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由是,也不禁让人想到近三十年来书坛最重要的一个美学概念:空间构型。这显然是现代书法研究中最关键的一个概念,它直接改变了现代人对书法的整体认知,书法鉴赏也因此获得了一份比以往任何一个时代都要清晰有力的审美视角。 当然,书法江湖也因此多了一份热闹…… 更具实践价值的是:空间构型概念的介入,除了改变了传统的书法审美视角以外,更改变了书法本身——它甚至是让书法在新的艺术语境中完成淬炼的最后一把火,从而使其在面临没落的前一刻,获得了一份全新的活力! 就现阶段有限的几个探索者如邱振中、沃兴华、曾来德、曾翔等先生对现代书法的实践与探索看来,尽管有时候还显得有点生硬、甚至不无主观而粗暴,但更值得我辈欣赏并学习的:是他们在新的审美语境下,如何让三千年书法重新焕发青春的探索精神! 现代书法的探索本身,既是充满想象力的艺术行为,也是不断求证、却永远无法做出最终定义的过程。而我们这个时代最缺乏的,就是对未来的想象力。 《好大王碑》又为我们提供了怎么样的启迪呢? 在近1600年后的今天,当我们再一次有缘目睹其个性风姿时,是不是可以将之视作一次审察、甚至是超越自身的契机? 每一个人都渴望着超越。而超越本身,则意味着对传统的否定、革新甚至是反叛。但没有几个人能真正超越自己,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并非仅仅是因为底气或勇气问题,更重要的是传统过分强大,它几乎有着可以吞噬一切的力量和欲望,它总是在你一出生时就开始对你进行围剿! 具体到书法上,更是如此——超过3000年的中国书法史,已经为后世积累了过分丰富而强大的资源,它时刻都在蔑视任何一个挑战它的人。只要你愿意赋书法予意义,那么它就存在着一个庞大无边而又深邃无底的意义系统,只要你能想象得到的,都存在,你想象不到的,也存在……宿命般的存在,奈何! 所以,在更多的时候,我们只是被一股强大到骇人的力量所携裹着任其左右,即便是一些自以为是的观点和行为,也往往难逃夜郎自大的嫌疑。 譬如,前文对《好大王碑》结体上分析以及字外空间概念的提出,其实就是一次舍近求远的自寻烦恼,因为对该碑的结体前人早有妙论:取意于秦诏版文字! 此论神妙,一语中的。 但论断以后呢,是不是容易让人陷入新的迷茫?当我们的思维转向秦诏版文字的艺术魅力的时候,是不是也意味着悄悄放过了对《好大王碑》深入探究? 追问着实让人沮丧。还是回过头来做笨功夫吧,暂时放弃前人的观点和论断,按照自己的思维和感悟去读碑看帖,或许就能窥见一点什么,正如《好大王碑》因其对字外空间的挤压、而使其拥有一份饱满的张力,却并不愤怒。 该聊聊《好大王碑》的用笔了,以及其用笔与结体之间的关系……这是书法的本分。 结体与笔法的关系从来就是相互成全的,如有乖离,则不成字。这是常识,而所谓书学的玄妙,就潜伏在一些浅显易懂的常识常理中。书法所要求的,有时候也就是对常识的把握,而把握常识的最好法子,就是肯下、也下足笨功夫,这是老生常谈、也常谈常新的命题。诚然,在一门学科、尤其是艺术类学科如书法上,所谓的笨功夫并不简单,更不可小视。在下笨功夫的过程中,最常见的瓶颈就是,你会发现走着走着就觉得走不下去了、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了,于是,很多人选择了放弃…… 每个人都会遇到、而且不止一次遇到瓶颈。 此时,我们的直觉——源于真诚的思索的直觉,往往是点亮迷途的火光。邱振中教授在其论著《书法的形态与阐释》中一再强调直觉的强大魅力,以及现代书法教育中对直觉的训练的重要性,更表明了培养包括直觉、想象力等在内的独立思考能力的紧迫性! 当然,直觉本身也是有其内在的逻辑的,它是几个看似毫无关联的概念之间灵光一闪的对接,接着便是一幅令人欣喜的全新的图景,她与联想虽有不同却也颇为类似。 