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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母亲》剧本

 洛木书屋 2022-06-09 发布于云南

初恋的回忆,是人生中最美妙的感觉,而当生子的父亲已经过世,年迈的母亲讲述她梦系魂牵的初恋时,生子不但体味到那初恋情愫的凄美动人,甚至还分明读出对美妙人生的执着追求……

母亲乳名招娣,年轻时是远近闻名的美人,不仅心灵手巧,而且勇敢地成为十里八乡第一个自由恋爱的女孩,她暗恋上生子的父亲--一个淳朴幽默的青年教师,她以家传的青花大碗为记号,给心上人花样翻新地送最好吃的“派饭”;她通宵达旦织出最艳的“房梁红”装点他的教室;为了听到他的朗朗读书声,她不惜绕远路去担水;为了引起他的注意,她每天在送学生的路边等着他。

终于,招梯的美丽和诚挚打动了青年骆老师的心,他们很浪漫又很传统地相爱了。一只塑料红发卡就是他给她的爱情信物,然而,就在心灵刚刚撞击的那一刻,悲剧降临了:骆老师莫明其妙被打成右派,招娣特意为他做的晚饭蒸饺子没吃上,就被带走了。她疯了一般,怀揣蒸饺沿路追赶,人摔倒了,蒸饺烂了、青花碗也碎了……

技艺精湛的锔碗匠锔好了青花碗,却弥合不了姑娘破碎的心灵,招娣决心拖着病弱的身体去远行寻找初恋情人,瞎妈妈的泪水阻止不了招娣的决心。她瞒珊上路了,却昏死半途,被路人送回,执拗的招娣挣扎起身还要冒死去寻觅。恰在此时,骆老师意外地来了,她躺在病床上,大滴的泪珠从她美丽而又憔悴的大眼睛中尽情地滚落。

他再也没有离开她,两个人一爱就是四十年,相儒以沫,心心相印。

丈夫的葬礼后,年迈的招娣在悲恸中又听到了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那是骆老师自编的“识字歌”——人生在世、要有志气、读书识字、多长见识……招娣沿着当年的小路向学校走去。教师里,她的儿子骆玉生像当年的骆老师一样,以淳朴、清朗、穿越时空的声音在教孩子们读书。顿时,儿子和丈夫的身影在她眼中置化,在她眼前,又出现年轻盈巧的招娣穿着碎花红袄雀跃在让她走不完初恋的那一条小路上。

1

三合屯越来越近了,我的心越来越紧。司机一句话也不说,小心翼翼地开着车。山路不怎么好走,小汽车偶尔弹跳一下,让人产生失重的感觉,心便跟着一颤。

今天早上六点,村长大爷把电话打进了我的宿舍。我一时没听出他是村长,当我听出他是村长时,也便知道了父亲的死讯。我的心一下子就乱了。今年春节我还见着了父亲,那会儿他还好好的……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我总觉得这不是真的。这有多么不可思议!

我赶紧给一个朋友打电话,借了一辆车,天一亮就朝三合屯赶。

小汽车来到三合屯跟前了。透过挡风玻璃已经看到了屯里朴素的房舍。

小汽车驶到了屯头,我让司机把车停下:“我到了。”

司机:“送你到家门口吧。”

我:“不用了。这么远的路,你抓紧回吧。”

司机:“那你多保重。”

我打开车门,迈出右腿:“跟你们老总说,回去我再谢他。”

小汽车开走了。我大步流星进了屯子,朝家里走去。我来到我家的院门口。我心里呼啦一亮,就像那儿撕开了一道口子。我想起了母亲:她现在怎么样?她能受得住吗?我在院外停了一瞬,走进了夹着树条障子的小院。

2

屋门关着。

我轻轻拉开门,走进屋。屋里静悄悄的。这种情况我并不陌生,平日里母亲一个人在家,就总是这样的。

我径直进了东屋,我以为母亲会忙着什么,也许会在炕上躺着。可母亲没在这里,这使我有点儿吃惊。我又来到西屋,这里也没有她。我想母亲可能到别人家办事去了,等一会儿就会回来的。

正在这时,屋门被打开了。我以为这是母亲回来了,就迎出去。不料进来的却是村长和夏木匠。我楞了一下,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村长:“看见你进屯我们就过来了。”

不等我说什么,村长和夏木匠就踏拉踏拉地进了屋,并在炕沿上坐下了。

我也在地上的一只长凳上坐下来。

停了一瞬,村长说话了。说话之前,他先看了看夏木匠(似在征询他的意见),这才把目光重新投向我:“电话里没跟你细说,这不是嘛,你爸想翻盖学校,出去张罗钱,先去镇上,又去县里,折腾了好几天,回来就犯了病。”说完,村长还叹了口气。

屋里静了下来。

夏木匠:“谁也不知道他还有心脏病……偏偏嘛还赶上了一场鹅毛大雪。那雪也忒大了……”

村长轻轻咳了一声,这是制止他的意思。听他一咳,夏木匠就不再说话了。

村长:“这不是嘛,骆先生还在镇医院,寿衣也穿好了。后天吧,咱就把他接回来。你看行不行?”

我知道,村长这是在跟我商量正事。我马上表了态:“就照大爷说的办吧,我没啥意见。”

村长迟疑道:“这个……还有个事跟你商量。”

我:“啥事?您说。”

村长:“你妈说,他要把你爸抬回来。”

我:“抬回来?有啥说法吗?”

村长:“有。这是老俗了,让老人再走一趟老道儿。你爸是在外头'老’的嘛!”

我:“要是这样,那就抬吧。”

村长:“我也这么想过。论情论理,都应该的。我就是觉着,现今单干了,小青年们都在外头打工,屯里缺人手啊。我都想好了,咱去两辆小四轮子……”

我已经明白村长的意思,我看他挺为难的,就说:“大爷您别担心,这话我跟我妈说。我妈……她在哪儿?”

村长叹了口气:“你真得好好劝劝她。这不是嘛,自打从医院回来,你妈就老上学校去。一去就往学校外头一坐,一坐就大半天。昨儿去了,今儿又去了。这么冷的天儿……”

夏木匠:“谁劝也不听。”

村长:“你去把她劝回来吧。”

我心里挺急:“我就去。”

我站起身走了出去。等我走出院子,村长他们也出来了。

3

我再次穿过屯子,下了那道缓坡儿,又走过那座小桥。这时,我已经看见了学校。这里是学校的背面。学校是三间草房,已经相当几破,房墙东倒西歪,好几处地方支着木杆。这时我还没有看见母亲,她肯定在学校的前面。等我一绕过去,果然就看见了她。

母亲背对着我,坐在学校门口一堆木柈子上(那是引炉子用的)。她穿着父亲那件蓝色棉大衣,头上包着一块半旧的围巾,双手抄在胸前,稳稳地坐在那里。

一看见母亲,我立刻加快脚步,奔过去。我一边快走一边叫:“妈!妈!”我想母亲已经听见了我的叫声和脚步声,但她并未回头。这时我来到她的身后,弯腰扶住她的肩头:“妈,我是生子!”

我感觉到母亲哭了,她轻轻地抖动着肩膀,头巾也抖动着。我心里非当难过,无法克制自己,顷刻也哭了。我哽咽着:“天这么冷,妈,咱回家吧!”

一时间,母亲哭得愈发厉害了,她甚至哭出了声音。我心里又热又痛,有种无法言说的温柔。

这时,村长他们也来到了学校。他们都身穿黑衣,远远地站在雪地上,看上去木雕泥塑一般。

过了一会儿,我才将母亲搀起来。母亲满脸的泪痕:“生子啊,你爸没有了……我再也听不着你爸的念书声啦!”

话说完,母亲再次哭了。

我紧紧地抓着母亲的胳膊。将她搀回了家。

4

我和母亲回到家。这时她已平静许多,但身子仍然抖抖的。

我:“妈,看你冷的,快上炕热乎热乎!”

母亲没说话,我帮她脱下父亲的大衣,又扶她上了炕,还将大衣给她盖在腿上。她坐在炕头,背靠着墙,过了片刻,忽然叫我:“生子,去,上小仓房,把织布机给妈搬出来。”

我愣了一下:“搬织布机?你要织布?”

母亲:“我给你爸织一块遮棺布。”

我:“都这么多年没织了,要不我去买几尺吧。再说,织布机早就坏了,还能使吗?”

母亲:“收拾收拾就能使了,去找你夏大叔,让他给收拾。”

我并不理解母亲的心思,起码是不完全理解。此刻我更担心母亲的身体,她已这么大年纪,又这了如此大的打击,我实在怕她累着:“我是说,这几天你这么累……”

母亲:“让你搬,搬就是了。”

母亲说得如此坚决,这是以前很少有的。我不敢再说什么,出了屋,来到小仓房。织布机放在仓房的角落里,陈旧自不必说,且真的已坏了,有的部件已脱落下来。

织布机立刻让我有了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我沉吟片刻,把它搬出来,又拿上脱落的部件,离开家门,朝夏木匠家走去。

5

夏木匠在三合屯当了一辈子木匠,手艺好是有名的,他也是父亲多年的朋友,在屯中他是与我家走动最多的人。

我将织布机径直扛进夏木匠家的屋子里。夏木匠已从窗户中看见了我,我开门时他正从屋里迎出来。一同迎出来的还有夏大婶,夏木匠与夏大婶都未说话,夏木匠先帮我将织布机从肩上取下来了。

夏大婶:“进东屋喝口水吧,生子。”

我:“不了,大婶,我不渴。”

夏木匠:“生子有事,不喝就不喝吧。咱上西屋吧。”说着,他帮我把织布机搬进西屋。这是他做零星木工活的地方。尽管我说了不喝水,夏大婶还是给我倒了杯水,端进来,大概想说句安慰的话,但并没有说,又出去了。

夏木匠显然知道我的来意,一进屋就扎上了黄帆布的围裙,并且拿起了木匠斧子,然后就过来查看织布机:“这织布机还真是有些年头了,别人家早就拆巴了,就你妈还留着。”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修理织布机。用斧子在织布机上乒乒乓乓地敲打着:“看样子你妈这是非抬不可了!“

我不明白夏木匠如何看出母亲的想法,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

夏木匠:“你妈打小就是个倔性子,谁也别想轻易劝动她。要不,这块布就不用织了。”

我:“这我不懂。”

夏木匠:“难怪你不懂,你见都没见过。这是老礼,讲究呢。光抬不行,还得喊,喊魂儿。'老’在外头的人,怕他认不得回家的路。棺头再包块白布。现在早不兴了,都使小四轮拉。再说,也没有那么多人手,年轻人都出去了。照实说,抬不抬的,也就是个心思吧。”

他是在修理织布机的过程中说的这番话。等他断断续续把话说完,我心里也算有了谱。

6

现在,织布机已经摆在了东屋的地上,母亲也从炕上下来了。她就像换了个人,又严肃又冷静,好像一下子攒足了精神。她拿过已经准备好的线,然后就坐在织布机前,织起了布。

屋里随即响起起了织布机的咔嗒声。声音虽不大,听起来却那么清脆,让人怦然心动。

母亲背朝着我。她的瘦削的双肩和后背,此时正随着织布机的声响在抖动,咔嗒一声,抖动一下。

7

天黑了,屋里亮了了灯。

我和母亲刚吃完晚饭,都在炕上坐着。

屋里静悄悄的。

我正在考虑怎样劝母亲放弃原来的想法。我当然理解她的心情,因此有些犹豫,我同时也认为村长和夏木匠的话有道理,这样做确实有难处。想来想去,我终于说:“妈,听村长说,你想把我爸抬回来。”

母亲:“是。”

我:“我是想,要不就算了,那样挺麻烦的。”

听我这样话,母亲立刻就急了:“这是他村长说的?我不管他麻不麻烦,我就是这个要求!你爸在屯里教了四十多年书,这个事儿就这么难吗?还嫌麻烦了!你让他从头数数,这屯子里的后生哪个不是你爸的学生?”

