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那个雪天里,武松接下了潘金莲的半盏残酒 咱们先看一看《金瓶梅》中的这样两家子。
| 武植家 | 韩道国家 | 字号/排行/绰号 | 排行大郎,绰号三寸丁榖树皮 | 字希尧,号西桥,绰号韩一摇 | 兄 | 武大 | 韩道国 | 嫂 | 潘金莲(父潘裁,排行六姐) | 王六儿(兄王屠,排行六儿) | 女 | 迎儿 | 韩爱姐 | 弟(小叔,叔叔) | 武松 | 韩二(绰号二捣鬼) | 相信只要稍微一对比,就可以发现,这两家无论是家庭配置还是各自的出身,都出奇地相似。下面我再说说他们两家的故事。武大一家的故事,《水浒传》早已让人耳熟能详,不过我要说的,是《金瓶梅》里的武大一家,和《水浒传》还有许多不同。第一个不同就是,武大有个女儿,叫迎儿。这个角色在《水浒》里,是另一位姓潘的“淫妇”,潘巧云的侍女,被兰陵笑笑生信手安插给了武大当女儿。第二个不同,武大在《水》里就叫武大,作者也这么称呼他,但是到了《金》里,笑笑生给他安排了一个名字,叫武植。别看这都是小小的细节,其实却透露出笑笑生关注小角色,不让角色成为单纯的工具人。却说武大郎一家,原是山东东平府阳谷县人氏,后来遭了饥馑,就把家搬到了隔壁县的清河县(《水浒》中没有这一节。武大为甚要来清河?因为后面的故事都发生在清河?为何非要清河不可?因为清河是明朝大运河边上非常繁华的一个所在,商业十分发达,说一句是四方辐辏之地也不为过。清河边上,还有一个临清钞关——钞关,相当于今天的海关,这也可见这地方确是一个要冲,交通十分便利),先住紫石街,这时候他还有妻子,当然武松并不在。武松去哪了?先是在小旋风柴进庄上,后来害了病。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哥哥搬了家。武大在紫石街住不多久,妻子又死了,丢下十二岁的小女迎儿,甚难过日,就租了大街坊张大户的房子居住。张大户有个美丽的使女,叫潘金莲。有个妻子,余氏,十分利害,让他无法对潘金莲下手,谁知一天余氏外出赴席,总算被他抓住时机,就把潘金莲叫到房中“收用”了。在《水浒传》里大户也要收用潘金莲,被潘金莲抗拒,报告给了主家婆,大户大怒,把她嫁给了三寸丁榖树皮武大。在《金瓶梅》不是这样,张大户收用潘金莲之后,身体就垮掉了,余氏大怒,也就猜出原因,迁怒于潘金莲,瞅着机会就熬打她,大户无奈,又舍不下她,灵光一闪,想出个绝招,把潘金莲嫁给三寸丁榖树皮武大,等武大出门不在,再溜进武大的屋子里,继续“收用”潘金莲。这样不知克制,当然活不长,不多久就死了。余氏早看潘金莲不爽,如今她又“害”死了自己丈夫,一怒之下,把武大赶了出去。不管是《水浒传》还是《金瓶梅》,故事进行到这里,我们可以说潘金莲完全是一个受害者,武大则是得便宜者,用古话说,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武大当然不配潘金莲,他可以拒绝张大户的“赐予”(其实我们知道这是“借予”甚至是“寄存”,他当然也知道,因为书中还说,武大有时也看到张大户跑到他屋里来,但他认为潘金莲“原是他的行货”,当没看见一样),可是他没有。在这里,他实际上充当了和张大户一样的共同加害者。可是潘金莲又能怎么办呢?凑合着过呗,还能离咋的?