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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涵华 |《回眸》:亚特兰大的金秋

 华豫之林 2022-06-13 发布于河南

《回眸》:亚特兰大的金秋

刘涵华

《回眸》是亚特兰大中国1977级大学生的一本回忆性散文集。作为编委,我很高兴它的问世,并为自己参与了此书的编撰而感到荣幸。原因很简单:我是七七级的成员,数十年来对这一群体有很高的认同感,愿意为这个群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事情要从2017年甚至更早的时候说起。

我的独生女儿2008年本科毕业,被学校推荐到田纳西州立大学(排名前百)留学,读物理。就读五年期间,她经常出入于著名的“橡树岭实验室”(第一颗原子弹问世的地方),也在世界顶尖级的《自然》杂志发表了影响比较广泛的论文。博士毕业后,她就留在亚特兰大,工作、结婚生子。

我第一次去探亲是2013年的冬天,在看孩子做饭之余还走了二十多个州,满怀惊喜地领略了北美的大好风光。接下来的几年,每年都以探亲者的身份在那里呆半年左右。

2017年的11月底,女儿在亚特兰大的报纸上看到一则启事,说来自中国的七七级大学生12月10日要在中国城的一个酒店聚会,纪念1977年恢复高考40周年。大概是觉得我天天看孩子做饭生活太枯燥,女儿一直鼓励我去参加。我呢,倒是有些感兴趣,可又觉得自己只是个探亲者,不是长住民,所以一直犹豫。后来,终于招架不住女儿的“撺掇”和自己心底的欲望,还是去参加了。

那次盛会催生了一篇短文:《梦里不知身是客》。这篇小文章在当地华人报纸发表,引起了反响,后来又在国内的同学群里流传,家乡的朗诵者爱好者也频频朗诵。这些都使我颇感欣慰,觉得它再次印证了“散文只有说真话、说心里话才能有生命力”的论断。

2018年3月,春风拂面,草长莺飞。亚特兰大的七七级们又举办了一次聚会,纪念1978年入校40周年。这一次我没犹豫,高高兴兴参加了。

聚会时,组织者颇具创意的给每人颁发了一枚纪念章,上面有个人的名字和当年就读大学的名称。边缘有一行摆成半圆的小字,“汇聚七七级,回眸四十年”。下面还有:“亚特兰大七七级高考四十周年纪念”。不仅发奖章,还发“奖状”,凡是在华人报纸发表有关中国七七级文章的人都有。当时,我只是觉得挺周到的,也好玩儿。数年之后,当我回到生养我的小城,再看到来自万里之外的纪念章和奖状,便觉出了它的纪念意义。更重要的是:它温暖,而且亲切。

聚会中,还有一件事情让我感动不已。

亚特兰大的七七级,大概有二百多人,是当年全国各所高校的毕业生。其中,来自清华北大和各个名校的、奋斗几十年事业有成甚至名满天下者,比比皆是。宴会大厅里摆了二十多张餐桌,满满当当,热闹非凡。我当时选坐在比较靠角落的地方。原因还是那一个:我是探亲者,不是长住民,自认为不太合适喧宾夺主。其间,远远看到两三位主办者开始按顺序一张桌子一张桌子的慢慢走过,停留时却不是敬酒,其中一位先生手上拿着一个纸卡做的牌子,大约40公分宽,30公分长,他走着,不时举一下展示着。我一面夹菜一面想:主办者可能是有事情要通知大家吧。大约十来分钟后,他们走到角落里这两张餐桌边了。我好奇地歪过身子,想看看那张纸卡上到底写的什么。实在没想到,上头分两行写着七个字,笔力遒劲,漂亮而潇洒。上面一行是“河南大学”,下面竟然是我的名字!

我震惊不已,急忙站起身来自报家门。其中一位先生说:“您被选为亚特兰大七七级回忆录的编辑组成员,咱们待会儿开个碰头会好不好?”