我:“村长他不是这个意思。”

母亲:“我不管他啥意思,反正得抬回来。我都想好了,要是他村长有难处,我就自个张罗这件事!”

我:“村长说了,他给安排了两辆小四轮。我觉得,也是一样的。”

母亲:“那不一样!”

看见母亲这个态度,我就不再往下说了。我看出来,母亲已经生气了,她真的生气了。

母亲不再说话。

又坐了片刻,母亲就下了地,又坐在织布机前。

我:“妈,今晚就别织了。”

母亲摇摇头:“那就织不完了。”

她又开始织布,屋里再次响起了织布机的咔嗒声。母亲织了几下,又停下来:“你跑了这么远的道,歇着去吧……”

随即又补充道:“你还睡西屋吧。”

说完这话,母亲就不再理我了。

织布机的声音再次响起来。

8

我来到西屋的门前。从前,这是我的房间,在我因读书离家以后,父亲便利用起来,变成了他的“书房”。

屋门是关着的。我轻轻地把门推开,进了屋。

同以前相比,这屋子并没什么变化。靠窗是一个铺炕,地上有一张三屉桌,桌上放个小书架。桌子很旧了。书架刷着黄漆,倒很新鲜。书架上高高低低地插着一些书。桌前有一只四角方凳。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来到了三屉桌前。我先是站着,手指抚弄着桌面,感觉凉瓦瓦的,眼睛则看着那一溜书。然后,我就坐下了,坐在了那只方凳上。开始的时候,我就那样坐着,一直看着那一溜书。

坐了一会儿,我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这是一本教学参考书,翻开一看,里面画着许多笔道。我把它放回去,又取出了另一本书。书上包着牛皮纸的书皮儿,还用毛笔写着书名:《十万个为什么》——字写得很饱满,也很朴拙。

我一直坐在三屉桌前,不知坐了多久,其间还到母亲房里去过一次。我知道天已经很晚了,想劝她早点休息。

我过去时母亲正专注地织布,半晌没发现我。后来我走到她跟前,她才看了我一眼:“你还没睡呀?”

我:“我睡不着。”

母亲:“织布机吵着你了吧?你把两道门都关上,都关上就好了。”

我:“你也歇着吧,都这么晚了。”

母亲:“我得赶在接你爸的时候织完它,抬棺就得使了。”

我趁机问:“为啥呢?为啥非抬不可呢?”

母亲停了停:“也不为啥,我就是想再陪你爸走一趟老道儿。我老想着,那样你爸就踏实了。”

母亲这话让我心头一震,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母亲:“我再织一会儿,你先过去吧,你在这儿耽误我做活儿。”

母亲这样一说,我就只好离开了。

我重新回到西屋,在三屉桌前坐下来。

一坐下,就发现了那张照片。

这是一张一寸照片,已经很旧了。但是,父亲的形象还是清晰的。不仅如此,父亲的形象还那么动人。父亲是一副朝气蓬勃的样子,还满脸的踌躇满志。

细一看,照片上还印着两行手写的字。上一行写的是:志在四方。下一行写的是:奔赴农村教学第一线纪念。一九五七·八·二十六。

不用说,父亲就是在这一天照的这张像。

我心里一阵颤动。

我听父亲讲过,这张像是在他临来三合屯的前几天照的,他那时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父亲说他当年真是满怀激情。这话我一点都不怀疑。

父亲在三合屯一待就是四十多年,对此当然可以做出多种解释:说他热爱教育事业,说他喜欢这个地方,这都没有问题。但是,父亲认识了母亲,恐怕这才是最主要的……

父亲那年才二十二岁,是一挂马车把他拉到三合屯的。

这期间,织布机一直响着。渐渐的,织布机的声音变成了马蹄声。

9

那是那年的初秋。那天天气极好,太阳特别明亮。明亮的太阳张贴在瓦蓝瓦蓝的天空,就像一张烙饼。一挂马车奔跑在秋天的山路上,车上套了三匹大马,两匹红的,一匹铁灰的。山野一片斑斓。秋风在山梁上荡来荡去,吹动着树木和即将成熟的庄稼,发出阵阵喧华。印有两道辙印的车马大道,带子一样在山间起伏。有一只老鹰在半空中飞旋着。马的浑圆饱满的身体充满了活力。下午时分,得得的马蹄声一路敲打着驶进了三合屯。

那天,屯里好多人都聚到屯头迎接父亲。母亲也在人群里。母亲穿了一件红布衫。红布衫通红通红的,这还是她娘去年给她缝的。这衣裳她可喜欢了,平时从来不穿的,今天才穿上了。

人们远远就看见了马车。人群轻轻骚动了一下,但是立刻就安静下来,每个人的眼睛里都流露出一副好奇的神情,似乎也有点儿不知所措,只把目光紧盯在渐行渐近的马车上。尤其是母亲,她始终都一动不动,眨着明亮的双眼,看上去是那么沉静。

马车驶进三合屯的情形轰轰烈烈。马蹄敲击着路面,路面通通直响。马打着响鼻,马的身体湿漉漉的。

马车停住了,父亲纵身一跃,干净利落跳下马车来。当年父亲身穿制服,宽肩长腿,一身英气,母亲不禁在心里赞叹了一声。

这时村长迎到父亲跟前。村长跟父亲年纪相当,只比父亲略长几岁。他搓着自己的双手,吞吞吐吐地:“啊,先生来了?……啊,先生贵姓啊?”

“我姓骆,我叫骆长余……”父亲这样回答。父亲的声音又宽阔又响亮,和村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村长:“哈呀骆先生……”

父亲赶紧纠正了一句:“别叫先生,别叫先生,叫老师就行……”

站在人群里的母亲,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她觉得这老师多有意思,又觉得这老师多帅,觉得这老师浑身有种说不出来的来西。在此之前她还从未见过这样一个男人。

恰在这时,父亲的目光无意间向母亲投过来。她发现他怔了一下。她又发现他的目光那么清澈。她心头一亮,随即热潮泳动,脸立刻红了……

这当儿村长提议父亲去看看学校。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扯起了父亲的一只袖子。村长和父亲走到最前边,其它人都拖拖拉拉地跟在周围。只有母亲一人远远地跟在最后。

学校在屯子的另一侧。大家一路穿过了整个屯子。那时的学校还不能称为学校。因为学校还正在盖,已经盖成了大半。

工地上忙忙碌碌的。

村长和父亲在工地前还站住了。村长又搓起了双手,他一还搓手一边呵呵地笑着,笑得挺抱歉:“看这,看这!也没个现成的房子。一接到镇上的通知,立马就开始操办。看这,看这!没想到先……老师来得这么快……”

村长说到这儿,冷不丁朝工地喊了一嗓子:“小木匠,这学校再有几天能盖成啊?”

只听工地上有人说:“快了快了,也就几天的事儿啦!”

话音刚落,那个被称为小木匠的人已来到村长和父亲的跟前。他脸上带笑,手拎一把木匠斧子,耳朵丫上插着一截铅笔,笔尖朝后。他比村长和父亲的年龄都要小一些,隐约还带点孩子气。可是,他的举止神态,却又故意做出老成的模样,显示着是见过世面的。他还和父亲拉了一下手:“这就是先生吧?我是夏木匠,叫我小木匠就行。再有三五天,保准利利索索的。你要是没啥事儿,就过来瞅着点儿。总归你是房主家嘛!我说得对不对,村长?”

村长:“看你这嘴!”

这时,母亲已悄悄地离开这里向家里走去了。她先是走,走着走着就小跑起来。她跑在村街上,朴素的村庄在她眼睛里跳动。她的脚步充满弹性,跑起来就像一头健壮的小鹿。她饱满的胸脯因跑动而起伏着,长长的瓣子则在红布衫上扫来扫去。她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既激动又忧伤……

10

母亲一直跑到自家门前,方才放慢了脚步。可是,她心里仍然难以平静,她的饱满的胸脯仍然在剧烈地起伏。她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进了门。

母亲一进门,就听见她娘说:“是弟儿吧?你还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我寻思要你上茅房呢!”

母亲她娘就是我姥姥。姥姥眼睛坏了,是前几年的事儿。我姥爷几年前死了,姥姥夜夜都哭,哭瞎了眼睛。姥姥眼睛不好,耳朵却好。

姥姥坐在炕上,正在摸摸索索地做着针线活儿:“一大早就闹哄哄的,都说是看先生,这会儿倒没啥动静了,先生定是来了……”

这时候,母亲正在脱她那件红布衫:“他来了……”

姥姥:“这多好!咱们三合屯,总算也有了先生了!”

母亲把红布衫脱下来正仔仔细细地叠着:“不是先生,是老师!”

姥姥:“那这先生……对,老师……是个啥样人?是不是个老头子?”

母亲:“是个小伙子。”

姥姥:“小伙子啊!小伙子就当上老师了?那这小伙子娶没娶媳妇呢?”

这次母亲没吱声,她打开炕梢的一只箱子,从里面拎出一个包袱来。

姥姥突然笑了,说:“看你这瞎娘!我问你,你问谁呢?”

现在,母亲解门了包袱皮儿,把红布衫放在了里面几件衣服的上头,却没马上包起来,而是用手抚弄着。

姥姥又问:“那他,住在哪儿呢?”

母亲:“村政府吧。”

姥姥:“村政府,倒也行,东屋有铺炕,吃饭呢?也在村政府?”

母亲:“说是吃派饭,一家吃一天,挨家轮……?”

然后,母亲就朝织布机走过去。

母亲刚在织布机前坐下,姥姥就说:“你又给学堂织'红’吗?快织完了吧?”

