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祈愿葬礼度新生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6-22 发布于湖南

今天这篇文章谈点乡村的殡葬文化。按说,大过年的应该讨论吉祥的话题。但物质决定意识,生老病死作为客观规律,从来不会为带有主观色彩的人定的节日让步。换句话说,对待生老病死,是一个人的必备意志。

1

史铁生说过,“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在处理这个“必然降临的节日”时,举办一场葬礼,是件沉痛且必要的大事。通过葬礼,人们既希望给死者的人生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也希望让死者在另一个世界开启新生。

我出生在农村。农村人以聚居为主,遇有亲人离世,亲朋好友迅速靠拢,一起忙乎,葬礼隆重。

记得小时候,我们一群小伙伴常追着规模宏大的殡葬队伍疯跑,像看“热闹”一样看出殡。现在回想,那时所谓的“热闹”,并不是事不关己的幸灾乐祸,而是出于单纯的好奇。

印象最深的,是一位大家族的老爷子的葬礼。老人一生育有五男四女,耄耋之年,四代同堂,孙男娣女一大帮,加上老人曾是村支书,德高望重,去世时很多乡亲邻里都自发为其送行。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如同一条长龙。亲人们清一色的带着七尺白孝,哭声震天撼地。队伍行驶缓慢,几步一停,屈膝叩头,仪式感极强。我现在还清晰记得,那口走在最前面的硕大的红木棺材,很显眼很豪气。人群里有啧啧称赞声,这棺材可真好啊,入土二十年不腐!八个壮汉像抬大轿一样齐力抬着棺材。老人的一位儿子负责“扛棺材头”。他弯腰曲腿,双手反背,紧紧扣住棺材底部,用身体蛮力顶住棺材的最前方,前后两股力量交汇相抵,样子很是吃劲儿。这样做,既方便把控棺材的前进方向,又能掌控步速,避免颠簸,确保平稳前进,着实辛苦了这位孝子。他表情庄重肃穆,时不时高声喊着,“老少爷们辛苦了,抬平啊,让我爹在里面平躺着!”

后来,我离家在外读书工作,再也没有看过村子里的葬礼。前几年,我读了霍达的《穆斯林的葬礼》。女主角新月去世后,书中写到,“穆斯林的葬礼隆重、庄严而简朴,没有丝毫的浮华。它是为亡人举行的一次共祈,是穆斯林的'法雷则。其法耶’——副主命,每个人都有为亡人举行葬礼的义务,至少要有一个人履行了这项义务,别人才能卸去责任。葬礼和平常的礼拜不同,它没有鞠躬和叩头,只有站立和祈祷。没有音乐。穆斯林的祈祷不需要任何音乐来伴奏,它是对真主没有任何扰动的静默,它以特殊的形式而永垂不替,以庄严的站立去感觉真主的真实存在,去沉思他的伟大、光荣和慈爱。它是忠实的灵魂对于真主的无限崇敬,是每个人衷心情感的倾泻,是为了全体穆斯林包括亡故的人而向真主发出的切望于将来的吁请。”

对比汉族与回族的葬礼,风俗不尽相同,但其精神内核都是用虔诚的心表达对亡灵的敬意,期许用一种神圣的仪式让死者找到新的归宿,甚至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重获新生。

这期间,我的奶奶、爷爷相继去世,我深感悲痛,因为路途遥远,没有亲临送葬现场,颇为遗憾。

2

腊月廿日,我的姥爷去世了,享年八十二岁。

惊闻噩耗,我决定赶回奔丧,送老人家最后一程。这里有个插曲。以前常听人骂别人过于着急时用“你急着奔丧吗!”这次我真正感觉到了“奔丧”的含义。

我乘坐的飞机落地后,要换乘高铁返回老家。尴尬的是,飞机落地到最后一班高铁发车只有短短一小时间隔。我反复咨询估算,机场到火车站一般都要55分钟,赶上火车的希望不大。绝望中,我没有放弃,仍然心存一丝希望,我相信我和姥爷会有这个缘分,一定能回到家。飞机舱门一打开,我仿佛弦上之箭,撒腿就跑。北方的冬天,气候尤其干燥,跑了一会儿就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但我还是坚持着,心想务必赶上车回到家。如果今晚回不到,就参加不了姥爷的葬礼,那又会成为人生一大憾事。终于跑到了门口,接我的车辆早已在外等候。我蠕动干瘪的嘴唇,费劲的跟司机说了一句,能快尽量快!司机很体贴很理解,也很给力,硬是在半小时内把我送到了车站。我顺利上车,回到了那个小村子为姥爷“奔丧”。