从小,我是人人鄙视的“黑五类”子弟;长大了,我是黎民黔首芸芸众生。所以,只要走下三尺讲台,特别是进入公开场合,我从来都是“沉默大多数”中的一员。这充满真诚的邀请和“礼遇”令我感动莫名,其中隐含的信任与尊重,无论什么时候想起来,心里都是热乎乎的。

此后的几次编辑会议,我因为不会开车又忙着看孩子,时而参加时而不参加。好在有网络,只要是交给我的任务,哪怕点灯熬油,我都认真完成了。

值得一提的还有件事情。

编辑组要求每篇文章的作者提交一篇自我介绍。依我的经验,知道这虽然是很好的主意,但可能也隐含着一些小小的矛盾与麻烦。比如:有的人会因为过于谦虚低调而惜墨如金;有的人却正好相反。当编辑面对这些长短参差、风格不一的文字时,会比较为难。不改不合适,改得厉害了又会伤筋动骨引起作者不快。我想,最好是事先提出一些具体要求,避免后面可能产生的问题。

说还是不说,我一直犹豫了很久。心想:亚特兰大七七级是名副其实的藏龙卧虎,我一默默无闻的教书匠以客居的身份说三道四的,合不合适?

考虑良久,我还是决定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把自己的意见告诉主编先生。让我没有想到的是:因为底气不足,或者说因为自卑,在陈述时我一直处在特别紧张忐忑的状态。那情形,很像一个落水的人在努力扑腾着,好使自己能够尽快靠岸而不至于沉溺。

事后浏览那天的聊天记录,我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表现得那么生硬,甚至可以说是强硬,仿佛不采纳我的意见就会天塌地陷。这极容易被人理解为毫无来由的傲慢与无礼,假设我自己是接受者,也一定会被激怒。没有人知道,在仿佛居高临下的僵硬语气下面埋藏着的,是欲说还休的胆怯。

更让人意外的是,面对我的咄咄逼人,主编先生“面不改色心不跳”,还温文尔雅地表示同意。我至今仍不清楚:他是因为具有良好的修养在竭力忍耐?还是因为已臻至境能够“无故加之而不怒”?事后,只要一想到那天的对话,我就会惭愧不已:不管是心理健康还是社交礼仪,自己跟那位主编先生相比,真不是差了一星半点儿。

——在亚特兰大七七级群体里,除了尊重与温暖,还能感受到一种促人不断自我完善的力量。与他们交往是这样,阅读他们的文章也是这样。

《回眸》中,许多人的经历都充满启迪且令人感慨万端。

还从主编先生说起。该先生生长于新疆,1975年高中毕业,下放到呼图壁县当知青,后来又进入地质勘探队工作了三年。“我们的队部在戈壁滩上,离最近的小镇8公里。最初住在自己挖的地窝子里,就是在地上挖一个大坑,用木梁芦苇捆盖顶,再糊一层泥巴留一个供进出的斜坡甬道。”“每年二月底出队,十一月收队。……门前的白杨永远是裸枝。……区区六个人,多半年的时间里,这就是我们彼此能接触到的人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主编先生就着油灯复习,考上了新疆工学院。

毕业后,他又继续干地质勘探的老本行。在作者简介的歌谣里,他说自己“开发矿山知其详,显微鉴定寻真相”。后来,大概是做了领导,“宏观管理视野广”。再后来,“年近半百来留洋,改头换面又经商。” 不过,我觉得他实在不像个商人,身上至今留有领导干部的气质和知识分子的雅致。能告别政坛和权力的诱惑,选择自己心仪的别样的人生,实在是需要一点勇气的。

毕业于清华的H先生,出身于知识分子家庭。高考的时候,北京市的语文考卷作文题目是《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他写的是中国当代史上波澜迭起的1976年。可是,“据说这次高考作文题的本意是让考生写1977年,凡是写其他年份的都算跑题。”是阅卷老师们觉得不公,集体上书为考生们仗义执言,才使得他们的作文“起死回生”。

可是,当考生陆续拿到录取通知书时,他却又被政审这一关卡住了。“文化ge革命中,我爷爷的一个熟人被专政,她迫于压力,屈打成招,诬告我爷爷是美国特务,导致我爷爷也被专政,当时还没有平反。”后来,还是八十年代宽松的政治气氛使“有关部门又放宽了政审条件……我也终于等到了第一志愿清华大学的录取通知书。”在文章的结尾,H先生满怀深情地写到:“我衷心希望我们的民族不再经受那样的浩劫,衷心希望我们的后代不再经历那样的磨难。无论走到天涯海角,我始终眷恋着那生我养我的故土,也永远为家乡的父老乡亲祈福”。

H先生的妹妹,也在那年考入了首都医科大学,成为妇科医生。如今,冰雪聪明的她是细胞遗传学分析师,也是知名的华人活动家。亚特兰大七七级群体的创建就得益于这位优秀的女性。

