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九六六年文革爆发,空气中一直弥漫着令人惶惶不安的气氛。先是批三家村,四家店,后是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红卫兵运动的兴起,更增潻了红色恐怖。街上店铺的招牌被砸烂,居民家中的藏书被抄走,寺庙里的佛经被焚毁,连平日里受人尊敬的校长教师也被戴上高帽游街。一时间,几千年的中华文明之地变成了文化的荒漠。 我们这些中学生,整日里无所事事,既没书读,也没学上,只有在”造反”与”逍遥”之间傍徨。 几经周折,我找到了一家工厂当临时工。在工友们的热心帮助下,我很快掌握了生产技能,也逐步熟悉了生产流程。当时全国学解放軍,工厂象军队一样编制,设立班,排,连。厂革委主任是軍队转业干部,任命复员軍人担任排长,连长等。由于结构单一,指挥也軍事化。工厂的运作,靠的是“抓革命,促生产”的方针。 所谓抓革命,往往是大批判开路,远的批刘少奇路线,近的抓阶级斗争新动向。車间里沒有地富反坏右,一个劳教释放人员就成了现成的靶子。时不时拎出来批一批。由于他一直谨小慎微,而且他工作的产量和质量都不错,所以也抓不到什么“现行”。工人们也似乎并不热衷这些运动,知道这是杀鸡儆猴。 所谓促生产,就是为提高产量,搞“大战”。要求工人们每天工作十二小时。轰轰烈烈开始,干了几天,渐渐人困马乏,提不起劲来,产量也上不去。再过几天,十二小时的产量还不及八小时的了,只能收兵,恢复八小时工作制。对于工人,这样的加班加点,既无加班费,又無奖金。对于工厂,这样兴师动众赶出来的产品质量往往难有保证。渐渐的也不大搞了。 现代企业的管理,要提高劳动生产率,是一个系统工程,不是搞几次人海战役可以解决的。 这是一家机械工厂,車间里有各种車床,铣床,磨床等等。我对这些机器很有兴趣,常在机器检修时去看看。看机器的内部构造,传动机构,另部件的配合等等。但我能接触的图纸资料很少,有些还看不懂,技术书籍也借不到。我真希望能有机会学一些这方面的知识。 有一天我在市图书馆看到一则通告,说要举办机械制图训练班,学员由各单位推荐。 于是我到单位去要求,我试图说服車间领导,去参加这个训练班会对生产有好处,我可以用业余时间去学习,学习的费用,我也可自己承担。但这位领导心不在焉地听我讲,最后不耐烦地说,这是领导攷虑的事,于是没有了下文。我想既然单位不作推荐,我去图书馆看看,能否争取旁听。但这亇班始终没有办起来。不知是沒有足够的报名人数,还是找不到合适的教师。在那亇认为知识愈多愈反动的年代里,大概没有多少人会用业余时间来学习知识,钻研技术的,也很少有人肯担这风险来教课的。 过了段时间,传来美国尼克松总统访华的消息。毛泽东主席在他放滿线装书的书房里会见了尼克松总统,相谈甚欢。当时很多人还沒有意识到这对日后中国的影响。 过一阶段,我又在市图书馆看到通告,准备举办英语学习班。这次的招生要求是,自己报名,单位批准。不再要求单位推荐了。我在中学读书时就对英语很有兴趣,于是领了一张报名单,填写完毕,回厂去请求批准。这次见到了厂革会的一名干部,他听了我的介绍,滿腹狐疑地打量着我,然后问,你学英语想干什么?他不待我回答,把手一挥,将我打发走了,连那报名单也没接。我想他一定认为我是异想天开,在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略识ABC的人都可能被怀疑是英美特务,而我一个工人,居然还想学英语,太可笑了。 其实,这事并不是那么可笑的。我所在的这家厂曾进口过一台精密磨床,磨床上有亇手柄,谁也不知它的用处,也没人敢去动它。磨床有说明书,是外文的,工厂里沒有人能读懂它。稀里糊塗操作了二年,磨床要检修了,从外面请来技术人员,才弄明白,那手柄是操作手动润滑油泵的。每次开机前,按说明书规定,必须用它来给导轨和活动部件加润滑油的! 几年过去,风云突变,四人帮被打倒,文化革命终于结束了。可以看出情况开始逐渐变好。一天广播中传来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听到这消息后第一反应,就是将自己高中的教科书找出来,这些我在身无分文时尚舍不得卖掉的书,终于可以派上用处了。 我向厂里提出,要求参加高考,这次形势变了,厂里不再阻挠我报考了。但这时就有人来对我说,尽管让你去考,但你不会被录取的。因为一则你年龄太大(当时我已三十周岁),二则你家庭出身不好(按当年工宣队的说法是比反革命还要反革命的)。我当然清楚被录取的希望十分渺茫,但是,渺茫的希望毕竟可能是一絲曙光。若选择放弃,则一定无望。 我于是投入了高考的复习,一边上运转班,一边抓紧一切时间复习功课。高考复习的拼博,许多人也一定深有体会,这里就不再赘述了。这时,我的班组长主动为我请了一周假期,以让我在考试前一周能专心复习。行文至此,我心中还很感激他。 高考结束后,很快就展开录取工作。但我一直沒有消息。心中焦急,但又不敢外露,怕被人说不安心工作。有一天,我遇到了工厂的团委书记。他告诉我,他去上边开会,获悉我的高考成绩十分出色。他问我什么时候能去上大学了,我只能苦笑着对他说,我一直未收到录取通知。 这样在等待的煎熬中又过了几周,忽然传来大学扩大招生的消息,过几天我也收到了录取通知书。我于是把录取通知交给厂革会政工组组长。他一看,顿时勃然大怒,厉声追问,哪来的,谁给你的?我如实作答,是邮递员给的。一句话把他噎了回去。 过了二天,厂方终于同意放人了。我立即取了录取通知书去大学报到。到那里才知道,我的七七届同学们已开学上课一亇多月了。我立即投入紧张的学习,深知这机会来之不易。 多年后,我到英国牛津大学科学园担任高级设计工程师时,还有幸成为牛津大学博德利图书馆的成员。 博德利图书馆(Bodleian Library)大慨是英语世界最古老的公共图书馆。它有亇传统,尽管藏书丰富,但不外借的,图书馆的成员可以到馆内阅读。要成为图书馆成员,须要牛津大学教授的书面推荐。我想到了我那时的“老板” Brian Bellhouse 教授。他是牛津大学莫德林学院(Magdalen College)的著名教授。当我向他讲明来意时,他当即修书一封为我推荐。就这样,我成为了这座著名图书馆的成员。 当我站在图书馆高高的穹顶之下,不禁感慨万千,我历经了三十多年,终于从那曾经的文化荒漠走到了这片知识的海洋。 市一中 六六届高三(甲)班楊森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