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中与研几：《坤卦》疏解

坤卦

䷁（坤）

坤。元亨。利牝马之贞。君子有攸往，先迷后得主。利。西南得朋，东北丧朋。安贞吉。

乾卦象征龙，而坤卦用马。马匹非常柔顺，然而对于马匹驯养不慎，也会变得非常暴躁。这在于乾元用九，不可为首之德，是否时时保任。坤卦元亨，具备乾卦之德，利牝马之贞，所以坤卦的德性坚固，在于尊奉天道，而成就天道。君子有攸往，便是有所往，可以前行。先迷后得主，是指马匹的性格柔顺，然而也有其暴躁的一方面，在这两难之间，先迷而难以抉择，但是以乾元统坤元，后得其主，也就是以乾元贞定其方向以后，乾坤互参，才可得利。

西南得朋，因西南四卦为巽离坤兑，皆为阴卦，所以得朋，是为同类。东北丧朋，乾坎艮震为阳卦，与坤阴迥异，所以丧朋。但是阴阳并到而一体，此先须阴阳各从其类，再使阴与阳达到中和，此时一体太和，并到而无有隔断，方是阳明之知行合一。如此安于守正，各从其类，互相协调，无有隔断，方可大吉。例如身之主宰便是心，诚中而形外，中与外一时并到，但心体不明，或者躯壳起念，都是隔断的体现，便不是各从其类，各守其正，自然也就不会知行合一。

彖曰：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坤厚载物，德合无疆。含弘光大，品物咸亨。“牝马”地类，行地无疆。柔顺利贞。“君子”攸行，先迷失道，后顺得常。“西南得朋”，乃与类行；“东北丧朋”，乃终有庆。“安贞”之“吉”，应地无疆。

乾元资始，为创生原则；坤元资生，为终成原则。资生，是以坤元现乾元，乾元之具体呈现在于坤元，所以坤元顺承于天，而终成于地。

所以能够终成于地，在于坤元厚德载物，德合无疆，能够承载天道的最终体现。含弘光大，是指坤元蕴含着可以呈现乾元的光大之德；品物咸亨，万事万物因坤元之终成，受其统摄而皆可亨通。牝马地类，可以运行于大地之中，没有疆域与边界，所以也可以称之为无限。君子体察坤道，所以柔顺承天，坚固德性，因此可以有所往。虽然一开始迷惑于进退之间，但是以乾元统坤元，承顺天道以后，才复归常。但是这并不仅仅是最后，因为在有所往，要成就人格与事业之时，更需要与同类相共，素位而行，共同携手并进，才能够有吉庆。所以这种素位而行，各从其类的智慧，是从乾元用九，见群龙无首而来，在自身之中，通过承顺此道而利永贞而终成的，所以最后应地无疆。德性与事业，才会像大地一样广大无垠。

象曰：地势坤，君子以厚德载物。

坤卦的象征在于地势坤。乾是天的性情，代表刚健不息，刚健不息在于运行。坤是地的性情，代表厚德载物，承顺天道而最终体现天道，这个过程在于地势万千，而皆是天道生生不息之所具体呈现处，并且坤元因为厚德载物，具备这样的能力。君子效法坤道，也当如此。

初六：履霜，坚冰至。象曰：“履霜，坚冰”，阴始凝也。驯致其道，至坚冰也。

坤卦初六，看见大地上布满了霜，此时便是几。在这个时候需要慎思明辨，看到了霜，那么坚冰马上就要到来，此时便要做好防范，随时可以调整。这个需要研几，之后才能通变而行。对于一般理解而言，坤卦初六只是一个比喻。面对种种事物以及自己的起心动念，都会有一个萌发的开始。萌发的开始，如果不善，便很难慎始善终。这需要君子洗心，退藏于密，心净明通，才能够从容中道，这也是致良知所在。

坤卦初六的象征在于，看见了霜，便沿着这个象征而顺推，自然可以辨别出冰天雪地便在其后。

六二：直方大。不习无不利。象曰：六二之动，直以方也。“不习无不利”，地道光也。

六二处在内卦的中位，阴居阴位，所以极其得当，具备直方大的品格。在此，直方大又是指不习不虑的良知本体之内在妙用。虽然在此不习，不习指致良知之直心而往，中正而行，不以见闻习染为念，也无有不利。此处便是阳明先生晚年，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信手行去之狂者胸次一般，脱离了乡愿。所以六二的象征，在于六二发动，大中至正，直顺此心而行，符合道义，虽不习，也无不利，这是地道光大之象。

六三：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象曰：“含章可贞”，以时发也。“或从王事”，知光大也。