母亲:“就完了。”

母亲一边说话,一边便织起布来,咔嗒、咔嗒的声音响起来,轻柔而又清晰,母亲当年那年轻又灵巧的手,轻快地忙碌着。母亲当年红润细嫩的脸下,充满了神圣和虔诚;那双明亮清澈的双眼,深情而执着。

姥姥谛听着母亲的动静,再没说什么。

我的家一直就有这个习俗,家家户户盖新房,都要在房脊的梁木上包一块红布,这叫包“红”,包“红”布家织的最好,由没出阁的闺女织出来的,那就更好。当然,织完了还要染。那年,屯里把这件事儿交给了我母亲,她又是织又是染,那个上心啊……

11

昨天晚上,母亲就把那块布织完了。今天一吃完早饭,就把布染了。

母亲忙忙碌碌的,一趟屋里一趟屋外,满脸专心致志的神情。

忙了一阵儿之后,她双手一拎,把一块红布拎了起来。

她又把红布轻轻攥了攥,然后再抖开,晾到了屋外的障子上。

母亲染完布,又去井台打了一趟水。按说了,这本不是她每天打水的时候,她以前打水都在傍晚。

果然,一听见水桶响,坐在里屋炕上的姥姥就不解地问:“弟儿呀,你摆弄水桶干啥?挑水去呀?往常不都是下晚儿才挑吗?”

母亲没搭理姥姥。她觉得这话没法儿对姥姥说,索性就不说了。她的心思只有她自己知道。

母亲担上水桶走出家门,没走几步就看见了工地。她一看见工地,眼睛立刻就直了。她眼睛直勾勾的,只想看见父亲,可她一直也没看见,只见那儿人来人往的,有些人还打着赤膊。

母亲未免有点失望,还以为父亲不在这里。但她并不死心。不过,她已经离工地越来越近,就不敢直勾勾地看了,她只能看一眼,再看一眼。她怕人家看出她的心事,笑话她。三眼两眼的,人已经走过工地了。她一直也没看见父亲的影儿。

母亲来到井台,这才大胆起来。她放下水桶,放下扁担,又将水桶系在井绳上,摇着辘辘把打上了第一桶水……

在做这一切的同时,她的眼睛一直在看着工地。她心里就像揣着一只青蛙,仔细地看着那些忙忙碌碌的人,看着那些打着赤膊的乡亲,还看见了夏木匠……突然她眼睛一亮,终于看见了那个穿制服的人。她看见他背朝自己,正跟夏木匠说话儿。她一看见他,就觉得心都不跳了。她当时正在摇第二桶水,但马上停止了摇动。她呆了不知多久,才将第二桶水摇上来。

一会儿她担起水桶,离开了井台。

满满的一担水压在肩上,她只得快走。

她脸色红扑扑的,心里有种话不出的滋味。她莫名其妙地兴奋,莫名其妙地感动,又莫名其妙地紧张。她担着水桶快走的样子,真是好看极了。当她重新经过工地时,禁不住又朝里面看了一眼,不过,这次她几乎什么也没有看见。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在厨房站了一瞬,想着什么,然后就拿定主意,走到了厨房的北端。那儿放着几个装粮食的口袋,都不很满。

她掀开其中的一个,朝里看了看,从里面舀出了一些面粉,舀到一只盆里。

母亲开始和面。和着和着,从里面传来了姥姥的声音:“弟儿呀!你咋这么早就煮饭了!要送公饭是不?天儿还早着呢!急个啥?”

母亲:“还早?都贴晌了。”

母亲和好面,又到菜园拔了两棵大葱,洗了洗,在菜板上切碎了。

待把这一切做完,她便涮锅点火开始做饭。

她烙了两张葱花油饼。

她又挑了一只青花瓷碗,反复洗刷,又仔细擦干,然后将饼放进碗里,再用一块蓝底儿白花儿的布头包好。

快到该吃晌饭的时候了,母亲拎着包着蓝花布的青瓷碗。来到了学校工地。工地外面放着一块长木板,长木板上已经放着几只碗。母亲把她的碗也放了上去。母亲这时再次看见了父亲,他正帮一个乡亲递东西。

母亲忽然有点慌张,放下饭碗赶紧就走了。母亲来到井台,看见陆陆续续地其他女人也来了,其中还有小孩子。他们也都把饭碗放在那块木板上,木板上很快就摆满了碗。

母亲见他们终于停了工开始吃饭。她见他们呼啦一下就拥到了木板前,捧起一只碗就到一边吃起来。她见父亲的碗是夏木匠给端的。她竭力想看清父亲端的是只什么碗,可惜太远,怎么也看不清。

工地上的人把饭吃完了,纷纷把碗送回到木板上,之后就三俩一伙地蹲到一起唠嗑儿、抽烟去了。

说起来,这在当年也算个规矩。凡是盖房这类大事,女人都沾不得边儿,她们只能远远地看,看看而已。

12

晾在障子上的红布已经干了。母亲从工地一回来就看见了。她先把青瓷碗送进屋,就去收那块红布。母亲将红布抖了抖,一还往屋里走,一边开始叠。

母亲突然站住了。很显然,她心里有了什么想法。

母亲只站了一瞬,就转身朝院外走去。母亲显得很激动,因此走路很快。不料刚走出院子,就被人叫住了。叫住母亲的是年轻的夏木匠。夏木匠平日总是嘻嘻哈哈的,一见到母亲却总是是很腼腆:“招弟姐……”

母亲一愣神儿,站下了。

夏木匠:“你要出去啊?我正想上你家呢!”

母亲:“你去吧,我娘在家呢!”

夏木匠:“不用找你娘,找你就行。”

母亲:“找我?干啥?

夏木匠:“找你拿'红,啊。”

母亲呆住了,呆了半晌,才把手里那块已经叠得好好的红布猛地朝夏木匠递过去。

夏木匠有点吃惊:“你这是想送去呀?”

母亲没理他,转身朝院里走来。

13

第二天,母亲做的是小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还切了几根咸菜条。

今天送饭时,母亲去得特别晚,她去时别人早就把饭碗在木板上摆满了。母亲把她的碗放到了紧边儿上。母亲当然是有意去晚的,她就是要把自己的碗放到这儿。

因为母亲去得晚,所以很快就开饭了。

母亲这时刚刚站在井台上,母亲的双眼紧紧盯着那只青瓷碗,可是人多手杂,几乎眨眼之间,木板上的碗就都不见了,根本没看见她的碗被谁端去了。

母亲精精心心送了好几天公饭,一直不知道父亲吃没吃上……

14

房子上梁是次日上午。这天吃完早饭,母亲就来到了井台,这次她没挑水桶,而是端了一只盆,盆里装了几件衣服。她在井台洗起衣服来。她一边洗衣服一还远远地看着工地。她看见了村长、夏木匠,也看见了父亲……

她看见工地上今天特别热闹,乱哄哄的,人们走过来走过去。她突然看见许多人一起把一根木头高高地举起来,木头的中间包着一块红布,她还听见夏木匠唱起了喜歌:

大梁好比檀香木,

二梁好比木檀香,

三梁好比一条龙,

摇头晃尾空中行,

行到空中它不动,

单等亲朋来上红。

左边修的金银库,

右边修的万石仓,

金银库里金银满,

万石仓里把粮装。

今日咱把学堂盖,

庄稼子弟作文章。

……

她听见工地上传来来一阵欢呼,她看见那块“红”高高地悬了起来,那“红”鲜亮鲜亮的……

15

房子盖好了,学校就开学了。

大清早,屯里的孩子就朝学校走去。母亲看见了,心里有种抑制不住的兴奋。她又穿上那件红布衫,脚步匆匆地也到学校来了。可惜她来得晚了点儿,这时学校已开始上课了。

母亲远远就听见了从学校传出来的念书声,不由放慢了脚步。

先是一个人的声音:“读书识字……念!”

随后是许多人的声音:“读书识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多长见识……念!”

随后是许多人的声音:“多长见识!”

接着还是一个人的声音:“能写会算……念!”

随后还是许多人的声音:“能写会算!”

接着又是一个人的声音:“是件好事……念!”

随后又是许多人的声音:“是件好事”

母亲听出来,凡是一个人说话时,那声音都清晰而厚重,而许多人一起说时,则像喊叫一般。

这时候,母亲来到了学校的大门口。她不免有点惊讶,她见这儿已经聚了一些人。他们有的蹲在窗户底下,有的就在院子里站着,有的抽着旱烟袋,都在静静地听从屋里传出来的声音。

母亲在人群外面站住了。她又听见了教室里传出来的声音。她先听见那个人的声音说:“现在咱们完整地念一遍。大家一起念。读书识字……念!”

教室里再次响起了喊叫似的念书声: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

能写会算,

是件好事……”

母亲听着,她听得那么专注、痴迷,听得心里直痒,听得她都要哭了。

这期间,还有一些新的人不断地走过来,每来一个人,都静悄悄地一站,听着里面的念书声。

大家听着听着,念书声突然停下来。停了一瞬之后,便听父亲说:“现在下课。”

父亲声音刚落,学生们就从教室跑了出东。学生一出来,院子里立刻就乱了。

接着父亲也出来了。父亲怔了一下,显然这是看见了听课的乡亲们的缘故。父亲很快就看见了母亲,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他的目光在母亲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不过,这次母亲却低下了头。

院子里乱哄哄的,谁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16

父亲和母亲到底有了相遇的机会。

那一天,母亲到草甸子去采韭菜花儿。

这时正是九月,山野和田地一片绿。下午时分,艳阳还颇为热烈。天空格外高格外蓝,使山野的一切都愈发清新。只有初秋的风微微地吹着,吹得草甸子的绿草轻轻摇动,吹得母亲的衣襟一起一落……

母亲寻寻觅觅,偶尔一抬头时,突然看见从远处来了一拨人,他们连跑带跳,连滚带爬,连喊带叫,看上去就像一股旋风,直向山坡下的草甸子刮过来。这拨人越滚越近,细一看,竟是念书的孩子们。

母亲心头猛地一跳:有学生必有老师。

母亲红着脸,心却沉静下来,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继续採她的韭菜花儿。

父亲是最后一个走过来的。他步履从容,知道这是孩子们的天地,他不管不问,任他们疯跑。此时此刻,就连他自己,也有一种心旷神怡之感。天这么高这么蓝,地这么远这么新鲜,阳光这么明亮这么没遮没拦,还有初秋的微风轻轻地吹着,真是浑身上下都自在都舒服呀!

父亲很快就看见了母亲。他看见母亲时,母亲正被孩子们围在中间说着什么话。然而孩子们很快就散走了。马上又剩下了她一个人。

母亲这时已经十分慌乱,感觉心就要从嗓子眼儿跳出来了。她弯着腰,装出一副寻寻觅觅的样子,却早对眼前的韭菜花视而不见了。她听见父亲的脚步声已经越来越响。这时她才直起腰来,将目光朝他迎去,她的目光既大胆又羞怯,就像一泓激荡的湖水。然后,便快步走开了。

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儿,父亲几乎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不过,他已经认出她是谁了。他有点惊讶,微微一怔。

母亲毕竟有点心慌,走开时忘了地上的篮子。她走出好几步,突然听见他叫了她一声:“哎!”

