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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读山河,心念袈裟

 公众号陌上闲云 2022-06-22 发布于湖南
把生活的流水账记成岁月的散文诗

 

01

趁妻儿熟睡,我合衣而起。

走向另一间蜗居小屋。一些书,在壁柜上整齐站立,正在睡着。见我来,它们醒了。书脊上的“眼睛”,盯着我,哀求宠幸。

倚着床头,开始夜读。

久未如此。想起了高中的学习生活。熄灯后,还要打着手电,在被窝里看会书。可惜被窝太憋闷了,每隔一会,就要把光亮熄灭,探出头,呼吸一下。深夜是一片海洋,我是海洋中的潜水者,月亮是最大的探照灯。我露出头来,只想看一眼月光。月光在,灯就在,泛着暖意的生命源头就在。

现在,幸福多了。有一盏昏黄的灯,有流通的空气,有城市的夜色,陪着我。可我还想做回那个潜水者,但没了勇气。

“哗”,我有些惊恐。习惯了看手机,读电子书,竟被翻书的声音吓了一跳。

纸,原本多么柔弱!没想到,两张纸在摩擦的瞬间却有颤动心扉的声响。我又试着翻了两页,依旧一片“哗”声。像劳累的深夜,突然轻咳。像童话王国里的魔法师,搞恶作剧。

窗外,阑珊灯火点缀着满地清辉,万籁俱寂。飞鸟,模糊的影子疾速飞驰,然后隐秘。夜,空无一物,在全神贯注聆听着一本书的倾诉。

单纯的两页纸不会有这样的声响。唯有写了美丽文字的书才会诉说、呐喊。

读的是李修文先生的《山河袈裟》。

看名字,心潮澎湃。山河,多么宏伟大气的词语,不可阻挡,不可小觑。袈裟,又给山河戴上了些许禅意,从敬畏到亲近的祥和,从粗犷到超脱的释然,从古怪精灵到豆蔻梢头的萌动。

读了,爱不释手。或许,久违的夜读,就在等这本书。

先让我说说读书的焦虑吧。譬如,《红楼梦》《活着》《穆斯林的葬礼》《解忧杂货铺》《芙蓉镇》《平凡的世界》《白鹿原》《小团圆》,等等。每读一本,都有恐惧与担忧来袭。焦灼的是,这本书的文字太好了,是不是巅峰之作。翻开下一本,还会有逾越于此的深沉壮美吗?若没有,我一定会受到很大的打击,甚至不会再有翻书的欲望了。

我错了,一次次的怀疑忧虑,又一次次的被现实打脸。

渐渐的,我喜欢上这种打脸。这不是属于我的羞愧,而是属于文学经典的尊严。

最近,迷恋散文。认真拜读研读。贾平凹、迟子建、鲍尔吉·原野、李敬泽、李修文、塞壬、周晓枫、刘亮程、李娟,等等,新人老人,男人女人,每一位都让我如饥似渴。散文,竟有如此魔力。虚构的让我以为真实,真实的又让我当作虚构。我活在作者笔下的真真假假中。例如,读周晓枫的散文,我无数次想流泪。不知为何,语言的美让我动情,情感的美让我摄魄。我一度掩卷遐思,文字余音袅袅,不能自拔。

我开始依葫芦画瓢,学着胡乱的写,奈何基础太差,功力太浅。我只能从我琐碎的生活记起。冠冕堂皇的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把生活的流水账记成岁月的散文诗”。