次日凌晨,天色未亮,姥爷的葬礼就准备开始了。

姥爷去世后被安放在一口棺材内,停在灵棚中央。

先是举行开光仪式。仪式由懂“规矩”的老人主持引导。棺材被打开后,亲人们可以转圈围着棺材瞻仰遗容。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去世后的姥爷。一件黑色大衣,勉强掩住了被病痛折磨多年的瘦弱身躯。虽然脸颊塌陷,面色枯槁,但仪态显得很安详。看到姥爷躺在冰冷的棺材中,我内心深处顿时涌出无限悲痛,瞬间泪流满面。这时,我的妈妈作为大女儿,用特制的木签蘸着酒,依次向姥爷的额头、眼睛、耳朵、鼻子、嘴巴、脸颊、胸口、脚心等部位点洒,口中念着,“开天光亮堂堂,开眼光观六路,开耳光听八方,开鼻光闻芳香,开嘴光吃美味,开脸光净光光,开心光心豁亮,开脚光走佛堂。”

开光仪式快结束时,我的姥姥突然挤入灵棚,近似哀求说,让我再看一眼。姥姥快八十岁了,身体不是很好。大家怕她激动,担心受刺激,就阻拦说你回屋坐着就行了。但也有人说,让她看看吧,要不不放心。姥姥表情呆滞,沉重的凝视着“一言不发”的姥爷。这一情景令人动容。再过一会儿,这对结婚近六十年的老夫妇就要彻底永别,天各一方了……

棺材在主持人的指令下被缓缓合上。亲人们失声痛哭,有人大喊,让我再看看吧。事实上,这是最后一次瞻仰老人的遗容。我也极度悲伤,从这一刻,我与姥爷有关的一切都只能在我的记忆中出现了。我再也无法跟他面对面唠嗑,同他分享我在外工作的进步了;再也无法搀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我的家里吃饭了;再也无法跟他斟酒对饮,让他高兴乐呵了。在生死离别之痛的驱使下,我的泪水实在无法控制,泉涌一般,阴湿了这个村庄的夜色。但自始至终,我没有喊出一句,极度悲伤下残存的一点理性告诉我,喊是没用的,人已走了。

3

送葬正式开始。

亲人们戴着黑孝纱布臂套,女人们手拿哭丧棒,列队走在灵车前面。每走几步,我们便转身向灵车叩头。

北方的腊月,天寒地冻,冷风刺骨。但我一直想着姥爷的音容笑貌,想着他对我的关心疼爱,想着他亲切唤我的名字,想着他教我拨算盘嘱咐我要入党要好好工作要留在大城市,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从家门口一路护送灵车到公路上,有三四里路。我不知道面朝灵车磕了多少个头,向这位可亲可爱的老人致敬。

到了大路口后,送葬队伍改乘车辆与灵车一同缓缓向火葬场驶去。说实话,我极其害怕这个地方,巨大的恐慌、无助的恐惧缠绕着我——一旦到了那儿,姥爷就会永远的彻底的离开人世了。

车行路上,天还未亮。寒风吹拂着大片大片的田野,枯枝败叶随风飘舞,这些都是姥爷曾经辛勤耕作的地方。如今,他热爱的这片故土与田地,也在向他作别。窗外,夜色深邃,但在几颗星斗的衬托下,天空又显得很静寂很纯朴,甚至多了几分悲凄的浪漫。我想,就这样一直在路上走下去该多好啊,永远不停,我们就可以跟姥爷永远在一起了……

到了火葬场,最揪心。

一副铁架平板车,直接把棺材接下。在推往火化室的路上,工作人员生冷的问询,死亡证有吗,火化手续办了吗?

我第一次走进火化室。火化室像个大厂房,巨大的空间下有三个很大的泛着白光的密封机器,每台机器都有两扇小铁门,门口有操作仪表屏幕。我进去的时候,有两台机器都在轰然运作着,也就是正在火化遗体。一股说不出的烟熏味道尤其刺鼻。

姥爷的棺材被放在了一扇门外。原以为会打开棺木,取出遗体后再推进那个可怕的大机器里,可谁知工作人员直接将棺木推进其中。顿时,亲人们抱头痛哭,我的妈妈与我的老姨——姥爷的两个女儿,直接瘫坐在地下,撕心裂肺的哭喊。她们不舍她们的爸爸,我不舍我的姥爷,亲人们不舍这位心地善良的亲人!不舍的感觉无以名状,永远难忘。

约莫一小时,家属被通知遗体火化完毕。

亲人们再次积聚在那扇门前。当小铁门打开后,那辆铁架车出现了,车上有个余温尚存的大盘子,盘子里有一堆基本上按照人体骨架结构顺序摆放的颅骨、躯干骨和四肢骨,这些骨头以半完整半粉碎的状态出现在亲人面前。我被这堆骨头惊呆了,内心充满无限的悲痛与感叹。这位曾经言辞雄辩激昻、性格倔强刚硬、干活拼命卖力、做事认真负责,爱打抱不平、爱助人为乐、爱喝酒热闹的老人,到如今竟然残酷的被一个大机器变成了一把骨头。嗟乎哀哉!