她一怔,回过头,才见他手里提着自己的篮子,正朝自己跟前走。她急忙迎向他,伸手接过了篮子,立刻就慌慌地走了。

这时候,有几个学生朝父亲迎过去,他便问他们:“她是谁呀?”

一个学生:“她是老田家的招弟。”

另一个则马上对着母亲的背影喊起来:“招弟姐,我们老师问你呢!”

母亲却走得更快了。

17

那时候,母亲每天都去要听父亲的念书声。一天不听就像生活里少了些什么。当然,她只是悄悄去听,只能在大街上听。自打学校开学,母亲就从未放弃过在学校门前经过的机会,而去井台打水,是最好的方式之一。

母亲一出屯头,便听见了学校的念书声。她听见一个人在念:“……春天来了。春风吹化了冰雪,吹绿了草地。农民在种庄稼,牛在耕田……”

这时候,母亲已经来到了学校的门前,那个人还在往下念:“……大雁飞来了,青蛙结束了冬眠,小无子在惊喜喜地喳喳叫……”

现在,母亲已经在学校门前站住了,那人接着往下念:“……春天是播种的季节,万物都在生长,充满了勃勃的生机,我们的心情也跟万物一样,充满了新的希望,充满了新的理想……”

母亲当然知道,这书是谁念的。她已经听得入了迷。直到念书声停下了,她还在那儿站着。

母亲还沉浸在父亲的念书声里,学校的房门突然被打开了。

母亲这才缓过神来。

母亲刚想走,又见父亲走了出来。母亲顿时一阵心慌,这才快步离开学校,朝井台走去。这时母亲心里十分复杂谁,她当然想多看他几眼,可又不能多看,她不好意思啊!

母亲开始打水。母亲打水时,父亲还在教室门口站着。母亲发现了这一点。母亲还发现,父亲不仅在那儿站着,他还朝她这看呐!母亲不知道父亲看什么,也不知他为什么要看她。在父亲的目光的注视下,母亲浑身都觉得不自在,心里热烘烘的。

母亲刚把水桶在井绳上系好,正往井里放时,眼睛立刻一亮。她见父亲也向井台走来,而且担着水桶。

那一刻,甭提母亲心多慌啦。

母亲说不上哪来的勇气,还脱口说了一句话:“你也来打水啊!

与其说是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一声长长的叹息。

父亲:“是……是呀。”

母亲因为心慌,摇起辘轳把来便有点吃力。

父亲:“我来帮你打吧。”

母亲急忙地:“不用不用我能行!”

父亲对母视充满关切,大概也有点好奇:“我老看你打水。别人家都是男人阿,你家怎么……”

这时母亲正往井下放空桶,她要打第二桶水了。听了父亲的话,她一时那么感动,她听出了父亲的关切,她觉得这人心眼多好。

母亲:“我家没个男人,我爹……他死了。”

父亲心一惊:“是吗?那……”

没等父亲把话说完,突然听见学生朝他喊:“骆老师,生字写完了,我们还干啥?”

父亲朝学校那边一看,见学生们已经出了教室,正挤在校门口朝这还看。

母亲和父亲都有点儿慌张。

忙乱中父亲喊道:“别吵吵!等我打完这担水,回来再说!”

这时候,母亲已经打上了第二桶水,她迅速解下了井绳,担上水桶,赶紧走了。

父亲看着母亲的背影,心中似有所动。然后,也很快离开井台,向学校走去。

18

打水回来以后,母亲突然有了一种特别的感觉。她不光是感动,还特别幸福。她反反复复地回想父亲说过的那几句话,她的聪明而敏感的心告新她,父亲是个好人。她看出他心是善的,还看出他有多诚实。

母亲盼望第二天再去打水。

一到打水的时间,她立刻放下手里正在做的事儿,担上水桶就出了家门。

母亲来到了井台不多久,父亲就来了。

父亲朝母亲笑了笑。

母亲打完了水,突然大胆地说:“听人说,你家在县里住……”

父亲:“是呀。”

母亲:“那咋上咱三合屯来了?”

父亲:“……”

母亲:“你在这儿能待惯吗?”

父亲想了想:“这个……慢慢就惯了吧。”

母亲不再说啥,担起水桶,走了。

19

明天该轮到父亲到母亲家吃派饭了。

母亲对此早已心中有数。实际上,她一直都在留意父亲的“动向”。今天一早,她就有意到街上去了好几次。她又是倒灰又是扫院子,总之还要找点儿借口。后来她终于看见了父亲。她见父亲被邻居毛嫂领着,走进了毛家的院门。父亲也看见了她。不过,父亲和母亲未是说话。他们只是相互看了一眼。

母亲进屋后,姥姥对她话:“差点儿忘了跟你说。东屋你毛嫂昨个儿过来了,她说今儿先生……”

母亲:“不叫先生,叫老师。”

姥姥:“对,叫老师……她说老师今儿轮到她家吃饭了。”母亲一听是这,就放心了。

母亲:“我知道。”

姥姥:“你知道?你咋知道的?”

母亲:“我估摸的啊!”

姥姥:“你估摸的?你咋估摸得这么准?”

母亲:“前天是张婶儿家,昨天是李叔家,今天不是毛嫂家了嘛!”

姥姥:“你倒挺能估摸的!……”

下午,母亲又去打水。走过学校时,她又听见了父亲的念书声。不过,这次父亲并不是在念,而是在讲。

父亲:“现在我有六棒苞米,李财又送来两棒儿,王芝又拿来了一棒儿,同学们想想,我手里这会儿是几棒苞米?”

静了一瞬。

一个男孩儿:“九棒儿!”

许多孩子一哄声儿地:“九棒儿!老师手里有九棒苞米了!”

父亲:“同学们说的对。现在我有九棒苞米了。同学们看黑板。这是我手里的六棒苞米,现在再加上二棒儿,最后再加上一棒儿,最后等于几呢?大家一齐说。”

同学们立刻齐声地:“等于——九!”

母亲听到这儿,就不再往下听了。母亲来到井台,动手打水。今天父亲来晚了。母亲都打完水了,父亲还没来,母亲有意磨蹭了一会儿,父亲才来了。

父亲几乎是跑来的。

母亲看了父亲一眼,低下头:“明个儿,轮到在我家吃饭了……”一边说一边担起了水桶。

20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起来了,当时天还没亮。母亲心里有事儿呀!母亲蹑手蹑脚地起了身,她知道天还早,不想惊动姥姥。可是,母亲刚伸手拿衣服,姥姥就发了话:“这么早就起来了?天还早着哪!看你这一晚,翻身打滚的,折腾我一宿都没睡好。”

母亲知道现在挺早的,一时也有些犹豫,可她最终还是打定了主意。她借着微曦的晨光,三下两下就把衣服穿好了。

母亲出了屋门,发现天真是早着呐。母亲看了看清晨的天空,看了看一片清白的村庄……之后,便重新回到屋里,回到了厨房。

她决定还给父亲烙葱花油饼,外加韭菜炒鸡蛋。

一经决定,先要准备东西,她舀了白面,拿了鸡蛋,又去菜园割了韭菜拔了葱。她先和了面,放面盆里醒着。接着便剥葱洗韭菜,洗完又切了。最后再把鸡蛋一打……做完这些之后,她朝门外看了一眼。

她这是在看时间——她家没有钟表,只能看天色。

她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就涮锅点火。她先炒了菜,接着就动手擀饼,擀了又烙,烙了一张产出一张,产出来的饼都放在青瓷碗里,最后把青瓷碗往锅里一放,再盖上锅盖。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母亲始终双唇紧闭,面容严肃而又认真。

这一切都做完了,母亲轻轻地吐了一口气。

她估摸父亲就要来了,人便站在外屋门口,眼睛看着大街。

父亲向母亲家走过来时,母亲正在那儿站着。屋门敞开着。她站在这儿就像站在一张画儿里一样,门框是画的边缘,她就是画上的人物。

在朦胧而清白的晨光里,这张画模糊而又真切。

父亲看见母亲时,就是这个印象。

父亲刚来到院外,母亲就迎了出来。母亲并未说话,只是看找父亲。

父亲进了院。

这时候,姥姥也起来了,她正在屋里认真谛听,伸长了脖子,头一动不动。

父亲刚一进门,姥姥的声音就从里屋传出来:“弟儿呀,老师来了吧?”

母亲:“来了。”

姥姥:“我就话嘛,不是你的脚步声嘛!快让老师进屋来,进屋让我看看,看看他啥样儿?”

父亲又进了里屋,母亲也跟着进来。

姥姥一边说话,一边将身体挪动了几下,挪到了炕沿前。她一手扶着炕沿(生怕从炕上掉下来),一手凭空伸着,并且轻轻划动着:“孩子,你过来,快过来,让我看看你……”

父亲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母话:“我娘眼睛坏了。”

父亲这才走过去。姥姥触摸到他的身体:“这孩子,这么高!你坐下,你坐下呀!”

父亲在炕沿上坐下,将脸对着姥姥。姥姥便抖着手,在父亲脸上触摸起来:“真是个好小伙子!一看就是个好小伙子!看这脸,看这腮帮子!看这耳垂!看这鼻梁骨!看这厚嘴唇子……”

姥姥说着摸着,突然笑了:“你这么个好小伙子!你就娶我家招弟儿当媳妇吧!”

父亲当时就红了脸。

母亲没有看到这个情景,她已经到厨房来了,她搬来桌子,端来菜,又端来葱花油饼,又拿来筷子:“上炕吃饭吧。”

父亲脱了鞋,上了炕。

母亲一直在看着父亲,也在看着青瓷碗,心中若有所思。

父亲拿起了筷子。他对青瓷碗并没什么感觉。很显然,他并不认识这只碗。

父亲又把筷子放下了:“大婶儿……一块吃吧。”

母亲:“你是客,你先吃。”

姥姥一直谛听着,这时点点头。

父亲重新拿起了筷子。

母亲走过去,故意把青瓷碗朝父亲推了推。父亲仍然没有反应,母亲注意到了这一点。

父亲开始吃饭。

姥姥:“家里多久没有男人吃饭啦!吃得多香,听着就香!”

父亲吃着葱花儿油姘。

母亲突然地:“你认得我家的碗不?就是这个青花儿的……”

父亲有点儿疑惑,不由端起青瓷碗看了看:“不认得。”

姥姥一听母亲的话,立刻就笑了:“这可真是瞎了招弟儿一片心了。盖学校吃公饭,她调着样儿做好的,就指望你吃呢!你是老师呀……就用这碗送去的。”

父亲听了姥姥的话,心里忽然明白了什么,随即道:“你说吃公饭啊?这碗我还真使过。”

母亲:“你使过?”

父亲:“我说嘛,有点眼熟嘛!”

母亲:“碗里的饭,你也吃了?”

父亲:“吃了,吃了。”

母亲看着父亲:“你吃了,那你说,你都吃啥了?”