如果不是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如果没有那个“身材凛凛,相貌堂堂”的武松出现,也许她也能黯淡地和武大过完毫无亮色的一生,死后写上“武门潘氏”几个字,发送入土。世上的事情,难的就是早知道。可可的天假其便,武松偏偏如天神下凡一般,从天而降,活生生地出现在潘金莲的面前。打虎英雄的光环、健美雄壮的身躯、与武大巨大的反差,无一不猛烈撞击着潘金莲本就躁动的心。自古嫦娥爱少年,何况是她这样一个从来都不能自主选择正常男人的人——张大户,用书里的话说,“软如鼻涕脓如酱”,老迈猥琐,自非良人;武大又如何呢?前面已经说了,是一个没有骨气的人,更兼模样猥蕤,身躯矮小,说得上是肉体与精神的双重低下。于是,当她见到武松的第一面起,她就得出了一个结论,“这段姻缘却在这里了”。潘金莲当然有她满满的自信,她是那样地美丽,那样地有风情,那样地充满才气——她会识文断字,会写诗填词作曲,会弹琵琶,会妆饰,会说贴心可意摄魂夺魄的情话,还会Cosplay(角色扮演),有一回她扮成丫头,把西门庆喜欢得要不的。可是,她的美丽,让张大户日夜垂涎,冒着被河东狮子哮吼,也要占有;让武大宁愿过几天就加一顶大绿帽也舍不得割舍。她的风情,在张家,只能用来娱乐糟老头子,在武大家,只能用来唱些淫词艳曲,撩拨家门口不三不四的浮浪子弟(仅限于此),即使日后进了西门庆家,也不过是用来牢笼汉子,借以固宠的妾妇之道罢了。她的才气,更是没一个相称的知音,张大户,只知皮肤滥淫而已,何曾在意过她的“才”?武大?诸君看他,像是个有文化的么?整日里醉生梦死,只知噇酒、卖炊饼。西门庆,就更是个文盲,有一回,潘金莲把新鲜的生莲蓬子,用纤纤玉手喂给西门庆吃,哪知西门庆却说,涩剌剌的,吃他做甚么?他哪里知道,莲子音同“怜子”,如同今时人说“我爱你”,是古时女子向情郎表达爱意呢。这种似克制又炽烈的浪漫,正合着《诗经》乐而不淫,哀而不伤的本旨,所谓“雅正”是也,自然被痴怨士女推重追捧,诗人也多采以入诗,传诵古今。可西门庆是破落户出身,其父西门达,原走川广贩货的,也顾不上对他的教育(《三言》里有一篇“蒋兴哥重会珍珠衫”,蒋兴哥做的就是这种营生,巧的也是在广东经营。结果因为他一离数年,妻子王三巧禁不住那孤枕难眠,被徽商陈大郎引诱,红杏出墙。另外,书中孟玉楼的弟弟也是在川广贩货。——可见明朝那时候,到广东行商,几乎成了社会风尚。),再说又独独这点骨血,溺爱都还来不及,哪里舍得管教,“所以这人不甚读书”。心动不如行动,打定主意之后,潘金莲先以武松在外居住不便、土兵做饭“腌臜”为由,再用“亲兄弟难比别人”,你若不搬来,我们会被街坊邻舍笑话倒逼之。果然武松满口应承,吃完饭就去搬了行李铺盖回来,和兄嫂一家同住。这样,潘金莲就为自己创造了许多和武松独处的机会,毕竟武大整天都在外面卖炊饼,很少停家。武松看嫂嫂每天起早为他整治饭食,又照顾他梳洗,甚是过意不去,便买了一匹色缎,给她做衣服。也许就是这么一匹缎子,让潘金莲产生了许多不切实际而似乎又有影有迹的想法。处于暗恋中的男女,对暗恋对象的纤微蛛丝马迹,说得上是明察秋毫而又有许多浮想发明。他今天是不是比平日多留意了我好几眼?是不是和我多说了许多甜话(旁人听了,直骇异道:敢问甜在哪里?)?他看我的目光,是不是与他人全然不同?这话他只对我说过,是不是他待我独一无二,盖我真他心中之所爱也……在武松而言,这匹缎子,是向殷勤照顾自己的大嫂表示感谢,在暗恋武松的潘金莲看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感觉,这就是武松对她的回应。