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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延娟|高高的皂荚树

 海燕文化工作室 2022-06-15 发布于浙江




高高的皂荚树 




文/滕延娟

县城桃源桥向南地势渐渐低洼。沿着南去的路一直走,到金竹岭顶即向左手东南方向拐弯,有一条长长的卵石路,路不宽直通白石头。路口左侧就是天主堂。天主堂里面有一只大的天井,广场内种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走进去站在广场上只见天地清廓,心境舒畅。

当年有一个主持的修道女在此修道,修道女姓陆,人们就叫她为陆嬷嬷。陆嬷嬷长年穿着黑色的衣裳,戴着一付大大的边框眼镜,态度和蔼可亲。她在天主堂的东南方的平屋里开了一个小小的眼科诊所。小诊所的药架上摆满了一排排的药瓶药盒。

 
与诊所成犄角之势没几步路又有一个小教堂叫仁慈堂。这个仁慈堂的大门长年虚掩。大门直对一条卵石路,卵石路的尽头就是电影院的后门。进入小教堂内,左手有两株高高的皂荚树,一到秋天就结满了黑黑的皂荚。大门内向南有三间平屋,平屋左侧与皂荚树相对的是一条宽宽的中间有小甬道的卵石路。路的右侧种着一排很高的落叶树,向左拐过又有一排房子。房子圆弧的窗框镶着红绿玻璃。一到秋冬,枝叶飘落,这儿就显得很是寂廖。

那一年我刚刚从城南小学转到城东小学。刚到一个新环境,就有一种与原来学校完全不同的感觉。城南小学大多是店街及职工的子女为多,而这儿却是农村的孩子为主。相比之下,原来的同学沉稳,而城东的学生就显得有点野性。他们劳动很积极,却能种菜养兔上山砍柴,掏鸟窠打水仗;种种举动使我这个城南来的新生大开眼界。

这天一个男生说天主堂有皂荚树,我们摘皂荚去。那时正是三年困难时期,一块肥皂要三角五分。而这野生的皂荚脱开外壳,里面是一粒粒籽,把籽捣烂就是肥皂浆。我从来没听说过用这东西可代替肥皂的,感到城东的同学真能生活。有这样不要钱拿到肥皂的地方,同学们高兴极了,于是三四个男女同学在那个提议的男同学带领下就直奔天主堂。我们钻进了小教堂,几个男同学就噌地爬上了树。把黑黑的小小的似月牙儿似的皂荚摘下来往地下抛,我们几个女同学就在下面捡。一边摘一边心里还是忐忑不安,只怕主人陆嬷嬷回来撞见。不一会果然一个人影子闪了进来,她浑身黑色,戴着一付绛色边框的眼镜,肩上披着一条宽大的浆紫色披肩巾。她先是惊愕地噢了一声,说了声,呵,介许多小朋友?接着就温和地笑了。上面的男同学慌了,哧地从树上溜下来,惊惶地站在那儿,破旧的单裤在飒飒的秋风中发抖。我一阵惊慌,怀中的果实散落一地。同学们你看我我看你,怔怔地望着她,等待她的斥责。她走拢来,轻轻地说,这可用吗?可用就摘呀,不要慌,不要慌。她手搭凉棚,仰起头望着高高的树梢:当心,树太高了啊。那个啊字拖长了一点,充满了关切与温情。好比是一块石头落了地,同学们相对看了一眼,舒心地笑了起来。她满脸笑意地回转身,走过小石板铺成的甬道。秋风吹起满天落叶,一片片黄叶一下子铺满了中间小甬道的卵石路。霜天萧然,披巾飘飘,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心底掀起无可名状的感动。我们随便闯进她的地方,偷摘了她的东西,她不仅没有呵斥我们,还这样地友好与宽容。特别是在这物质贫乏糠菜代粮的三年困难时期,她有这样的友善与慈悲。那些皂荚虽然因籽粒太嫩滗不出皂水,统统抛掉了;但那随风吹起的浆紫色的披肩巾,充满磁性的话语却永远落在我少年的梦里。。