父亲大概没想到母亲会这么问,父亲立刻就慌了,不知道怎么好了。

母亲意识到了这一点:“我告诉你吧!我头一天送的葱花油饼,第二天送的小米干饭和韭菜炒鸡蛋,第三天送的是蘑菇馅儿蒸饺儿……”

父亲怔怔地看着母亲。

母亲已经看出来了,她是从父亲的神态上看出来的,看出来父亲并没吃过。

母亲:“等下次吧,下次你再来吃派饭,我就给你蒸蘑菇馅儿饺子。”

21

有一天,父亲到镇上去了一趟。头天晚上,村长给父亲捎了个信儿,让他到镇上的中心学校去开会。开完会以后天还早,父亲便到供销社去了一趟,想给学生要些本子回来。买完本子后,他又在里面转了一会儿。在转到卖妇女用品的柜台时,突然看见了一只镀着银光的发卡,就买了下来。

当然是给母亲买的。

父亲还想马上就把发卡送给母亲,为此他还专门到井台去了一趟。无奈这时已经过了打水的时间,就只好等到第二天了。

发卡被父亲装在了裤兜里。因此,第二天上课时,他就总是是时不时将手伸这裤兜去摸一摸。并且,他这天还比母亲早一步就来到井台。

父亲一边打水,一还朝屯里张望着。他打完了第一桶水,母亲也走过来了。

母亲也早早就看见了父亲。一看见父亲,不知不觉就加快了脚步。母亲来到井台跟前时,父亲正在打第二桶水。

母亲站在井台下边,看着父亲打水:“你昨儿上镇去了?”

父亲:“是呀。你咋知道?”

母亲:“我看见了。”

父亲已经把第二桶水打上来了。他解着井绳:“我开会去了……我还买了个发卡子。”

母亲:“发卡子?”

父亲解下了井绳,腾出了手,把发卡掏出来,用手掌托着:“你看。”

母亲看着发卡,知道这准是给她买的了,便红了脸。不过,她却什么也没说。

父亲:“你要是喜欢,就给你吧。”

母亲仍然不说话,看着发卡。看着看着,便突然伸出手,一把将发卡抓到了自己的手里。动作是那样快,快得像抢似的。而且,她甚至都没再看,就迅速揣进了衣兜。

父亲也没再说什么,他抓起了扁担,担上了水桶,走了。

母亲看着父亲的背影,一直看到父亲走进学校。

22

母亲回到家,把水倒进水缸后,立刻就把发卡拿出来。她又来到镜子跟前,把发卡戴在头上,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心里充满了喜悦,几乎忘情了。

姥姥不知母亲在干什么,问:“弟儿,你鼓鼓捣捣地干啥呢?”

母亲这才缓过神儿来,急忙地:“我没干啥。”

母亲一边说,一边把发卡取下来了。然后,她又拿过包袱,把发卡放进了包袱里。

23

冬天了。

一阵一阵北风刮过来,一场一场大雪落下来,天地间陡然有了一种凛烈的感觉。

世界是银白的了。

母亲穿上了一件蓝底儿白花儿的小棉袄。

这会儿,母亲正顺着大路往三合屯走。她今天上镇上去了,胳膊上挎着一只小篮子。

母亲远远地走过来,脚步轻轻快快的,脸上还带着浅浅的笑意,一看心里就特别愉快。

三合屯就在眼前了。

母亲走进了屯子。

母亲这了屯子又进了院,最终拉开屋门进了外屋。

母亲一进屋姥姥就知道了:“弟儿你回来了?你都买了些啥?快进来,让我看看!”

母亲走进里屋,笑吟吟地把小篮子往姥姥跟前一放,姥姥就把手伸进了篮子里。姥姥摸摸索索地,不时还把手伸到鼻子下透闻一闻:“嗬,你打了清酱(即酱油)了,还打了醋了,你还割了一块冻肉……”

就在姥姥自顾自说话的当儿,母亲已悄悄地担起水桶,走出屋门。

现在,母亲已经走到了学校。走到学校时,她自然又放慢了脚步。听着念书声。

母亲来到了井台。

就像约好了似的,母亲刚到不多会儿,父亲就从学校出来了。母亲看见父亲,马上会心地一笑。

父亲来了,站在井台下。

母亲:“又快轮到上我家吃饭了。还差一家了。”

父亲笑了笑:“……我正等着呢,等着吃蘑菇馅蒸饺儿呢!”

母亲低了低头,又抬起来:“我把肉都割回来了。”

父亲:“那蘑菇呢?这大冬天儿,你可上哪採蘑菇呢?”

母亲:“干蘑菇呀!秋天採的,一面袋子呢!拿水一泡就行了。”

这时,母亲摇着水。两人就有一瞬没说话。

父亲:“可是,学校这就放寒假了呀!”

母亲是聪明的:“噢,放到啥时候?”

父亲:“放到开春儿呢!三月一号呢!”

母亲:“那你就得回家吧?”

父亲:“是呀!我就怕……吃不上蘑菇馅蒸饺儿了。”

母亲不由着急了:“那你啥时候放?”

父亲:“明天呀!明天就放了。”

母亲“哎呀”了一声,特别失望,脸都急红了:“那……那你就晚一天再放吧!晚一天再放不行吗?”

父亲笑了一下:“看你急的。跟你说笑话呢!还有四天才放呢!”

母亲听了这话,这才放了心。母亲有点嗔怪父亲,他吓了她一跳。母亲又觉得挺甜蜜,觉得父亲怪有意思的。

母亲回到家,先把水倒进了水缸,接着就舀了一盆清水,把蘑菇泡上了。

母亲忙忙碌碌的,可是,她老是忍不住想笑。

24

不料想,第二天突然出了变故:母亲又去打水时,看见学校来了一个人。

这是一个中年男子,城里人打扮。他先进了学校的院子,接着又敲了敲教室的门,把父亲叫了出来。父亲似乎并不认识这个人,他怔了一下。

那人对父亲话着什么,说完了,父亲便接着说。父亲好像挺激动,有两句话声音挺大,这声音随风过来,母亲也听见了。只是没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那人摆了一摆手。

父亲返回了教室。

那人被关在了教室外面。父亲刚进教室没多久,就见学生们都出来了。学生一出来,就往屯里跑去,似乎是放学了。之后父亲也出来了,他先是锁了门,然后就领着那个人进屯去了。

母亲看见这个情景,就知道父亲今天不能来打水了。打完水以后,她便先自回家去了。母亲一边走,心里一边疑疑惑惑的,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也不知道父亲何故那么激动。

到家后,母亲便一直心神不定。她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后来干脆就上村政府来了。刚开始,她走得很快,快到村政府时,却不由慢下来了。她似乎有点犹豫,不知该不该去。

母亲来到村政府门外,再次停住了脚步。她心里一时没了主意,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正犹豫间,村长从门里出来了。没等村长说话,母亲反应挺快:“老师明天该上我家吃饭了,我想跟他说一声。”

村长表情有点怪,他咧了咧嘴:“吃饭哪?我跟他说。”

母亲:“那他……能来吃吗?”

村长:“能来能来。不来他上哪吃去?”

母亲听了这话,才稍许放了些心,便离开村政府,回了家。

到家之后,她就开始剁饺子馅儿。她先把昨天泡在盆里的干蘑菇捞出来,攥干,剁了,放进一只盆里,又把那块肉剁了,放进了另一只盆里,接着又切了葱花。她并没把它们拌在一起,她要等明早儿再拌。

25

第二天,母亲起得比上一次还要早。

母亲起来时姥姥曾经翻了一下身,不过并未说话。母亲看了姥姥一眼,将动作放得更轻些,来到了厨房。

母亲来到厨房后点着了煤油灯,煤油灯的灯火呼啦呼啦的,微弱的亮光照在母亲失神的脸上。

母亲将煤油灯在锅台的一角放好后,立刻就忙碌起来。她和了面,拌了馅,又铺好蒸笼,点燃了灶膛……

母亲在做这些时,脸上就没有失神的感觉了,只有专注和平静。

天渐渐亮了。

这时候,母亲已经蒸好了蒸饺儿。她已将灶膛里的火弄小了,锅盖却还盖着。之后,她便进了里屋,拿来包袱,从包袱里取出了那只发卡。

母亲戴好发卡,走出里屋,等着父亲过来吃饭。

母亲等了一会儿,期间还剥了蒜,倒好酱油和醋。又到外边去了两次,都没见到父亲的影儿,直到第三次出来,才看见父亲站在院门那儿。

母亲料想父亲肯定会进来,她就在屋门跟前站住了。可是父亲并没再往院里走,就站在院门那儿,向母亲招着手。

母亲不知何故,这才走过去。

母亲走到大门口,看着父亲。

父亲:“我来跟你说一声,我要走了。”

母亲心里一沉:“走?不是还有好几天,才放寒假吗?”

父亲:“我回去……有点儿事儿。”

母亲:“啥事儿这么急?”

父亲又停了一下:“也不是啥大事儿。”

母亲:“我都看见了。是他叫你回去的?”

父亲:“是他。”

母亲:“他是谁呀?”

父亲停了一下:“我也不认识他”。

母亲:“不认识找你干啥?你别蒙我,到底啥事?”

父亲想了想:“真不是啥大事儿。他们有事想问问我。问完了就没事儿了。”

父亲把话说得挺轻松,心里却并不轻松。

母亲:“在这儿问问不就行了?”

父亲:“他自个儿做不了主。”

母亲相信了父亲的话:“那你……还回来吧?”

父亲:“回来呀!”

母亲:“那你还急啥?你就吃了饭再走嘛!”

父亲:“可他……正在屯头等我呢!”

母亲:“那就招呼他一块儿吃呗!……你先进屋,我去招呼。”

母亲说着要走。

父亲赶紧地:“那……还是我去,我去招呼吧。”

母亲犹豫了一下。

父亲看着母亲:“你戴这个发卡挺好看的。”

母亲脸一红,伸手在发卡上摸了一下。

父亲:“我走了,招弟……”

父亲已经在说告别的话,母亲居然没听出来:“那你快点儿回来。”

父亲走了。

母亲回到屋里,马上就开始搬桌子端碗。

26

这时候,父亲脚步匆匆,已经来到屯头。

屯头静悄悄的,那儿站立着村长和几个乡亲,其中有人是恰巧碰上的,有的还拿着拾粪的叉子和装粪的筐。

此外还有一挂马车,那个人坐在车上。

父亲走过来时,有个人正问村长:“先生咋走了?”

这人问话时,大家都看着村长,很明显,他们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儿。

父亲来到了人群跟前。

村长:“他都着急了,怕赶不上班车。”

父亲:“我还没跟学生说,待会你去说一声吧。”

父亲一边说,一边向马车那边走。

村长:“要是有空闲,就过来看看吧!啊!”

父亲上了车,车走了。

有人问:“到底咋回事儿?”