含章可贞，是指坤道蕴含乾道之德，坚定不移，所以可以从王事，亦即以坤元现乾元。无成，是指坤道最后所成，归功于天，也是有终的，亦即无有大的灾祸。

六三的象征在于，含章可贞，需要与时偕行，时中而立。如果不符合当下的时与位而行，便不是中，也不是含章可贞。或从王事，这便是厚德载物，最终承顺乾元用九之见群龙无首之德，归功于天，谦敬自持，可以终成乾道，以此体现地道的光大。

六四：括囊。无咎无誉。象曰：“括囊无咎”，慎不害也。

六四处于六五之下，在此谦敬六五，与初六之研几辨察相应，而及时收紧口袋，知其所止，方能回归本位，时中而立。虽没有大的灾祸，也没有相映的荣誉。这里的象征在于，及时收紧口袋，知止而后有定，通过谨慎谦敬之德，自知自明，知道当下的时位，才能远离灾害。

六五：黄裳，元吉。象曰：“黄裳。元吉”，文在中也。

裳为下身之服，配有纹饰。黄，属于土，居于中央。黄裳元吉，其象征在于，坤元之纹饰，不离其本位，所以大吉。这是因为坤道为臣道，即使居于六五之君位，也是符合坤道本位的臣道的，所以有元吉之象。

上六：龙战于野。其血玄黄。象曰：“龙战于野”，其道穷也。

坤卦上六，坤道不遵循其本位，而僭越成为龙，与乾元斗争，所以才会出现龙战于野的象征，天玄地黄，泰极成否，而坤道过犹不及，便会有穷竭之象，天与地两败俱伤，招来灾难。

用六：利永贞。象曰：“用六”永贞，以大终也。

坤卦用六，在于利永贞。利永贞，即坤元持续不断的保持其承顺天道的品格，才有大终，即慎始善终之终。

文言曰：坤至柔而动也刚，至静而德方。后得主而有常，含万物而化光。坤道其顺乎！承天而时行。

以下为孔子对于坤卦所附之文言，用以诠释坤卦以及各爻之意。首先来说，任何一卦，任何一爻，都是阴阳并到而一体的。并不能够认为此爻为阳爻，那么便只是阳刚。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阳为幽明隐显之并到一体之关系。所以阳爻背后便是阴，吉之背后便是凶，并到而一体。若时中，便是吉，反之则是凶，玩易之人，当在此时观象通变，以尽此并到一体之太极。

观象，则阴阳并到而一体之体立；通变，则阴阳并到而一体之用行。体立，则变幻莫测之神“穷”；用行，则阴阳变化之神之化用“知”。穷神知化，则天地人三才之道“尽”。

所谓神无方易无体，无方，指阴阳莫测之神，大易所言之神，指变化莫测之意，此神并不局限于某一端，某一阴一阳之端，而兼尽其用；无体，指易道神用，并无形迹之体可捉，此须默而识之，逆觉体证。如此穷神知化，则入于兼体无累之境，而此皆由观象通变而来，深明阴阳并到而一体之太极道体而研几也。由此会归以乾元统坤元，以坤元现乾元，乾坤互参而一本，则天人合一之道于此方可贯通。此中种种本体功夫，又须落实到君子洗心而退藏于密，斋戒以神明其德之去遮㢣、复心体而致良知于事事物物之着实功夫中，此便是心学易之纲领所在。

孔子申明坤道虽然至柔，但是其发动处却是刚健不息的。如果坤道没有刚健不息的能力，就如同没有厚德，便不会最终体现天道，所以坤道至静，但是其德性正义，阴阳并到而一体。所谓后得主而有常，是指以坤元现乾元，符合天道之常，所以能够蕴含万物，最终呈现，如同人文化成一样，光大其德。回到坤道的本质，最终也是承顺天道，与时偕行的。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臣弒其君，子弒其父，非一朝一夕之故，其所由来者渐矣，由辩之不早辩也。易曰“履霜，坚冰至”，盖言顺也。

所谓顺，是指顺成、终成。这里是指坤道符合乾元之德，直下承顺天道，心净明通，可以知几存义。这就如同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一样。善与不善，在于做人精神之当下的抉择，是否直下承顺天道，知几以存养道义。所谓臣弑君、子弑父之行为，并非一朝一夕所达致的，这是一个逐渐演进的过程。但是对于这种事物的刚刚开始的萌芽处，便不慎思明辨，知几以存义，正是因为坤元并未以乾元为准绳，偏失乾道本然之理序，遮蔽本心，所以就无法时中研几以观象通变了。