   
她的眼诊所常常坐满了附近的乡民,他们患了沙眼或红眼睛总到这儿来求嬷嬷诊治。陆嬷嬷也同情他们家境困苦,收费低廉而有时看见实在付不出钱的就不收钱。她总是细心慢气的,那宁波话揉合上海腔有一种磁性的亲和力,世界因为她而充满阳光。对于教堂,大多乡民有一种本能的排斥感与疏离感。但陆嬷嬷的真诚无私却赢得了乡民的心。

   
后来教堂又来了个修女,这个修女年纪较轻,鹅蛋型的脸,五官精致,一双眼睛闪着精明的光。雪白整齐的牙齿说起主话来口不动似乎切着牙根。因为年纪轻一点,我们就叫她为小嬷嬷。听说她是来做陆嬷嬷助手的。做礼拜时俩人身着黑色的衣裳,披着黑色礼帽。礼帽内缘有一圈白色的衬布。这礼帽一直垂到肩背。整个头脸都被礼帽扣住,只露出一张脸。她俩常常手持白色的蜡烛在一排排的信众前唱赞美歌,宣传主的思想,去邪恶,存善良,宣扬天堂的美好。在讲经台上,陆嬷嬷磁悦的声音滋润千千万万信众的心。四周的红绿玻璃闪闪闪烁烁,人们沉浸在梦幻的天堂里。

文革时陆嬷嬷作为第一批牛鬼蛇神受到冲击,人们抄了她的家,捣毁了她的诊所。那天教堂门口围了好多人,口号声此起彼伏。但附近的乡民还是窃窃细语说她的好处。但对于一个修女,本来就是钦定的牛马鬼蛇神,是首先冲击的对象;乡民任何同情与怜悯都是徒劳的。而最使她致命一击的是她助手小嬷嬷的揭发,这小嬷嬷不是一味地空喊口号,而是说了她箱子底下压着两枚袁大头像的洋钿,还说她是帝修反的别动队。这个美貌的小嬷嬷精明的双眼背后是一泓深不见底的阴谋坏水。她用牙根子说话的样子透着一股冷气。到这时她把上帝的真实善良的教诲统统撕个粉碎,为了自身的清白,不惜把污水泼向别人。陆嬷嬷听了她的揭发,精神彻底崩溃了。这个昔日与自己情如姐妹的小嬷嬷竟成了卖主的犹大。乡民们在这轰轰烈烈的运动中虽不能为陆嬷嬷说上一句话,但对小嬷嬷的行径却有极大的反感。朴实的乡民只凭直觉来评判是非,陆嬷嬷长年不关的门,任凭孩子自由出入摘取皂荚,半夜眼肿眼痛她总是随叫随起;她做的一直是好事,看不出她有什么坏的地方。

   
那天陆嬷嬷站在街口示众,身上背着很大一面鼓。身上还是那件黑衣,由于鼓太重绳子似乎勒进她的肉里。脸上的汗水泪水已洇湿了她的头发,两眼空茫而无奈。我不忍看她这个样子,就从人群中挤了出来。我想到那儿去哭一场,为了那高高的皂荚树,为了那个充满悲悯的“啊”字。

   
文革后期,陆嬷嬷回去了,听说不久她去世于宁波。乡民还常常怀念她,想起当年小小的眼诊所。

   
今日我虽是一个佛弟子,与当年陆嬷嬷的基督信仰似乎是风牛马两不相涉;但慈悲与博爱依然是人类的共同主题。当我走上高高的山岭,扑向寂静的殿堂庙宇,站在山之顶巅;看白云飘忽的天际,我的双眼常常投射向县城的东南一角,那儿曾经是一个教堂;尖尖的穹顶直插蓝天。那高高的皂荚树还在秋风中唱着秋的歌,树底下走着一个优雅的修道女,满天的落叶飘落在她肩上……

作者简介

滕延娟

滕延娟,宁海人。宁海县作家协会会员。爱好文学多年,主要作品有散文集《心悠悠》《小街风流》。笔调细腻婉约,情感丰富饱满,以刻画小人物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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