村长叹了一口气:“说是让他当个右派……”

那人又问:“啥叫右派啊?”

村长:“这都是城里人的事儿,我也没整明白。”

过一会儿,村长和乡亲们就散开了,有的接着拾粪,有的往屯里走去。

27

母亲等了一会儿,还不见父亲回来。她就再次来到院门口。来到院门口时,正巧村长从这儿经过。母亲是知情理的,她跟村长打了声招呼:“老孟大哥,早呢!

村长:“唉!送老师去啦。”

母亲:“啥?他走啦?”

村长:“走啦!刚走。”

母亲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二话不说,赶紧回了屋。然后迅速揭开了锅盖拣了一碗蒸饺儿,还拿了一双筷子,顺手用头巾一包,拎上就往外跑。

母亲跑到屯头,屯头空空荡荡。

母亲又跑到屯外,仍然不见父亲和马车的影儿。

母亲跑着跑着,跑到一条小路的叉口。这是一条捷径。母亲想都没想便拐上了这条小路。

小路虽然是捷径,却很崎岖,又布着积雪.,走起来一呲一滑。母亲顾不得这些,她只是往前快走。实际上,她是连跑带走。

母亲跑到半山腰了,这才看见了马车,也看见了父亲。她脚步不停,接着往前跑去。她很快就跑到了山顶,她一看,马车已经落在她的身后了。

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母亲的脚下滑了一下,立刻摔了个跟头。在她摔倒的同时,把装着饺子的青瓷碗也摔了出去。

青瓷碗一声脆响。

母亲顾不得身上的疼痛,她也没觉得疼痛,她爬起来就去看青瓷碗。她看见青瓷碗已摔破了。青瓷碗摔在一块裸露的山石上,摔成了三块儿。碗里的蒸饺则滚在一边,沾满了土。

母亲看着青瓷碗。她看着看着,便一屁股做在地上,哭了。她用双手抱住双腿,将脸伏在膝盖上。

她哭得那么委屈,那么伤心。

母亲的心地那么单纯,那么朴素,简直就像个孩子。母亲那年只有十八岁,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的像个孩子。

就在这时候,马车缓缓跑了过去。

母亲不知自己坐在那儿哭了多长时间。她并不是放声大哭,她哭得几乎没有声音,只是肩膀在不停地抖动。后来她不哭了,她也觉得冷了,她就回来了。

母亲抽泣着站起来,还将那只碎了三块儿的青瓷碗拾到篮子里,失魂落魄地回了屯。

28

母亲进了屯子,可她并没有回家,她来到了学校。

她在学校门外站住了。

学校锁着用。

院子里有几个学生,显然是来上学的,都带着书包。他们有的在那玩耍,有的扒着门缝儿往教室里看着。

响了半年的念书声,天籁一般的念书声,如今停下了,母亲心里是那么空,那么乱,她不知念书声什么时候才能再响起来……

母亲就那么站着,静静的。

29

母亲回到了家。她先把头上的发卡摘下来放进了包袱,然后就在炕沿上坐下了。

姥姥坐在炕上,她一直在谛听母亲的动静。很显然,她已经知道了很多。她本来不想说话的,可实在憋不住,还是说了:“弟儿,咱吃饭吧。”

母亲并不想吃饭,她正在呆呆地看着放在那里的饭菜。可是,听了姥姥的话,她还是站起来。

她一站起来,禁不住又哭了。

30

现在,母亲和姥姥吃完了饭。她又收拾了碗筷,然后,就坐在织布机前,开始织布。

听见织布机的响声,姥姥问母亲:“弟儿,你又织啥?”

母亲:“来头老周家不是求我织块布吗?你忘了?”

姥姥“哦”了一声,她坐起来了。

以后的几天,母亲一直都坐在织布机器前,织她的布。

31

有一天,母亲正在织布时,突然听见街上传来了吆喝声:“锔缸锔锅锔盆锔碗来!

母亲似乎没听清,便认起真又听了一遍。

“锔缸锔锅锔盆锔碗来!”

母亲这下听清了。她一点也没犹豫,马上推开门跑到院子里。她看见了那个在街上边走边吆喝的老人,她朝他叫道:“大爷,您等会儿!”

老人停下来,慢慢转过头,看见了母亲,他高声地:“闺女,你锔来西呀?”

母亲:“我要锔一个碗!”

老人朝母亲走过来,边走边说:“锔碗哪?拿来,拿来吧!”

母亲:“这大冷的天儿,您进屋来锔吧。”

母亲把老人领进屋。

刚进外屋,老人就说:“我就在这儿吧,这就挺好的了。”

老人一边说话,一还拿出自带的马扎子,打开了,坐下来:“锔个啥样的碗,给俺拿来吧。”

里屋传来了姥姥的话:“弟儿你干啥呢?这是谁来了?耳音这么生。”

母亲去取青瓷碗:“锔盆锔碗儿的。”

姥姥:“要锔青瓷碗对不对?都七裂八半的,还锔它干啥?”

母亲根本不听姥姥的话,已经把碗拿来了。老人正在往腿上垫帆布。母亲把青瓷碗递给他。老人一看见碗,立刻就嘬起了嘴,还一连声地:“哎哟哟,这碗……”

母亲:“大爷,您锔不上?”

老人:“锔是锔得上啊。”

母亲:“那您就锔。”

老人:“我可是照钉儿收钱,锔个碗可比买个碗都贵啦!”

姥姥听见了:“弟儿啊!那就别锔啦!”

老人:“我说也是。看你闺女心眼儿好,我才这么说。要说这挣钱的事儿,可没有往外推的。”

母亲:“你锔吧,大爷,多少钱我都给您。”

老人这才拿出工具锔起来。他扑啦啦、扑啦啦地钻着眼儿:“闺女,这碗就这么金贵?花这么多钱也锔?”

母亲怔了一下,没回答。

老人:“是祖上传下来的吧?”

母亲:“不是。”

老人:“这我就不明白了。他一边说话,一边停下来,朝母亲一笑,神神秘秘地:“要不就是……这碗有人使过?”

母亲红了脸。

老人:“你还想让他使?”

母亲的脸更红了。

老人为自己猜到这个秘密而高兴,他得意地笑起来:“那你瞧好吧,我保证把它锔得滴水不漏。”

老人把碗锔好了,他将碗托起来,先自端详了一会儿:“瞧见了吧,闺女,就跟好碗一样了,一个钉儿五分钱,一共十二个钉儿,就给五毛钱吧。”

老人把碗放在了锅台上。母亲赶紧给老人拿了钱。老人收拾着自己的来西,收拾完了,还朝母亲眨了眨眼睛,这才走了。

母亲把青瓷碗轻轻地拿起来,放到了碗橱里。放好了,看了一眼。

青瓷碗放着幽幽的光,像油画里的静物。

“锔缸锔锅锔盆锔碗来!”

街上又响起了老人的吆喝声,渐渐远了。

32

时间一天一天过去……

这些天,母亲一直在替别人家织布。

母亲织布时,姥姥则在炕上做针线。

屋里总是响着织布机的咔嗒声。

有一天,母亲正在织布,织着织着,她突然听见了什么声音,似乎就是读书的声音……她立即呆住了。接着,她就往门外跑去。

母亲的举动把姥姥吓了一跳:“弟儿,你慌啥?”

母亲根本没听清姥姥的话,已经跑出了院门。

母亲一直来到了学校的门前,这才冷静下来。根本就没有什么念书声。不用说念书声,连个人影儿都没有。

母亲在学校前边站住了,看着学校。

学校仍旧锁着门。

学校的窗上糊着窗纸。

有的窗纸已里破了,正在风里“呼哒”。

母亲回到家,迅速地戴上了围巾和手套,随即就向门外走。

姥姥听见她的动静:“弟儿,干啥去?”

母亲:“我有点儿事儿。”

母亲出了家门又出了屯子,走上了通往镇上的大路。当时已是下午,路上没有一个人一辆车,空空荡荡的。

母亲走得飞快,像跑似的。不一会儿,就走得浑身热烘烘的,脸色也红扑扑的。她红扑扑的脸上,看上去那么坚毅和执拗,一副不顾一切的样子。

母亲一到镇上就直奔供销社。当时已是快吃晚饭的时间,供销社即将关门了。母亲直奔买窗纸的柜台。以前她在这儿买过窗纸,知道它的位置。

售货员正在换她下工作服。

母亲急急地:“我买十张窗户纸。”

售货员:“这就下班了,明天再来吧。”

母亲一下子愣了。

售货员看了母亲一眼,大概是什么打动了她,她才改了主意:“拿钱吧。”

母亲拿出钱,钱是一个卷完。母亲把卷儿展开,递给售货员。

售货员已经把窗纸放在了柜台上,母亲将纸一拿,转身就走。

那天,母亲从镇上回到三合屯时,天已经黑透了。母亲却一点也不害怕。母亲进屯后并没回家,而是直接找到了村长。村长似乎有点儿吃惊。

村长:“招弟,有事儿?”

母亲:“我来拿学校的钥匙。”

村长:“拿钥匙?干啥?”

村长打量着母亲,发现了她胳肢窝下夹着的窗纸。

村长:“哪来的这么多窗户纸?”

母亲:“买的。”

村长:“刚买的?在镇上?”

母亲点点头。

停了一下,村长:“老师他不能回来了。”

母亲:“为啥不能?”

村长:“他犯了错儿了。”

母亲:“他犯了啥错儿?”

村长:“这个……我还不知道。反正是跟教书有关联。”

母亲:“我不信他犯错儿。他跟我说了,开了春儿,他就回来。”

村长:“他是宽你的心吧?依我看,难了。要不,乐意糊你就糊吧!反正还得来新老师,到时候也得糊。”

村长愁眉苦脸,站起身到挂在墙上的一只小篮子里拿了钥匙,递给母亲。

33

第二天吃完早饭,母亲就开始打糨子。打糨子需不停地搅拌,里屋的姥姥听见了动静:“弟儿,刚吃完早饭,你这是又煮啥?”

母亲没吱声儿。姥姥也没再问。母亲打完糨子,盛到一只盆里,拿上窗纸,又拿了一把扫帚,就到学校来了。

母亲掏出钥匙打开门,走进了教室。

母亲这是头一次来到这里,她感到这里既熟悉又陌生,有一种新鲜感。

教室当然是空的,只有一些桌子和板凳。母亲的新鲜感消失了,接着而来的,便是一种难言的伤痛了。

母亲长久打量着教室,打量着课桌和板凳,也打量着讲台和黑板,打量的同时,心里一阵阵地痛着。

课桌上落满了尘土。

地上丢着些纸片。

母亲看着看着,还看见了她亲手织的那块“红”。它包在房梁木的正中,才半年多时间,因此还很鲜艳。

母亲站了一会儿,打量了一会儿,心痛了一会儿。之后,就忙碌起来。

她先把那些破了的窗纸一张张剔下来换上新的。

她又把教室打扫干净了。她又把所有的桌子凳子都擦了一遍。

把该做的都做完之后,教室已经换了一副样子。现在的教室是那么地整洁,那么清爽,这令母亲有了一种新的心境。一时间,她倒觉得特别愉快,那是劳动之后的愉快。她打量着教室,似乎在检查是不是还有什么该做的。她左看右看。当她站到讲台上,耳旁边依稀响起了念书声,她站在门前听过的念书声,那么悦耳,那么响亮。一时间她十分激动……

可是,过了一会儿,她就冷静下来了。

她的情绪也有了变化,她在第一排的课桌后面坐下了。

她就那样坐着,一直坐到天快黑了。

这时候,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同时,还不断地叫着母亲的名字:“招弟!招弟!”