譬如,当我们知道了《好大王碑》在结体上有“尽量通过挤压字外空间的方式扩大字内空间、从而展示其浑宏气魄”的特点时,就很容易想到其最理想的表现笔法是篆法圆笔。因为就笔法的大体划分而言,也就方圆两种,如果使用源于隶书的方笔的话,就很容易出现笔画内擫的形态,这是用隶书笔法中的波折所决定的,如此一来,自然就与其“尽力挤压字外空间”的初衷相违背。 再者,当书丹手的头脑中一旦出现大致的空间造型时,圆的第一个跳进他脑海的形象。因为在同等周长的所有几何图形中,圆的面积最大! 这似乎是一个与书法毫无关联的联想,但如果我们愿意将思维放开,将书法中的汉字看成是一个个由线条构成的空间造型,就不难理解《好大王碑》的书丹手下笔前那一刹那头脑中的形象了。这大概也是《好大王碑》笔法多圆笔篆意的缘故。 而我更关心的,是《好大王碑》的结体与笔法之间的内在关联,又能给我们带来怎么样的启示?这种关联不但是一种彼此选择的问题,更是相互成全的关系。这一点同样可以在《好大王碑》身上看到。 譬如它因字外空间受到挤压而使线条外在形态的表现空间受到限制时,线条并不因此毫无作为,而在轻易地将表现的重心转向线条内部,则通过提按、扭转等笔法丰富线条本身的质感与张力,或者通过线条本身的拉长、缩短、减省等方式增加意趣。 而质感与张力、乃至意趣,不正是作为书法层面上的线条的追求么,又还有什么比线质的丰富更迷人的呢?同样迷人的,是丰富的线质对结体本身也具有一种可贵的反哺功能!则可以对其字内空间浑宏开阔的结体起到充实的功效——毋庸置疑,没有丰富的线条质感作为支撑,字内空间的浑宏开阔就难免成为结体上的空洞单调!。 综上所述,经过从结体到笔法选择、从笔法到线质表现、从线质对结体本身的反哺等过程的分析,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好大王碑》自身拥有的一个自给自足、浑然一体的内在循环系统。这大概就是让《好大王碑》天赋异凛的根本原因,因笔法、线质与结体的浑然一体而呈现出端庄静穆,也因独特结体与篆法圆笔之间的相互玉成而深幽古拙……蓬头稚子、拙朴天成与端庄静穆、深幽古拙,看似貌合神离的审美意趣,就这样在《好大王碑》身上浑然一体! 这也是《好大王碑》最为有趣、活泼的地方。 当然,这有是一块很难归类的碑刻,归之于汉碑固然牵强,归之于魏碑也不无勉强。这也引起过《好大王碑》在字体到底是八分隶书、还是魏碑真书之争论,煞是热闹! 最后达成的一个勉强的共识是“楷隶之间”。 这是一种聊胜于无的归类,再联系到其中有些字的偏旁部首明显有草书的影子,就更是无法定论了! 与其如此含糊不清,不妨暂且放下将之分门别类的打算,干脆从书法的角度将之大致界定为带有“篆意、隶态、楷体、草痕”的多面体。 这当然是从书法美学的角度出发的,这种多元混一的包容性特征,也正是它的魅力所在! 包容,并非是简单的堆积,而是被包容的元素之间的相互作用后的浑然一体,譬如篆意与楷体相互作用的结果就是线质的丰富: ——既避免了篆书笔法中前后如一缺少提按的单调,也淡化了楷书对笔画端点、转折处过分刻意的腔调。 ——再融入隶书最主要的摆动、波挑笔法,则可以有效地使笔画中段不至于“空怯”的同时,也增加了波挑笔法所特有的动感。 ——而偶尔的草书笔画,则无疑从其特有的结体特征相映成趣,进一步化解其因古拙而可能带来的呆板。 这便是《好大王碑》丰富线质的前世今生! 后记:这是一次颇为艰难、也颇感欣慰的写作过程,说艰难,是因为本次写作狠狠地让我知道什么叫捉襟见肘……说欣慰,是连滚带爬地终究写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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