。二是杜绿绿似乎有一种自觉不自觉的体式实验雄心,堪称勇尝诗体百草的神农妹。在她并不算长的写作生涯里,我发现她经常集中写一批跟此前的体式、风格大不相同的东西,而后迅速转向新的尝试。她写过混杂着戏曲腔的小曲、限制性口吻的抒情诗、广角镜头的长诗、内心戏十足的对话诗、常规要素缺省的叙事诗、表层凝缩的寓言诗等等,最吸引我的是《她没遇见棕色的马》第一辑里那些非常怪诞的、有着不可通约的情境设定和极度飘忽的语义指向的诗体小故事,我称之为“绿式传奇诗”,这些诗都有着唐传奇一般的清奇骨骼,以高超的控制力把一个个巨大的脑洞规训成诗行之间的美学异次元,读起来莫名酣畅。很难预测她的这种不知疲倦的神农精神最终会在将来的写作中凝聚成怎样的创造力。三是,在杜绿绿的诗里可能不太容易找到当代诗的赋形利器——既作为感受力的基本要素又担当基础手法的反讽。对我个人来说,缺少反讽的诗,读起来一般会觉得乏力、涣散,因为它不能让我感受到写作者依靠强大的心智对情感和语境进行变形处理的劲道,但读杜绿绿的诗时却很奇怪地觉得它们没有因患“反讽不耐受”而导致的营养不良。我猜测,可能是因为杜绿绿写作时,对各种微妙的单向度语义进行了基于内心湍流的复合处理,让各种狐疑、腼腆、执迷、奔放充分地在特定的表意构造中相互锻造,这使得她的诗可以不经由反讽这一通常路径而获得同等复杂的表达强度。 2011年到2015年初,我和杜绿绿偶尔在深圳、广州和北京见过几面,要么混集体活动,要么吃大饭。虽然聊得不是很多,但是感觉那个大大咧咧的中二少女正在慢慢地雅致化、高级化,连2011年时原本还比较标准的南北交接地带普通话都渐渐地受珠三角的影响变得有些平翘舌不分并沾染上一些粤式社交腔的尾音。不过,内置在高级化的杜绿绿内心世界里的那个天真、果敢的少女依然顽强地存在着,以至于我们只能为她创造出“高贵暖艳”这个全新的词汇,而不是网络通行的高贵冷艳。 2015年春节,我突然被杜绿绿拖进了一个群里。这个群里面有我很多真正意义上的老朋友,也有人到中年加速宅化的我叹服已久但一直懒于结交的不少青年才俊。杜绿绿建群的最初动机非常纯朴——这就是一个简单粗暴的红包群,正月里这个群每天都在下红包雨,身为群主的杜绿绿总有办法诱使囊中羞涩的我们像打了鸡血一样持续不断地奋力甩掷早已透支了的血汗钱。但事态的发展渐渐超出了杜绿绿原本的红包群设定,这个群奇迹般地以固定的人数长久持存了下来,并且演变成了一个罕见的友爱共同体,二十来个从二十多岁到五十多岁的男女每天在里面无所不谈,从写作到育儿,从花草到江湖,从重口味到小概率,从国际局势到减肥健身,从职场愤慨到影音阅读,从学理探讨到打嗝放屁,大家掏心掏肺、共同进步(落后),而杜绿绿依然是维系这个群的最热忱有力的纽带。在这种日常喜怒哀乐准直播的视域中,杜绿绿一些隐蔽的美德无处藏身,只能接受被暴露的宿命。 隐蔽的美德之一,是她尽管高傲但却从善如流。比方说,我在群里说:杜绿绿呀,你空闲时间那么多,抽空学学外语呗。她嘴上很硬:你们全家才闲着呢,我有好多事要做的!再说就算我有时间,我也不愿学外语,没劲!然而没过几天,她就冷不丁告诉大家,她正在认真地通过APP学外语,每天都给自己布置任务,还让大家监督。隐蔽的美德之二,是她乍一看因为过于关注身材与容颜的完美性显得像是每天对着镜子问“镜子镜子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的白雪公主后妈,但实际上她本质里却有七个小矮人的七次方一般的纯良,每当发生弱势群体的利益被侵害的公共事件,看似不问世事的她却是群里最痛心疾首的人之一,这种本质上的纯良也有助于解释为什么她的写作表面上没有多少粗粝的现实触感但在阅读体验的深处能感受到博大的同情心。 杜绿绿 2017年底,我又一次在广州见到了杜绿绿。在拉家渡的车里,中了“自言自语怀旧咒”的杜绿绿突然开始讲述她写作的缘起。我也是到那时才得知,原来她新世纪初在合肥的小公务员生涯里,就开始混迹于中文互联网最早的几个读书论坛,并和好几个与我相熟的互联网第一拨意见领袖有网络互动。到2004年之前,她一直都和某知性闺蜜站在揶揄诗人、嘲笑诗歌的立场上,尽管那时她的交往圈子里已经出现了不少本地诗人。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她说,在2004年某次驾车夜间出游返回的路上,她对着(在我听来颇有电影《立春》感的)一帮本地文艺朋友说,写诗有什么难的,我也会写!于是她对着彼时当空的皓月,突然大声口述了几句关于月亮的脑抽想象。一个诗人就这样诞生了。瞬间我就想起了她的《她没遇见棕色的马》那句“她对着月亮叫起来”。这个缘起虽然非常中二,但却质朴生猛,更有一种别样的隽永与感动。我们热爱杜绿绿,并不仅仅是因为洛尔迦安利了我们“绿啊,我多么爱你这绿色”,更因为这个比绿更绿的杜绿绿会对着月亮叫起来,给我们以活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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