T先生是信阳人,我们的河南老乡。他当年也是知青,下放到了罗山县的五七干校。在信阳,罗山是出了名的穷山区。几经提请,考生们终于在考前半个月的时候被允许从罗山五七干校回到信阳的家里复习功课。但考试的时候必须再翻山越岭的回来,因为考场设在罗山县的各个公社里。“1977年12月8日,我们这二十多个人都带着各自的被子、衣服和洗涮用具,登上了干校为我们准备的拖拉机和卡车,……一路风尘,来到了当时的高店公社所在地”。我想,这大概是最气派的高考队伍了。不料,更气派的还在后面。这个公社所有参加高考的人,包括知青、回乡青年、普通青年农民,不论男女,二三百号人,晚上统统睡在公社中学的大礼堂里!“地上满满铺上了麦秆。每个考生把自己带来的垫被和被子放上,就算是自己高考休息睡眠的地方。”

T先生考上了河南医科大学,现在是格瑞迪医院的主治医师,著名的Emory大学客座教授。

因为是同乡,我觉得和T先生更熟悉、亲近些。这次回家之前,我因为疫情心里紧张,专门向他咨询了路上要注意的事项。自疫情暴发以来,他“遣散”家人孤军奋战,在抗疫一线工作已将近一年了。T先生的建议不仅简明扼要,而且极具专业水平,他还给我出了戴两个口罩的好主意。听了他的话,心里踏实多了。这次能平安回到家中,一直对T先生的大力帮助深怀感激。

让我特别感慨的是来自上海的Z女士。她1972年初中毕业。看照片,颇具江南女子的纤细与秀美。那时,上山下乡的风已经渐渐弱了下来,她被分配到徐汇区一个集体所有制菜场。“早上上班后第一件工作是抡大刀开猪,那开猪的刀有三四斤重,把由机器劈成两半冻得硬梆梆的猪板分成小排,排骨,蹄膀,槽头肉之类……冬天十个指头上全是冻疮溃烂成洞。”

高考的消息传来,在《儿童时代》当编辑的妈妈帮她找了补习的老师,她一面卖肉卖菜,一边恶补从没学过的高中课程,成功考入上海科技大学数学系。如今她从事电子工程师相关职业,曾在摩托罗拉、戴尔、安若菲等公司就职。在《七七级高考经历》的结尾,她充满怀念地写道:“当时的菜场和周围的老街,旧货市场和那一大片棚户区……早已踪迹全无……漫步华山路,只有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当年无二。可那些令人向往的油墩子萝卜糕美味小吃都不见了,换作美食城里的大排档了”。

Z先生出身于湖北水乡,也是初中毕业就回乡劳动。1977年考入华中师大英语系,毕业留校任教。1989年赴美留学,获得孟菲斯大学博士学位。现在,Z先生是肯尼索大学教育心理学博士生导师。他的文笔不仅细腻生动,而且感情丰富、充满诗意。“欣赏着沿途的风光,和木舟划起的涟漪,再看看掌船人优美的划桨姿态,我不禁想,家乡真美,而且我要学会使船!”

十五岁回乡劳动时,他的第一份工作是放牛。“仅仅带它出去吃了几次草,它就认识我了。每次去解它的绳套,看得出它平静的眼神里带着期盼。”“有一天刚下过雨,沟渠边芳草萋萋,它在越过一道沟堑时,一蹄踩空,我便从它高高的背梁上滚落下来。等我爬起来,只见它立在那儿望着我,一副难过的神情。”如此卓越的心灵沟通能力,从事教育心理学研究实在是小菜一碟了。

Z先生还喜欢音乐,拉得一手好二胡。他拉刘天华先生的《良宵》,能让我想起年少时蜷缩在父亲身边听曲儿的情景。最近,Z先生想出一本散文集,邀我出版前帮他浏览一下。虽然知道他功力深厚肯定不会有问题,还是一口答应下来;因为,和这样充满灵性的人交往,看他美妙的文字,实在是一件快乐的事情。

再说说Y先生。Y先生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据他自己讲,毕业后曾从事过数不清的职业。教师、律师、新闻工作者、企业家、商人等。后来因为儿子读书留在了德国,他也移民到那里。住了几年,不习惯,又辗转来到了亚特兰大。在《回眸》里,找不到他的文章。但我非常清楚的知道,在整个成书过程中,Y先生付出了很多努力。有好几次编委会就在他的家里召开,大家吃吃喝喝聊聊,许多事情在不经意间就顺顺当当解决了。Y先生的夫人是典型的江城女子,漂亮、热诚、快人快语。那莲藕排骨汤炖的,真叫一个出神入化!她还承担了《回眸》的会计工作。我觉得他们二人就像串起颗颗珍珠的那根双股线,一粒粒排列整齐散发着光芒的珠子我们看得见,但串起它们的双股线却悄然无声地隐藏起来了。所谓高人,此当为一例。

