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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爸，我上班去了啊。冰箱里有馄饨。”儿子拎上公文包，拿上手机出门了。 半小时之前，儿媳带孙子去学校了。 偌大的家里，只余老乙和肯肯、瞪瞪，肯肯是一只小狗，瞪瞪是一只老猫，老乙遛弯时，往往把这俩一块带上。不出门，这俩家伙便在一起玩。近来，老乙出去遛弯的频次越来越低了。小区里像他这么老的老人家十分稀有，大家与他玩不到一块、说不到一块去，年龄与他最抵近的，也隔着一级代沟。 老乙的日常就是看看书、练练字、上上网。感谢网络，他足不出户便可观天下、阅人生。只不过，他对世界、人生的一切解读都无关紧要了，没人在乎一个耄耋之丁的说法。说起来，老乙也不是白丁，他是社科院的正牌研究员，3年前，还有单位请他去讲课。不记得最后一次讲课是什么时候了，他觉得听众的情绪都很应付，讲堂里安安静静，只他一人的声音徐徐在响。而他自己也觉得他的声音与思维、情绪被做了剥离，在最后半小时，他几乎坚持不下来，心内一直有个声音在逼问：你为什么要讲这堂课？对在座的诸位有什么意义？对自己有什么意义？对这社会、这世界有什么意义？…… 学问是用以救世的，但学问也是要被掩埋的。也许有些学问若干年后还会被挖掘出来，再闪亮一下。但老乙觉得自己的学问绝无此荣幸，他在做那些学问时，就知道不过是种一茬庄稼，收了割了用以果腹也有些滋味，但断无人愿意常吃。不似栽一棵质坚的树，可以百年、千年而不朽，荫泽无限。 过往的功业没必要细估了，即便数值再小，也总还是个正数。而现如今，老乙觉得自己的存在价值正在归零。没有能力贡献什么，没人需要，没人关注，就像一块等待风化的石头。 肯肯与瞪瞪大概也玩得没兴致了，各自选择一个姿势卧平，思考狗生与猫生。窗外隐约有退休老头打扑克的声音传来，更趁得屋内静寂。老乙思考着人生，身不由己地睡着了。 （二） “是一，外面为何喧哗。”元冥老和尚问小沙弥。 “师傅，今天是禅学夏令营结业的日子，学员们在拍照留念。” “你去告诉元无师弟，虽是俗家弟子修行，也需善始善终，佛门净地，静心克己为本。” “是，师傅。”是一刚出门，外面喧哗已停。片刻，他已折回室内。 “师傅，是千师兄已经按住持师叔的吩附告诫学员们了。” “哦，好，善哉。”元冥闭上眼睛，捻动手里的念珠。心内却似有一片树叶落在湖面上，漾开几圈波纹。几月前，元无师弟已接任住持，自己唯一的职责便是研修了。 “师傅，这期'禅在行走处’公众号文章整理好了，请您审阅。” 佛教的宗旨是什么？佛作为佛教的一个符号，其代表的是什么？很多俗众并不明了，有很多曲解。消极避世这个标签被无知者武断地贴在佛教的“旗”上，令弘法者颇感遗憾，不过，拨乱正曲，向世人传播法之本义也正是他们的职责所在。元冥自入佛门以来，一直持积极入世的观点：让佛教为教育众生，善化、团和世界作出应有贡献，方不负袈衣，不负人生。为此，他不仅积极运作在本寺开办了禅学夏令营，还注册了微信公众号，定期推送讲经弘法的文章。他本人及寺内熟谙经文、参修较深的高僧也会轮班通过公众号回答公众的提问，消解困惑，点渡蒙迷。 问佛的黎男庶女们多是问当下局、眼前事，属于问实，此类问题解答不难。比如：面临工作调动，不知是选兴趣，还是选境遇。那便要告诉问者：欲确乎选，先明其本。兴趣、境遇都是人生之干、枝、叶，而非根本，人生之根本在于躯尽其用，心尽其展。迎乎兴趣而舍乎境遇，躯尽其用，而心未必展；趋乎境遇而弃乎兴趣，意虽平而躯有所废。此非无解也？非也。躯尽其用、心尽其展，要从深层去理解。做出了大发明大创造谓之有用，呵护一叶一花也属济世。尽其用不能以功绩大小简单衡量，没有谁能藉一己之力转动宇宙，我们都是嵌于天地运转之庞大体系的一个部件，无滞无涩孜孜在轨那便是尽其用。以微末之躯发微末之功，无保留、无懈怠，则心可以展，非是大顺利大痛快才得展。向善行仁、敬畏天地之规律，是身心和谐的根本，心理刺激、物质满足是瘴雾，拂去瘴雾视其真相，则一切可明。 如是这般至庄至圆的解答，总能给提问者一些宽慰、启示，至于是否能解决实际困难，那就要靠获答者的参悟了。佛之意本也不为捋齐一块一缕，而是为构建一象一脉。 难答复的是那些问虚之题。比如有位“以不燃”网友，总是求解生之价、存之意，对所获解答极难满足，总有些入髓己见，虽与佛理不通，但也不易辩驳。元冥本善机锋，有时也有些莫之奈何。这也激起了他的渡世雄心，每每细斟苦琢。一来二去，分不清是渡人还是机辩，颇有些惺惜之意。二人间的苦问妙解如神仙打架，常引来无数品评。 诸如，“以不燃”问：此肉身已无用无功，无关世人痛痒，当否即去？ 元冥答：肉身本属因缘聚合之物，在，也不在，无所谓去。因缘而聚，缘尽而散，无所谓即，无所谓久。 