她的辛苦,果然有了回报!有了这一节,便十分自然地引出了雪天勾引的后文。雪,古称六出,雅名飞琼,自来便有许多雅致的故事。历史上有孙康映雪夜读的劝学美谈,也有王徽之雪夜访戴的名士风流,文学作品中则有林冲风雪山神庙、雪夜上梁山的暴力美学,也有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唯美绮梦。潘金莲选在大雪天向武松摊牌,也许在她心里,也想创造一段佳话吧。后面的事情,我们就都知道了。当潘金莲说出那句“你若有心,吃我这半盏残酒”后,包装在“叔嫂”这层关系上面的一层薄膜被她亲手撕烂(古训叔嫂不通问,但是从书中看,当时人并不遵守这项规则),剩下的只是两个面对面饮酒的青年男女。武松再也无法把这种行为合理化为大嫂对小叔如母亲般的关心。而潘金莲也自绝了自己的后路,得到武松断然拒绝甚至发狠式的回应后,她同样也再不能借大嫂关心小叔的名义来和武松亲近,因为此后她的所有关心,都会被武松看作别有用心。为了避免哥哥难堪,也为了断掉潘金莲的念想,武松当日就搬离了哥嫂家里。之后,武松上东京出差。潘金莲收帘子失落叉竿,正砸中西门庆。西门庆一见钟情,与武大隔壁开茶坊的王婆定下十件挨光计,顺利与潘金莲通奸。街坊卖水果的郓哥因要找西门庆做生意,与王婆发生冲突,被暴打,一怒之下,激怒武大来捉奸。捉奸现场,潘金莲挑动西门庆踢伤了武大。武大用兄弟武二吓唬潘金莲,指望潘能治好他,谁知潘金莲把这话往王婆家对西门庆一说,众人竟做出决定,要毒死武大,以绝后患。王婆出主意、西门庆提供砒霜、潘金莲下药,三人合谋把武大药死。百日之后,烧了武大灵,一顶轿子,潘金莲终于得偿所愿,进了西门家。但天道岂有偏私,西门庆自娶进潘金莲后,又娶进李瓶儿,先头还娶了孟玉楼,又有大娘子吴月娘、二房李娇儿、四房孙雪娥,后又生子加官,发了许多桩横财,直称得上是烈火烹油一般。但他一味滥淫,不知餍足,到底纵欲而亡。西门庆死后,潘金莲被吴月娘打发出去,寄放在王婆家待嫁(直曰之待价亦可),正赶上大赦归来的武松。武松假意说要娶回嫂嫂家去,看管侄女迎儿,一家三口过日。这不正是她梦想中的生活么?所以还未等外面答话的王婆松口,里头的潘金莲倒耐不住性子了,“我这段姻缘还落在他手里。”一边这么想着,马上就走了出来,满口答应下来。第二日,武松交割了一百两银子的婚钱,又给了五两谢媒钱王婆。当晚,武松把潘金莲、王婆锁在屋里,都结果了。潘金莲就这样,结束了她“首尾呼应”的一生。那小女迎儿,才逢着叔叔回来,本指望有人照顾了,不想亲人的温暖还没见到一分,反而亲眼目睹了自己的亲叔叔接连血腥地杀死两人,其中一个还是自己曾经叫娘的那个人。“叔叔,我害怕。”这是书中迎儿说的最后一句话。武松的反应是怎样的呢?“孩儿,我顾不得你了。”说完,还要去隔壁杀王婆的儿子王潮,没见到王潮,就把王婆家原属于他的那些银子——八十五两——原来这婆子只交还了吴月娘二十两,对武松却说要一百两,连同一些金银首饰,都顺手拿了走了,上梁山去了。撇下可怜的迎儿,无人看顾,后被邻舍姚二郎做主嫁人了(武松不在的几年里,本就是他代为照管迎儿)。至此,武大一家的故事算是草草完稿了。武大被毒死,潘金莲被杀死,迎儿胡乱嫁人,武松自己也做了贼寇(官方定义)。可谓惨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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