是村长的声音。母亲听见了,惊慌了一下,站了起来。这当儿,门也被拉开了,村长走进来。母亲看着村长,有点儿不知所措。

村长:“天都黑下了,你还不回家呀?”

母亲:“我刚想走。”

村长打量着教室。教室是如此整洁。村长被感动了,半晌没说话。

这时,母亲正在收拾她带来的那些来西:糨子盆、苕帚、剩下的窗纸等等。

村长看了一圈儿,最后把眼光落在母亲身上:“你信老师他能回来?”

母亲:“我信。”

村长:“你这么信,连我都信了。”

村长说完这话,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就这样吧。先回家吧。”

母亲先出了门,村长随后也出来了。

村长锁了学校的门。

这时候,母亲已先自走了。

渐渐沉没的天光,勾勒着学校的轮廓。

34

母亲正仰头看着日历:二月二十八日。

母亲知道学校是在三月一日开学,就是明天。

看完日历,她就默默地干起活儿来。她先是打扫屋子,接着又扫了院子。

母亲心里鼓鼓捣捣的,不得不找些事儿做。

把院子扫完了,母亲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她站着站着,就把扫把放下了,然后便快步走出院子。母亲突然有了个想法:如果父亲回来,一定会今天回来。

母亲脚步匆匆,朝屯外走。

母亲到了镇上,径直来到长途汽车站。可惜她晚了一步,汽车已经来过并且回去了。

母亲走进了候车室,她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难免有些慌张。她正左顾右盼,突然从一个小窗口里传出声音:“你坐车吗?车早走了。”

母亲吓了一跳,这才看见那个窗口。她慌乱地点了下头,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接着就走出候车室,朝三合屯走。

她已经听清楚了,客车已经来过并且已经走了。她当时还想,没准父亲已经回来了,没准我跟他错过了。这样一想,她心里反倒有了希望,脚步与朝镇上走时一样快。

母亲回到了三合屯。她先去了学校,学校仍旧锁了门。她又到村政府外还转了一圈,这里静静的连个人影也没有。

35

第二天一早母亲又去了镇上,她连早饭都没吃。早上起来后,她给姥姥烫了稀饭:“娘,饭我做好了,待会儿你自个儿吃吧,我出去一趟。”

姥姥:“啥事儿这么急?吃口饭再走不行吗?”

早晨清白的大街上,母亲再次向镇上走去。

母亲一到镇上,再次直奔汽车站。她又这了候车室,见这里正有几个等车的人。她向一个人打听了一下,知道汽车还没到。

等车的人陆续多起来,母亲就站在他们中间。

春寒料峭,大家都在不停地走动,时或还跺跺脚,也有的人在抽烟,只有母亲静静地在一边站着。

不知等了多长时间,直到等车的人都骚动起来,并且一齐门外拥去,母亲才意识到这是车来了。

母亲也跟着大家出来。

汽车果然来了。母亲紧紧地盯着车门,盯着每一个下车的旅客。旅客一个个走下车,直到汽车上的人走空了。

母亲没有看见父亲。母亲知道从县里到镇上的汽车一天只有一趟,所以她就回来了。母亲这时是那么失望,同时也觉得身上不舒服,浑身生痛生痛的,似乎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家。

母亲一到家,姥姥立刻就告拆她:“弟儿,你过来,让娘看看你。我咋总觉得你身上不对劲儿呢!”

母亲在炕沿坐下来。姥姥凑到了她的身边,抓住了母亲的手:“手咋这么凉!”她又摸了摸母亲的额头,不由更加吃惊了:“啊!脑门儿这么烫!”

母亲感到自己是那么无助:“娘,没事儿的。”

母亲躺了一晚,觉得好些了,第二天又做了早饭,吃了几口,她又要走。

姥姥听见了,替母亲担心,便劝她:“弟儿呀,你都不舒服了。屯里人早就说,老师不能回来了。你见天朝外跑,你看你这几天瘦的……”

母亲咬了咬嘴唇,淡淡说了声:“我到县上找他去。”

姥姥急了:“你咋找?又不知道他家……弟儿,你回来!回来……”

母亲根本不听姥姥的话,她已经走出了家门。

母亲又走出了屯子,沿着通往镇上的大路向前走去,渐行渐远。

母亲走啊走啊,再也撑持不住,突然昏倒在路上了……

邻屯的一挂马车把她送回了家。

母亲生病的消息全屯人都知道了。那一天,母亲家里聚满了人。大家都用一种怜悯的、心疼的、不解的又是赞赏的目光看着在炕上昏迷着的母亲。

姥姥特别不安:“这可咋办法儿呀?老师要是不回来,她不还得去吗?我又拦不住她,去个人吧,去把他找回来吧!”

听了姥姥的话,所有在场的人都非常感动,当然,也很伤感。

村长:“照理说是该。人都这样了。可就是不知上哪去找呀!”

36

母亲昏睡了一天两夜,才苏醒过来。

母亲慢慢地睁开了沉重的双眼,她一醒就朦朦胧胧地听见什么声音,很像是念书的声音,但是声音种小,小到几乎难以听见。

她以为这是幻觉。

姥姥立刻就听见了动静,她高兴地:“弟儿呀!弟儿呀!你醒过来了?你还不知道,老师回来啦!”

母亲看了姥姥一眼,似乎没反应过来,也似乎不信。

姥姥:“昨晚儿他就回来了。说是搭便车回来的。他一回来就到了咱家,在咱家坐了半宿呢!”

母亲还是不说话,她似乎想着什么。

姥姥:“他还给你买了白糖。”

姥姥说着说着,竟然抽噎了一声,她这是为母亲高兴呢。

母亲这才起来了。她似乎看见了那包白糖,又似乎没看见。她慢慢下了地,身子摇晃了一下,接着,就朝门外走去。

姥姥连忙地:“弟儿,你干啥?你还病着呢!”

母亲已经出了门。

姥姥:“天冷,你披上件衣裳啊!”

母亲一出门就听出来,这真的是念书声啊!当然,这时还听不那么真切,声音还很小,母亲越往前走,声音就越大了。

母亲听见父亲正在念:“……中国地大物博,有广阔的粮田和无边的森林,还有丰富的地下矿藏。我们一定要用自己的双手把祖园建设得更加繁荣、更加富强……”

母亲走着走着,竞跑起来了。她跑得并不快,踉踉跄跄的,但是,她跑着,跑着,心里感动着。她还没跑到校门口,却远远地就看见,那儿又聚了那么多人,那么多的乡亲,就像去年第一次上课时的情景一样。乡亲们一样听得那么专注,那么痴迷,一样听得满脸的庄重,一声不响。

夏木匠也在其中。

母亲跑到校门口时,那声音就更大了,就像浪涛一样,向母亲扑来。

母亲的脚步声惊动了站在学校院里院外的乡亲们,他们纷纷回过了头,目光是那么惊讶又那么感动。他们立刻给母亲让出了一条路。

可是,母亲却在校开口站住了。

这时候,也不知是谁,大概再也忍不住了,便大声朝教室喊起来:“骆老师,招弟来看你了!”

喊声刚落,父亲便从教室出来了。

父亲看见了母亲。

母亲看见了父亲。

母亲的眼里华华地流出了眼泪。

父亲回来了!乡亲们都知道,他是为了母亲才回来的。

不过,父亲这次回来,只在三合屯待了一天一夜就又走了。因为母亲天天去接父亲,为接他都昏迷在路上的事儿传到了父亲的耳朵里。他就私自跑来了。就为这,还使他和母亲再次相见的日期又延长了好几年。

从那以后,父亲就再没离开母亲一步。

37

我向村长家里走去。

我在门上敲了几下,开门的正是村长。看见是我,他好像有点吃惊:“玉生!快进屋!快进屋!”

村长的老伴在屋里问:“他爹,谁呀?”

村长:“骆先生家生子。”

我接着村长的话:“我找我大爷说个事。”

村长老伴:“进屋来,屋里说吧。”

我:“不用,不用,就这儿说吧!”

这时候,我和村长就站在外屋,村长正看着我。

我:“大爷,我想,还是抬吧。”

村长怔了一下:“你也说抬?”

我:“我知道大爷的难处,这事儿无论如何得麻烦大爷。”

村长:“那就啥也别说了。我本来想让你劝劝你妈的,如今你也同意,那咱就抬吧。可就是,咳,屯里这会儿人手真是不够了。”

我想了想:“那咱能不能从外屯雇些人呢?”

村长也想了想:“要说这事儿,眼下还只能这么办了。”

我:“那,大爷你帮我算算,这一共得多少人?看给多少钱合适?”

村长略算了一下:“要是雇人,一个人总得给一张吧。一副架是十六个人。中途还得换一次肩,那就是三十二个人……”

村长说话的时候,我已经从兜里掏出钱来。我把钱递给村长:“这是五千块钱,大爷您先拿着,不够再说。”

村长看见钱,似有些窘迫,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只是把钱接过去了。

我:“天这么晚了,那我先回去了。”

38

现在,我们就要到镇上去接父亲了,屯里仍旧出了两辆小四轮。其中,前边一辆拉着父亲的棺木,我和母亲坐在棺木的旁边。后边的一辆坐着村长、夏木匠和一些精壮汉子。

此刻,两辆小四轮正朝镇上赶。

寒风阵阵。

母亲迎风而坐,微眯着双眼。她还带着一只小篮子,小篮子上盖着一块布。

小四轮到了镇医院,在大门外停下来,熄了火,大家把棺木抬下来,抬进院子里。放好了,村长朝大家看了看:“好了,咱们让骆先生入棺吧。”

太平间的门被打开了,人们都往里头走,母亲也要进去,却被夏木匠拦住了:“你们就别进去了,在外面等着吧。”

别人都进去了,外边就剩下了我和母亲。

不多一会儿,人们就把父亲的遗体抬出来,放进了棺木里。把父亲抬出来时,有四个人扯着一匹白布。白布张在父亲的遗体上面。这是家乡的习俗,人死后就不能再见天了。直到把父亲放进棺木,那匹白布也一直张着。

把父亲的遗体放进棺木后,村长才走过来:“去看骆先生一眼吧。”

我和母亲迅速走过去。

快到棺木跟前时,村长又说了一句:“看见骆先生千万别哭,可不能让眼泪掉在他身上啊!”

