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我在屋内每只箱箧里放一本自己的书以保持连续性。后来,知道博尔赫斯从不把自己写的书放在室内,尤其卧室。其实,我们该学会,遗忘是记忆最好的延续。46.徒步者若必有错误的一步,就最好早点迈出去。50.阮籍坐在牛车上,喝着葫芦里的烧酒,还带了把锹,以备走到绝路时,好痛痛快快挖个坑,把自己埋掉。而牛却最怕大地的坑洼。所以,他又轻轻松松回到了出发点。51.世上所有的毒液聚集起来为了淹没一粒松化石。52.一个最没道理的人讲着道理。59.宁愿得罪十个平庸之辈,也不要得罪一个厨子。徒步者在跋涉之余,最需要的是美美吃上一顿。60.只有毫无本事的人才写诗。或者相反。65.我遇见十个人,十个人说他写诗,我便失业了。68.某个内容,只有当它像刀刃逼近眼睑时,我才毫不迟疑地完成它。真正的写作是绝路逢生。69.每个人在自己的黑暗里采着花粉。73.文学犯下的唯一罪行便是收容没个性的人。就像明星足球队招募了几个瞎子瘸腿。74.算了吧,秀才造反,群众革命!83.徒步者一边走一边说:“真想遇到一件意外的事情,一件稍稍有趣的事情。”这或许是种处罚。84.在同一张床上有时我实在分不清好奇和淫荡。85.夸父逐日是他诱惑太阳呢还是太阳诱惑他?烧死自己或弄个明白。91.权势强迫一个白痴马上告诉它何谓权势。97.对许多人来说写作的最佳捷径就是不写。这也是一种挑战。塞壬既然由歌唱的诱惑换作沉默,那被诱惑者就不该再捂住耳朵,说些好听的。102.玩弄思想和沉思者是两码事。103.赞美一个人或训斥一个人很容易。观察呢?110.保守者和激进者相互破口大骂。而当他们穿过赫拉克利特之镜时,便忙不迭握手言和。艾略特不厌其烦地描述过这面镜子:Where past and future are gathered(那里过去和将来汇聚在一起)。113.世界再也承受不了一个词的重量了。每个人都非常清楚这点。但每个人又都抛出自己的位置设想一个词的存在,我们就是这样掉进写作深渊的。
120.我一直寻找着一个,在不可能完美无缺的境况下而恰恰完美无缺的人,他能鼓起我全部的生存勇气。卡夫卡?121.我连做梦都在想,不露声色地写一部像亚里士多德《动物志》那样的书。幸好我聪明地暂时还没那样做,因为,我已无法再像他那样,以最简单的方式去观察一只歪颈鸟长长的舌头了。它的叫声,是一个尖吭的啾鸣。谁还能想象,几千年前,一只用人粪构巢的戴胜,是如何摇动它的盔缨,变换其颜色和形态的:戴胜见到自己的卑微,大神却令其穿上多样的花衣。但我却常常想象,寄生在软体动物和无花果莺里的亚里亚多德。122.我始终迟迟不去碰拉伯雷,是因为我想把最醇的酒放在最后喝。在这之前,我还得照他说的去做,用绳子把虚假的店铺都捆起来。总是想扔到哪里去呢?124.仁慈有时也是一种令人作呕的病态。127.福楼拜最恨乌合之众,说这是群不道德的畜生。关于革命,他说过这样的话:“凄惨的废墟景象比起巴黎的无限愚昧简直算不了什么。”为了不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福楼拜沉湎于文学。他在句子里成了奥德赛,而且有a new object,这或许就是现代写作的全部秘密。对这种秘密,我欣然佩服,全不当作绳墨之论。我们都不是陪审员。128.如果我们以信息论为基础来分析秦始皇焚书呢?那是一种多么疯狂的想象啊!但值得试试,或许跟通货膨胀往海里倒牛奶一样简单。132.歌德如果知道卡夫卡要去拜访他,会把小说写得更隐蔽些,以免卡夫卡那可怕的流水帐。每位作家都等待着一位来世的挑剔者。卡夫卡很崇拜歌德,他画的歌德故居像着了火似的。134.我的脆弱迫使我像男子汉似地和所爱的女人告别。而爱我的女人出于自尊心,又不得不接受这种告别。爱毫不饶恕自己。140.我对国家主义唯一的贡献便是成为个人主义者。142.美啊,不明之疾!144.我的根本错误在于,直觉了精神的饕餮者和厌食者,而从未加以拒绝。我看见他们张着嘴,叽叽咕咕的,一点也听不清说的是什么。我让他们走近点,我太好奇了,我是徒步者,实在是好奇,以至忘了魔鬼和人类之间的天然屏障,那张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双料画皮。147.不供述文体来源的写作是一种不可能的写作,就像一个运动员不供奉一个他将要击败的世界记录保持者,一切就无从谈起。谁听说过在没有起跑线的跑道上赛跑,在没有世界记录的前提下打破世界记录这类事呢!我实在搞不懂,他们为什么不说出自己的起跑线,那实在是一件很光荣的事呀!153.从眼睛到灵魂只有很短的一根线。说某人命薄,指的就是这件事。154.如果我非得在自己经常端坐的书桌上放一排书,而且还必须挑出一本正好对着我的鼻子,我想,或许会是狄更斯,查尔斯·狄更斯。现在,我就正好对着这排书,但,随时间的流逝,换作了陀思妥耶夫斯基。155.一个人做错了事,有辱自己,匿于鬼祟和阴谋,便永远开始东张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