按程序,由姥爷的子女帮忙把骨灰捡起来装入一个红布袋子,再放入骨灰盒。

主持人在旁边指挥着,提示说,先捡身子骨,再捡头盖骨,先捡大的,再捡小的。按风俗,不能有亲人的眼泪落入骨灰之中。我这时突然想起来,早晨妈妈在为姥爷开光时,主持人也在提示,不能把眼泪滴到遗体上。入乡随俗,这“俗”必须得守住。我不知道这些风俗是否有理可循,但确实可以把控亲人们的行为举止。如果没有这样的规矩,面对姥爷的遗容与骨灰,大家肯定会哭成泪人,遗容会损毁,骨灰也会被泪水浸染成泥。主持人还教儿女们边捡拾边念叨,其中一句让我印象很深,“想家站在高山远处望。”是啊,姥爷一辈子都没有离开家,一辈子都在守着这片黄土地,一辈子都在尽心尽力的抚养儿女经营生计,他怎能不想家啊。

姥爷的四个子女表情十分凝重,哽咽抽泣着,泪往心里流,用颤巍巍的手拿着一个夹子,小心翼翼的捡拾着姥爷的骨灰。

人生就是一个轮回。父母最先给儿女创造了生命。当父母逝去,儿女反哺,帮父母捡骨灰,颅骨29块、躯干骨51块、四肢骨126块,一块都不落下,这是儿女在为父母拼接创造了新的生命啊!只是这个生命有些特殊,他并不生活在人世,而是到了天堂。我突然想到了哭泣的力量,生命的出现总是离不开哭泣——父母听着儿女的第一声啼哭迎接新生,儿女又在哭泣中为父母塑造新的生命形式。

4

老舅捧着骨灰盒缓缓向墓地走去。

他趴在地上,探下身子,小心翼翼的将姥爷的骨灰盒放入一个方形的墓坑。随同骨灰盒一起放进去的还有一盏马灯。我想到了席慕蓉的那句诗,“人生一世/辗转天涯/想保有的不过就是像这样一小间的/点着灯的房子”。对死者而言,坟墓就是新家,同样需要一盏灯的陪伴。

墓坑上方被盖上板子,填土掩埋。亲人们再一次痛哭。他们知道,这是最后最后一次与老人诀别了。这位老人真真正正的住到了一个新家,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我在姥爷的墓前,深深的磕了三个长头——安息肉体,超度魂灵。

葬礼还有一个尾声——送盘缠。逝去的人去了另一个世界,山高路远,有很多艰难险阻,亲人们要给他准备好盘缠用度。

下午四时,亲人们带着纸钱、纸马、小纸人以及酒、罐头、饺子等,步行来到田野。

天突然刮起了大风。人们说,这位善良的老人的去世引起了老天爷的注意,老天爷有了悲伤的情绪。大风吹着那匹纸马,拼命在风中飘摇,像在田野里疾驰,好几个壮汉招架着才安稳立住。我想真是天公作美,点化成缘。姥爷的性格十分刚烈,就是需要驾驭这样的烈马才能奔上天堂。

我们围成一个圈,圈内燃烧着准备好的那些物品,火焰熊熊,为姥爷送来了应有尽有的盘缠。在姥爷的儿女带领下,亲人们脚踩黄土,正三圈、反三圈走着,并念叨,“送钱来了,快捡钱吧。”同时,大舅站在一个木凳子上,高举一根长杆,指向西南,嘶哑喉咙,认真的为他的父亲指路,“天堂朝这儿走。”

我突然看见,姥爷在人们的呼喊簇拥下,用他惯有的绝不卑贱的自信、绝不服输的倔强、绝不低头的刚强、绝不屈服的硬气、绝不退缩的勇敢,骑着一批黄金烈马,朝着西南的天空奔去。

至此,姥爷的骨灰融入了黄土地成为了自然永恒,灵魂在亲人们真诚的超度中升上了天堂……

天堂之上,逝去的人肯定会以儿女为其创造的一种新的生命方式存在着,站在高山,念着亲人。

尘世凡间,亲人在虔诚祭祀的祈祷中,在无数星辰的拥抱中,在沧桑岁月的裹挟中,不忘逝者,缅怀深情。

宇宙无垠,烟波浩渺。亲情拉扯着天上人间。从科学的角度讲,宇宙的运转,是靠天体引力的作用;但冥冥之中,更是靠着这样一种永远无法忘怀、永远无法割舍、永远无法停止的感情维系的。有了这份情感,我们才会时不时仰望星空,才会知道宇宙的存在。

写完初稿时,我还在回广州的飞机上。透过舷窗,城市华灯初上,夜色初燃,像初春时节绽放的木棉花。

我情不自禁的想,姥爷呢,此刻在干嘛。

据说,人死后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给后人的道路照亮。所以走夜路的人,经常会发现有一颗星星常常围着你,给你照亮道路,那就是你逝去的亲人在天上看着你,守护着你。

我抬头远望,银河闪烁,既纯净又清明。

那片银河就是天堂,就是姥爷的新领地。他那么勇敢顽强,那么坚贞不屈,那么单纯善良,在那儿一定圆满开启了新生。

夜色中,头顶上三颗离我最近又最亮的星星照亮了我脚下的路。这些星星就是我的姥爷、爷爷和奶奶。

星光下,我揣上思念,背起行囊,信步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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