我和母亲来到了棺木跟前。

母亲果然没哭,她先是默默地朝棺木里看着,看了一会儿,就把那只小篮子拿出来,又揭去了盖在上面的布,然后便从里面拿出了几样来西,拿出一样,往棺材里放一样。

她先拿出了一只手电筒,又拿出了那套《十万个为什么》,最后拿出了那只青花瓷碗。

母亲没哭,我却哭了。

村长:“现在盖棺,盖棺吧。”

棺盖盖好了。有人在乒乒乓乓地钉着钉子。接下来,有人又包好了遮棺布,然后他们用绳子把棺木绑好,又把木杠插进绳子里,先是十六个人,都弯着腰,都把杠子架在肩上。

夏木匠喊了一声,“起!”

随着夏木匠的喊声,十六个人一使劲儿,就把棺木抬起来了。

39

自此,夏木匠担当起了抬棺的主持者。

大家抬着棺木出了镇子。

路上布满了积雪。

这就是父亲当年来到三合屯时走过的那条路。

如今,父亲又将沿着这条路回到三合屯。

抬棺的人们走在前头。后边还跟着一些准备换肩的人,还跟着那两辆小四轮。我和母亲还有村长也跟在后边。

抬棺的人里,除了本屯的一些人,还有挺多我不熟悉的人,还有一些花白头发的人。从服饰上看,他们更像是城里人,或者更像干部,其中还有穿军装的人。不论什么人,他们一样扛着木杠,有的暂时没扛木杠,便紧紧地跟在棺木的旁边,随时准备接替正在扛着木杠的人。

雪地上,这些人簇拥着父亲的棺木,他们的脚步踏得雪路通通直响,踏得雪末子纷纷扬扬,他们的脚步杂乱着,匆忙着。他们都不说话。他们的神情肃穆着,真诚着。

这是后来村长说的,这么多人,他们都是父亲的学生,他们听到了父亲的死讯,就自己赶来了。村长说,他只给他们其中的某一个人打了个电话,他们就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村长说:“啥叫情义?这就叫情义啊!”

与此同时,夏木匠在不断地喊着话。

走出镇子的时候,夏木匠喊:“骆先生,咱这就回屯了!”

前还有个上坡,夏木匠喊:“骆先生,前边有个上坡,你高抬脚啊!”

前边有段弯路,夏木匠喊:“骆先生,你当心,前边拐弯了。”

前边有段下坡,夏木匠喊:“骆先生,你慢点儿,下坡了。”

夏木匠一路喊着,他的声音让人听得那么苍凉,那么响亮,又那么真情。

我和母亲还有村长始终跟在后面。

这期间,我曾经劝过母亲,让她到小四轮上去坐一会儿。村长也劝过她,但都被她拒绝了。她摇摇头,再摇摇头,走着,什么也不说。

眼看着就到三合屯了,村长忽然想起了什么,他拉住我,接着就把我给他的那些钱还给了我。看见钱,我惊诧了一下。

村长:“这钱,你拿回去吧……他们都不要。”

村长再没说别的,我只好接过钱,放进了衣兜里。

父亲被安葬在了学校对面的山坡上,那儿离井台不远。这是母亲为他选的地方,她要让父亲总能看见学校。他们还在父亲的坟旁还修了座空坟,那是母亲将来的“老地儿”,这是母亲自己的要求。

40

安葬了父亲,我和母亲回到家里,我们前脚进屋,村长和夏木匠后脚就来了。

大家都没说话,默默地坐了。

村长:“这不是嘛,骆先生是为了盖学校才'老’的。我跟乡亲们商量过了,学校还是要盖,为骆先生咱也要盖。今年是不行了,明年咱们一定盖。就照骆先生的意思,就盖个全砖的,挂瓦。”

母亲听了这话,同:“拿啥盖?你哪来的钱呢?”

村长:“这个还没想好,我打算开个会,大家伙儿先凑点,不足的,再想别的招。”

静默了一会儿,母亲便走到箱子跟前,打明了箱盖。大家不知道她要干什么,都看着她。她很快就从里面拿出了一个手帕小包。打开了,里面包着一些零碎的钞票。接着,她又朝我看了看:“生子,把你的钱也给我。”

虽不知她要干什么,我还是把袋掏出来,递给了她,就是村长还给我的那些钱。

母亲接过钱去,和她的钱放到一处,递给了村长:“那,我这就算头一份吧。”

村长愣住了。

村长:“不急,不急,到时候再说。”

母亲仍旧举着钱:“你拿着。”

村长想了想,又看了夏木匠一眼,终于把钱接过去:“那好,我就拿着,你们就算头一份儿。”

村长和夏木匠走了。

我和母亲送他们,送出了大门外。

41

送走了村长和夏木匠,母亲提出让我陪她到学校去看看:“我还要上学校去看看,你也去吧。”

我和母亲来到学校。我们先在学校的院子里停了片刻,然后就进了教室。教室冷清清的,不单是寂静,还让人觉得某种凄凉。教室中间有个铁炉子,铁炉子早就熄减了。

进屋后,母亲先自愣了一会儿神,然后轻轻对我:“看这学校!”

此时母亲必定怀有不尽的感慨,其实我也如此。

母亲:“这些年,你爸待在这儿的工夫,比待在家里还多。”

我看着母亲。

母亲:“多快,一晃就是四十多年。”

母亲一边说,一还抬起头来朝房顶望去,我见了,也跟着朝那儿看。

母亲:“看见房顶那块红布没有?那就是我织的,来年盖学校,我还要织一块搁在那儿。”

我当然看见了那块红布。我知道那就是人们所说的“红”,不过,如今已经看不出红了,那“红”黑乎乎的,又脏又旧。

母亲:“你爸本想让你也当老师。他前些日子还跟我叨咕呢。说你念了一回师范,竟连一堂课也没上过。”

母亲已将目光转向了我。

母亲的话让我心动,我知道父亲会有这个想法的。

说完这些话,母亲就慢慢地向外走去。我跟在她身后,也向外走。我们走到了门口。

母亲:“也不知啥时候学校再能上课。”

我:“我听村长说了,过几天,还会派个老师来的。”

母亲:“我也听说了。可我总觉得谁念书也不能有你爸念的好听。”

我和母亲走出了学校,在我关门的时候,母亲独自向前走着:“你爸那念书声,我一辈子都没听够。”

42

我和母亲回到了家。

这会儿,我和母亲都在炕上坐着。虽然安葬了父亲,我心里的伤痛并没减少。我想母亲也是如此。

开始,我们都没说话。

我正默默地打量着这间屋子。我打量着织布机、炕上的箱子和墙上的年画。我突然感觉到,这屋子有多么空!

这时,母亲下了地。

我同:“妈,干啥去?”

母亲:“妈煮饭去。”

我:“那我给你烧火。”

母亲没说话。我们来到厨房,母亲揭开锅盖,添水涮国,我则点燃了灶膛。

母亲涮完锅,拿起一个盆来:“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顿饭,妈给你擀面条吧。”

我赶紧地:“熬点粥得了。”

母亲:“明天你不要走了嘛!”

我:“妈,这次,你就跟我去吧。”

这话是我一直想说的,也是我早就考虑好了的。

母亲并没马上回答我,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不想去。”

我:“可你一个人在这儿,我放不下心呀。”

母亲:“没啥放不下心的,我能照顾自个儿。再说,有你爸在这儿,我哪儿也不想去。”

我知道这是母亲的真心话。我还知道,母亲一旦打定主意,就很难说得动了。

我半晌没说话。

母亲:“这趟回来,你也没说说你在外头的事。”

我知道,母亲这是想改变话题。

我:“我在外头挺好的。”

母亲:“我知道,人在外头不容易。我老想跟你说,让你抓紧点儿成个家。别老挑拣,找一个跟你贴心的比啥都强。”

母亲这话让我又温暖又酸楚。

母亲:“到时候,领回来让妈妈看看。”

我:“行。”

我哭了。我也说不上,我为什么哭。

43

次日一早,母亲起得比我晚。母亲醒来一看,我已经不在炕上了。母亲并未多想,穿好衣裳后,就来到了院子里。一到院里,她立刻就听到了什么声音。

母亲对这个声音那么熟悉:这是念书声!

母亲必定感到奇怪。

母亲侧耳细听:肯定是念书声!

母亲一听出这是念书声,她就管不了那么许多了。她立刻就朝学校走过来。她走得那么急,有好几次都磕磕绊绊的。

母亲一下就听出来,父亲刚来三台屯时念的就是这一段:

“读书识字……念!”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念!”

“多长见识!”

“能写会算……念!”

“能写会算!”

“是件好事……念!”

“是件好事!”

母亲来到了学校的门外。

读书声继续响着……

“读书识字,

多长见识,

能写会算,

是件好事……”

母亲来到学校门外时,看见这儿又聚了许多的乡亲,其中也有村长和夏木匠,就像前两次一样。母亲发现大家仍然像以前一样安静。他们都看见了母亲。他们立刻就为母亲让开了一条路。但是,母亲却没再往前走,站在那儿了。

这时候,我走出了教室。

我一眼就看见了母亲。我看见她一脸的惊讶,一脸的痴迷。我看见她就像看见了当年的只有十八岁的田招弟。母亲当然也看见了我,她看见了我时,是不是也看见了父亲当年的样子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样做。头天晚上,我就挨家挨户通知学生了。我当时就对学生们说了,说我要给他们上一堂课。我有点冲动。不单为母亲,也为父亲,还为我自己,我想我要做这件事……

我念的正是父亲第一次上课时念的那段课文。其实这不是课文,这是父亲自己编的一段识字歌儿……

可是,几乎是突然之间,母亲就背过脸去,而且捞起衣襟捂住了眼睛。我知道母亲这是哭了。母亲的肩膀一抖一抖的,我知道母亲是多么悲痛。那么,母亲,你就哭吧!

我朝母亲走去。我来到她的背后,双手扶住她的肩头。我跟母亲一样,也哭起来。我的簌簌滚动的泪水,不断地流着。

这时候,那些听课的乡亲,村长和夏木匠,还有那些被我叫来的学生,都静静地看着我和母亲。

44

这天一早,我离开了三合屯。

我是悄悄离开的,没有惊动村长大爷和夏木匠。我要先步行到镇上,再在那儿搭公共汽车回城里。

我和母亲走出屯子,来到屯头。母亲站下了,她什么话也没说,也没向我招手,只在那儿目送着我。

我渐行渐远。

走着走着,我回了一下头,看见母亲还在那儿站着,看见寒风吹动着她的衣裤和她满头的白发。

我心里又温暖又忧伤。

我没再回头,走着……

(全剧终)

此作原刊于《电视·电影·文学》(1999年第5期);后被译成日文(译者:盐野米松,日本讲谈社出版,2000年);被收入《龙江当代文学大系·影视文学卷》(北方文艺出版社出版,201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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