我时不时笑自己,嘲笑。我也时不时听到别人瞥一眼我的文字而发出“呵呵”的笑声。

我厚颜无耻的认为,笑声是好事。“管他天下千万事,闲来轻笑两三声”,何来不妥。

02

《山河袈裟》又是一本散文“尤物”。相见恨晚。

山河触手可及。每一块土,每一朵云,每一滴落雨,每一束雪花,每一片烟云,每一颗果实,每一座山,每一条河,每一声呼喊,每一次低泣,太多太多,都是山河。

人,立在山河之上,不仅因地心引力,更因心之所依,心之所向,心之所往。

夜空虚无,银河浩渺。唯有在山河面前,人才会安定,心才会沉稳。

作者拎起一件件发生在山河之上的人间事。像一位得道高僧,手把念珠,闭目静坐,吐露心声,娓娓而谈。每个故事都十分平凡,稀松平常,其中蕴含的山河之“道”让人猝不及防,令人心醉或心碎。

文学承载着记述人间悲欢的使命。奈何人生苦短。文学也随之触碰更多的现世伤疤与伤痛。每个人都饱尝生活的痛点与泪点。苍生,遍体鳞伤。祈求高僧点化加持。

高僧也是凡人。渴了就饮一杯清水,饿了就吃一口淡饭。人们想亲近他,拥抱他,却对他身上的袈裟望而生敬又生畏。每个山河的子民都希望拥有这样一袭袈裟。穿不上或穿不起,放在心中也好。

在《羞于说话之时》,作者记述了这样一段文字:“就像有一年,我去了越南,那一日黄昏之际,在河内街头,我目睹过一场法事:其时,足有上百个僧人陆续抵达,坐满了一整条长街,绿树之下,袈裟层层叠叠,夺目的夕光映照过来,打在僧人们的脸上,打在被微风吹拂的袈裟上,就像此地不是河内,而是释迦牟尼说法的祗园精舍;随后,吟诵开始了,这清音梵唱先是微弱,再转为庄严,转为狮子吼,最后又回到了微弱,当它们结束的时候,一切都静止了,飞鸟也都纷纷停落在屋顶,在场的人足足有二十分钟全都默不作声,就好像释迦摩尼刚刚来过,又才刚刚离开,但就在这短暂的聚散之间,地上的可怜人接受了他的垂怜。

山河之中,世事绵绵,多少苦乐。

或许,只有把每一寸山河,都当作慈悲道场,生活才会收获本真模样,“就好像释迦摩尼刚刚来过,又才刚刚离开”。

山河,是一本最宏大的故事书。身在其中,一人难成一页。

山河,披着绚烂的袈裟,用阳光雨露抚慰苍生。尘世中一切的苦与恶,都可以向其倾诉。

我突然想起基督教来。面对现实,基督教徒自始至终相信,上帝制造人间喜乐,上帝也允许灾难发生,上帝在我们的笑声里,上帝在我们的眼泪里,上帝在我们的信念里,上帝在我们的使命里。

山河也是如此。山河就是上帝,就是佛祖。山河,给我们命,也给我们运。我们只有笃定山河,身披袈裟,才能到达幸福彼岸。

彼岸花开,开在山河之上。

有个故事。据说有一次,释迦牟尼在灵山会上说法,他拿着一朵花,面对大家,不发一语,这时听众们面面相睹,不知所以。只有迦叶会心一笑。于是释迦牟尼便高兴的说:“吾有正法眼藏,涅盘妙心,实相无实相,微妙法门,不立文字,教外别传,付嘱摩诃迦叶。”因此,禅便在一朵花和一个微笑之间诞生了。

因花生笑,因笑花开。山河如是。

03

山河是生我养我的土地。我想把山河拉回一个小村庄。

泥土,黄沙,高粱,牛马,房屋和冬天的大雪,泛起烟尘的羊群,屋后的茅厕。当然,还有村里的人。

在我出走十几年后,村里的人,有的走向远方,偶尔回去看看,譬如我。有的原地守望,望着炊烟袅袅,譬如我要说的几位老人。他们是我父母的父母。之于村庄,他们是绝对完整的。一生,从未出走。