直，其正也；方，其义也。君子敬以直内，义以方外，敬义立而德不孤。“直方大，不习无不利”，则不疑其所行也。

六二直方大。所谓直，为大中至正之心之本然；所谓方，乃心之本然诚中形外而呈现之义。敬以直内，此敬非向外敬之敬，向外敬，则敬有分别，敬彼不敬此。所以一心向外去敬，心非本然状态，那么便是有善有恶的意之动。此敬，也并非外在的条式格文之敬，如此便分了内外，只是书册知识，并非心体本然。故此敬，是指心之本体的良知本身，并非意之动，也非外在之他律。意之动的敬，为分别；外在之敬，为挂搭。分别之敬，难以与天地万物为一体；挂搭之敬，只是知识见闻挂搭在身上，并非从心之本体中流露出来。

所以敬以直内，乃心体良知不受遮蔽之自敬自正，由此义以方外，诚于中形于外，睟面盎背，阴阳并到而一体。如此身心一如，行著习察，敬义立则德不孤，此生命便是一道德生命，便是一文化生命。所以直方大，并非以分别挂搭所熏习者为根本，直下承当心体良知之发动，致良知于事事物物，则无不利。乾元则不怀疑坤元之所行，则终成以坤元现乾元之境。君子尊乾法坤之道，则于此全副挺立。

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地道也，妻道也，臣道也。地道无成，而代有终也。

阴柔充实饱满，坤道蕴含于其中，可以承顺天道，以坤元现乾元，最终归功于天，这也是乾坤互参而一本之所在，所以弗敢成也。此坤道象征的是地、妻、臣之道。虽然归功于天，但是其最终体现者还是地之厚德载物，此中蕴含了天人合一的互参智慧。在此，吾辈当明白天人合一，一方面在于敬天，所以将道德的价值之源与创生之源，归功于天；另一方面在于知天，即知天之所以呈现，在于个体之道德实践之中呈现此天道。这便是孔子知天命，孟子尽心知性知天之所在。承当道体之命，而贯于天命之性的性体，最终率性修道，落实于心体的呈现处，并且充分体现此心之本体的良知，致良知于事事物物，并将良知本体归功于天，那么天就作为一种个人的良知本体的超越性根源所在，虽然天作为超越性的根源，同时，良知也存在于每一个人的内在生命之中，最终呈现的还是个人的做人精神。这便是本体宇宙论的乾坤互参而一本之所在。内在而超越(即活动即存有)，超越而内在(即存有即活动)。

天地变化，草木蕃。天地闭，贤人隐。易曰“括囊，无咎无誉”，盖言谨也。

六四近于六五，正是进退抉择之机。天地变化不息，所以草木繁盛。如果天地闭塞，过犹不及，贤者自然隐退，这是由于失中过偏所至。所以六四处于抉择之时，理当与初六遥相呼应，洗心退藏于密，收紧口袋，谦逊有加。此时没有大的灾难，也没有荣誉可言，这是自我约束与谨慎所得到的结果，此种行为以及结果，恰恰是符合这种时位的。

君子黄中通理，正位居体。美在其中，而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之至也！

君子尊乾法坤，黄中通理，这是指处在坤卦之本位上，符合当下之理序，正位居体，贞固奉行乾元见群龙无首之德，恪守当下的中道，并未过犹不及，所以才能够美在其中，生命光畅，事业有所发扬。这是坤道之所涵盖的德性。

阴疑于阳必“战”，为其嫌于无阳也，故称龙焉。犹未离其类也，故称“血”焉。夫“玄黄”者，天地之杂也，天玄而地黄。

坤道如果僭越了本位，那么乾元对此必将怀疑，以至于征战。这是因为坤道嫌弃自己阳气不足，而擅自逾越，称自己为龙，这样的话便是过犹不及，逾越了本位。但是坤道本乾道而来，拥有乾道的内在基因，即使有所逾越，也属于龙之一类，不可能超过这一类，所以称为血，这便是血缘同类之意。所谓玄黄，乃是天地分离，又互相争斗，混杂在一起的象征，如此只能够两败俱伤。所以坤卦上六之爻，为君子所鄙。

作者简介：王童，男，北京人。勉心书院院长，独立学者，国学讲师。主要从事于中国儒学(主要在于宋明理学)、中国哲学史的研究与传播。以“勉躬励行，澄明本心”的为学精神，做为为学之方，并以此致力于原创性、独立性的学术研究与传播。主要著作有《身心与良知——传习录的疏解与诠释》、《时中与研几——周易的疏解与诠释》等。目前开设课程有“中国哲学史”、《四书》研读、《周易》义理研读、《传习录》研读、“宋明理学”系列等。

为学宗旨

勉躬励行  澄明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