续问：无用之身，徒耗兹世之物，省与有用有功者可好？ 答曰：肉身也物，轮回于不同时空，存于此时空未必是过，擅入另一时空未必是功。取之此身，难与彼身，非主观可定。一切属因缘。 续问：在世言世，省一粥一饭与尚蓬勃者，其非德焉？况乎需千万年才可再生之物日渐少矣。 答曰：施主爱惜一粥一饭，一油一气，殊可为范。世之大耗废非眼见之一砖一瓦，一弹一船，而实为无形之贪念耳。施主之身，乃节用之符，散发丝缕克欲俭生之义，比及留粥饭与尚蓬勃者，似更合天意。 ………… （三） 儿子吃饭时没有问孙子的作业和学校的事，吃罢饭也没有刷手机，开了电脑对着屏幕愣愣地看。老乙知道儿子肯定在工作上有不顺。早些年，每有此境，他都会帮儿子剖解参谋一番，即便没有提供实质性的解决方案，也能让儿子有所开释。后来，儿子劳烦他的次数愈来愈少，也许是觉着已彻底长大成人，要自己担当，也许是觉着老乙的意见见高不见实，无甚大用，再也许是体谅父亲到了颐养天年的时月，不想让父亲为小辈们的事劳神。 “爷爷，你们上学时要背《三字经》吗？”孙子从写作业的屋出来，从冰箱里拽出根冰棍吮吸着。 “你这是又找借口拖延写作业吧？”儿媳放下厨房的活儿，出来教训。 “我们校长说他现在还能一字不落地背过全本《三字经》，我有点不信。”孙子使劲吮着冰棍，仿佛这样就可以把没写完的作业吃进去。 “哦呀，爷爷当年也能一字不落地背，不过，我现在觉着全都背也没有太大意义，该背的背就行了，重要的是做……” “赶紧回去写去，别又拖到11点，别烦爷爷了，让爷爷歇会——”儿媳从孙子手里强行夺下刚吮了一小半的冰棍，揪着小孩押送回屋。肯肯与瞪瞪跟到门口也被儿媳的严厉眼神阻住了，然后颠颠地回到它们的玩耍区。 老乙暗自叹了口气，随手点开手机。 “禅在行走处”他晃了一眼就过去了，老和尚们的偈语慧言固然动听，也解不了他心中的阒寂。他近来常关注一个“浮云终点”的公众号——专门谈论退休老人们的心理世界。有一天，他看到一篇文章，里面谈到了国外一些独具特色的自我安息法。这篇文章很快被撤下了，大概因为有教唆自杀的嫌疑，违返了网络法规。在老乙的脑海中，那些美丽的别世之路却挥之不去。当然，他是绝不会效仿的，他只希望有个机缘可以让他一梦而辞，无声、无痛、无不舍。 瞪瞪无声地跳上老乙的膝头，拱了拱他的胳膊。老乙摩挲了它两下，它便安静地伏在那，眼睛微闭着，很满足。瞪瞪约摸有十六七岁了，以寿而论，与老乙差不多大，所以，在这家里，仿佛与老乙最亲。肯肯无聊地去老乙儿子脚边蹭了蹭，趴下来小憩。这家里安安静静，仿佛只有花草的呼吸声。 （四） 十一月的一天下午，老乙儿子打电话说要出差，直接从单位走，儿媳要加班，让老乙给孩子弄晚饭。老乙早早地去菜市场买孙子爱吃的猪蹄和莲藕，还买了几个小柚子。儿媳怕孩子伤胃，一直限制他吃水果，老乙也只能买这些去火去燥的品种了。 回到家，老乙一根根地烧烫掉猪蹄上的毛，泡过、用苏打水洗一遍，再冲干净，温水焯过，滤去浮污，炖在砂锅里。副菜他只准备弄个麻酱豆角、炒个蒜沫香菜茄子。要吃得尽兴便须专一，菜太多了哪道都不香。之后，把一个柚子洗干净，剖出一条缝。一切准备就绪，他便铺开宣纸，准备趁着愉悦写一篇字。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有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不知怎得，他写起了这首《倩女幽魂》的主题歌《人生路》。 “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路里崎岖，崎岖不见阳光。泥尘里，快乐有几多方向……”写到这，老乙觉得有些累，便搁了笔，去看一看砂锅里的猪蹄，用筷子戳了戳，略有些硬，不到放藕的时候。便去屋里躺一躺，顺便打开手机，放一首歌助眠，选的也是这首《人生路》。这本是一首凄怆的歌，老乙却一直当作悦歌听。 “一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丝丝梦幻般风雨，路随人茫茫……曲声里，老乙睡着了。瞪瞪悄悄地进门来，跳上床，卧在老乙身边，入神地听着。 （五） “师傅，'以不燃’施主已经有1年没上线发问了。”是一停下鼠标，随口道。 元冥没有说话。 是一有些奇怪，他望了望师父，安详一如往日。待视线移至师父的手，却见那念珠僵挂在那里。 “师父。”他轻声唤道。 不知何时，元冥已圆寂了。 是一合什低头，心里想到师父曾说过的一句话：人本偶合。始于寂，归于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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