爷爷弯着腰。修长略带弧形的身子仍比那匹枣红色的骏马还高。马走了多远,人就走了多远。马、犁杖、爷爷,走在一条线上,一垄一垄的翻出藏在大地里的风。山河松软了,温柔了,妩媚了。泥土包裹住不知世事的种子。根脉向地下无限延展,穿透黑暗的秩序。芽儿破土而出,孱弱的呼吸滋生无尽的力量。爷爷看着新生的芽,脸上春风得意。春天走了,爷爷擦拭犁铧,亮晶晶的。犁铧挂在厢房,每次进去,都像一弯新月。转年,爷爷又会带着“新月”犁遍山河。爷爷看惯了毛茸茸的嫩芽。终有一天,他不想再看了,便钻入土里,与根系同生。

奶奶的步子永远那么慢,蹒跚而行。她似乎只有站在泥土中才会显得稳健。她太爱脚下的山河。但她永远不懂什么是山河。奶奶不识字,脑子里尽是孩子和家务。无尽操劳。譬如,她每年春天都会饲养几只小鸡。喂食喂水,架鸡笼,挖野菜,治鸡瘟,捡鸡蛋。晚上,还会到处找那些不愿回家的调皮鬼。小鸡不回来就不回来吧,为什么要找。奶奶放不下,会惦记,会睡不好。家里一草一木,都是她的心心念念。何况又是辛苦饲养的小动物呢。生命中的最后一个冬天,她仍然在盘算着,明年开春要喂几只鸡,尽管气若游丝。春天来了,向众生打开了一扇温暖的门,奶奶却出门而走。春天卧在一片广袤的山河。奶奶亦在其中。

我坐过很多次驴车。姥爷赶着。驴的蹄子扣着柏油路,哒哒哒响,在山河中歌唱。柏油路极其平坦,反射着凌厉的光芒。汽车从我们身旁呼啸着驶离。驴车显得格格不入。姥爷的目光只有前方。所有的光鲜,他从不羡慕,从不嫉妒。他的心中只有正义——有理走遍天下。他赶的不是驴车,而是心中的“理”。生活艰难,但摧不挎一腔风骨承载的“道”与“理”。路途遥远,他丝毫不觉艰辛。一个午后,吃完饭,我们一同回家。他坚持自己走。走了一半,这个倔老头停住了,甩给我坚毅的目光,仍然不屈。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咬紧牙关,与命运抗争,又与命运一同归于山河。

姥姥现在不抽烟了。但她以前抽。凌晨五点半左右,我醒来,睡眼惺忪。天蒙蒙亮,屋内有昏沉的光芒。恰好看到一团升起的烟雾,还有一个被吮吸之后,耀眼的红点。屋内安静。烟丝被烧的很痛,发出“滋滋滋”的声响。姥姥在炕上盘腿坐着,幽幽远望,用一支烟点燃一天的生活。待到屋内遍布阳光,我才会起床。抬头看一眼窗外,姥姥吐出来的那团烟雾,已经长成了一朵云,飘在美丽的山河之上。

在他们面前,我上过大学、读了很多书、没当累死累活的农民、生活在大城市,又有什么用,我永远乳臭未干,永远是那个胖嘟嘟的孩子。我给他们讲外面的故事,他们却一年又一年反复讲给我那些带着干草味、漫了黄沙、浸了霜冻的叮嘱,要知足满足,要爱惜自己。就连爱争斗爱打抱不平的姥爷都出乎意料的告诉我,要学会沉默。

当我穿越数不清的山河大地,苦苦追寻,上下求索,踏破铁鞋的时候,我才醒悟,老人的话就是生活的正念,就是心中最华美壮观的袈裟。

山河浩荡,命如草芥。有一捧土,一瓢水,一餐饭,足够活一生。不必走太远。

04

继续夜读吧。

“哗”、“哗”的翻书声,再次主宰了安静的夜晚。

唯恐夜色不安。我突然掀起一页书,僵在半空。竖起耳朵,听。儿子把小腿翻了一下,再狠劲砸到床上,像一只鼓槌下落,声波用复杂的震颤产生了铿锵有力的声响。咚!皮糙肉厚的夜色像一只牛皮鼓,被两岁的孩童敲了一下。