还有许多亚特兰大的七七级学友我无缘结识,他们的“故事”一样震撼并引人遐思。

《回眸》的文字稿编辑好之后,又经美编设计了装帧和版式。负责人J先生颇具传奇色彩。他是长沙人,当年被放宽年龄破格录取到了中戏。出国后,他去迪士尼公司应聘,人家给了一个入门级的学徒职位。他力陈自己可以胜任更高级别的工作,于是,迪士尼又给了他一个助理美术师职位。没想到,一向随和的他再次婉拒。经过反复磋商与考虑,迪士尼终于聘请他为高级美术师。1996到2004年,他先后参与了动画片《木兰》《人猿泰山》《星际宝贝》的设计和制作,是《熊的传说》的背景艺术风格总设计师。后来,他又进入福克斯公司,先后参与了《冰河世纪二》《森林战士》《里约大逃亡》等动画电影的概念设计及原创。除了网上一次简短的交流,我跟J先生几无交集。和我一样担任文字编辑的瑜伽姐采访他后,写下了这样的文字:“看着这份令人炫目的专业简历,对他的敬仰从心底油然而生。……他不仅天分高,而且勤奋努力,不图捷径……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们亚特兰大七七级群体的骄傲,是我们湖南人的骄傲,也是华人的骄傲。”“惟楚有才,于斯为盛”。从J先生身上,我看到走向世界后华人的风采和风骨。

《回眸》是在中国大陆印的。2020年8月11日,主编先生满怀欣喜地告诉我“文集即将启程来美,本想书到后编辑们聚一聚,庆贺我们的成果,但严峻的疫情,唉!”还不仅仅如此。8月“即将启程”之后,又等了快两个月。我不无遗憾地想:回国之前恐怕拿不到书了。没想到,冥冥之中如有神助,10月11日,我收到了主编的微信:“今天我在大中华发书,您能来吗?”

——知道吗?我的机票是10月16号!

不过也有遗憾,10月18号编辑成员的庆祝聚会,我等不及了。如果没有变化,那个时间里的我,应该已经从韩国仁川机场转机,回到生养我的河南,进入郑州隔离“境外”人员的酒店了。不管怎样,能及时拿到《回眸》并把它带回国来,已经让人喜出望外了!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和着大自然的节律,《回眸》阳春三月萌芽,孟秋十月收获,给我们同样已界金秋的人生,奉上了一枚沉甸甸的硕果。或者说,《回眸》里的每一行字,都像是一串迂回曲折的足迹,它既是七七级学子的,也是生养我们的那块土地的。

“大中华”是一个应有尽有的中国超市,奇大无比。除了买东西,无形中也成了华人约见或聚会的地方。

等到女儿带我赶过去,已经比较晚了,约好取书的地点已空无一人。我赶紧在群里头询问,马上就有人回:“他们在餐厅区吃饭!”

事后有人说,真够大胆的,疫情这么严重,还敢在人头攒动的超市里吃饭!可他们几个却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好不容易见一面,怎么着也得吃个饭、说说话!”由此我知道,在异国他乡,七七级学友之间的亲情,已经足可以抵御对疫情的恐惧了。而《回眸》这本书,不仅留住了过往,更是我们今生相遇、手足深情的记录与见证。

有时候会想:如果没有1977年的高考,属于我的命运肯定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如果没有亚特兰大七七级、没有《回眸》,我的旅居和人生经历自然也会黯淡许多。风起云涌,因缘际会。在气血既衰的晚年,能够一下子拥有这么多经历相近、秉性相投的朋友,能够彼此携手,做些有意义的事情,“诚为天赐,幸甚,与有荣焉”。

                2020年12月8日

作者简介:


   刘涵华,1955年生。中国民间文艺家协会会员,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安阳师范学院教授。从教之余进行诗歌散文创作,有作品散见于国内外报刊。著有《美文欣赏》《当代散文研究》《一树繁花——新潮女性散文研究》、散文集《无忧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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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期作者:刘涵华 

  责编:谷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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