紧接着,隔壁的邻居似乎醉酒晚归。刺耳的钥匙串,像破音的风铃,胡乱摇摆。一只不听使唤的手,似一阵夜风,毫无节奏的晃来晃去。锁孔睡得正熟,被突如其来的一根带着牙齿的小铁片捅来捅去,有些不耐烦。铁与铁的碰撞、摩擦,并未产生物理老师绘声绘色描述的电闪雷鸣的火花,而是留下了细小的伤痕。没有人会注意到,除了受伤的铁。门终于打开了。“咣”的一声,门内门外刚刚融合的夜色,又被强制分离。屋内的空气混合了酒精的味道。人昏昏睡去,忘掉所有,只留呼吸。

望向漆黑。广袤且深邃。零星的灯火,飘在半空。像老家入冬的第一场雪。谈不上洋洋洒洒,只是零零落落。没人注意到盛开的雪花。人们都在熟睡。田野上,几株狗尾巴草勉强撑着。在生命的尾声部分,它们有幸把白色的六角花瓣揽入怀中,发出莫名的欣喜。它们感激苍天的恩赐,发誓明年重生。

雪压弯了枯草,化作山河。

一页书翻过,像今天被翻到昨天。书和生活如此相似。书中的一页代表一天或者一年,几天或者几年,无论是否精彩,都会被翻过去。读者无法预料到后面会发生什么。但作者早设定好了。认真看也是这样,马虎看也是这样,不会因为目光的温和或凌厉有任何的改变。再说生活,也许一天是一页,也许一年是一页。一天一年的过,就是一页一页的翻。按照宿命论的说法,不管你怎么过,内容都被上帝定好了。谁能跟上帝抗争,自不量力。再说上帝掌管无数苍生,没那闲功夫理你。

书印出来了,发行了,只能读者自己读,作者不管。生活如何,只能自己品,上帝不管。

书和生活不尽相同。生活美好时,人们常发出赞叹之情,谢天谢地!但书写的好,读者发出赞叹只是一个小动作。最关键的是,读者会与书中的人事一起生活,一同感受悲欢离合。

此时此刻,纵然深夜有无数声响,在《山河袈裟》前,依旧是一片沉沉的静寂。作者说,“山林与小镇,寺院与片场,小旅馆与长途火车,以上种种,是为我的山河。”我一度闯入书中,热泪盈眶。我似一个偷窥者,探视作者讲给我的人间喜乐。

作者又说,“唯有写作,既是困顿里的正信,也是游方时的袈裟。”袈裟是梵语音译,本身不是衣服的意思,是不正、染、浊、杂的意思。只要是不正的、杂乱的、染坏的都叫做袈裟。譬如,出家人托钵乞食,饭由多人供养,夹杂一起,叫袈裟饭。饭菜里有很多味道,叫袈裟味。

佛陀规定弟子,应该穿坏色衣,不能穿正色和显色的衣服,红、黄、蓝、白、黑这五种正色、一律不能穿,只能穿混合颜色的衣服,就是袈裟衣,后来袈裟逐渐就演变成佛衣的代名词了。佛陀让弟子穿袈裟的意义,是自行化他(一方面自己修行,一方面又教化他人),告诉大家,在生活上,不要太执着、太分别,一切随缘,这才自在、快乐!无论贫穷富贵,只要一执着,一分别,心里都不会再清净了。

山河之中,人人皆是“苦行僧”,行脚乞食,造化修炼。每一位都有自己的“正信”和“袈裟”。至此,我多少明白了“山河袈裟”的意义。

星月悄然隐遁,夜色就要被黎明吞噬。山河与生活,即将在光天化日下淋漓尽致。

(*文中插图来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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