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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常好物:蚕

 吕俐敏 2022-06-26 发布于北京

认识贵银之前,我一直以为养蚕缫丝,是南方人的专利。后来总听她讲柞蚕,才知道东北也养蚕缫丝。要放这篇文章的时候,查阅柞树的图片,这不是八大处,被我认为是山毛榉目壳斗科的那种花花叶子的栎树吗?求!

每次看完贵银写的家常好物,我就会感慨,这,应该才是生活。


家常好物:蚕

李贵银

我的家乡在辽南的东部山区,那片土地上的人们祖辈祖辈靠种地和养蚕为生。每家每户都有土地和山场,山场上长满了用来养蚕的柞树,据母亲讲那是合作化时候种下的。东北的冬天漫长而寒冷,柞树是生火取暖的好材料,年头久的大的柞树还可以用来打家具,柞木比其他的木料,如松木等要重很多。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张桌子,重得要命,小孩是拿不起来的,每次都要喊父亲来搬这张桌子。

我们那里的柞树一般长个三两年就被砍掉了,所以柞木家具并不常见,我们更多是用柞木来养蚕和烧柴。用柞木养蚕,柞树就不能长得过于高大,不方便撒蚕苗,也不方便摘茧。两三年就砍掉,柞树又会发出新的,砍下的柞树捆好,堆成柴火垛,放上一年就变成了干大柴,东北的庄稼院家家门口都堆着这样的柴火垛。据老人们讲,过去相亲看人家,先看门口的柴火垛,就知道这家人是勤还是懒。干大柴放到灶上一烧,噼叭作响,火势很旺,燃烧后的炭火红通通的,把这些炭火盛到火盆里,再把火盆放到炕上东,既可以取暖又可以炖菜。东北人喜欢吃炖菜,炖酸菜、炖白菜、炖萝卜等,炖菜一定要放到火盆上一边炖一边吃才叫正宗,锅里一直是沸腾的,热气里混着菜香气,一家人围坐在火盆旁,吃着一锅热气腾腾的菜,将那寒冷阻隔在屋外。

火盆的用途很多,可以用来取暖。冬天的早上,母亲早起烧火做饭,端进屋里一个火盆,我们在温暖的火盆旁穿衣服,衣服暖暖的,起床变得不那么困难。东北的冬天人们习惯吃两顿饭,中午饿了怎么办?那时农村还不用煤气罐,生火做饭都要烧大灶,费时费力,这种情况下火盆又可以派上用场。我们一般会在火盆里埋几个地瓜、土豆,那是冬日里最美味的间点。冬天的下午放学后,飞奔进家门,吃着母亲提前在火盆里烧好的地瓜、土豆,那一瞬间的快乐和满足,现在想来都羡慕不已。火盆还可以做各种美食,比如放个铁网子在火盆上,烤吃剩的饺子,烤花生、豆子等。火盆里还可以烧鸡蛋、烧茧蛹。我们闹肚子的时候,母亲就会用火盆烧鸡蛋给我们吃,这是民间治拉肚子的土方,管不管用不记得了,只记得烧鸡蛋比煮鸡蛋要好吃多了。烧茧蛹可以说是火盆里烧出来的最美味的食物,香气弥漫整个屋子,还会扩散到院子里,不用进屋就能猜出火盆里烧的是茧蛹。茧蛹是吃柞树叶长大的,最后又在柞树烧成的火炭里将最后的香气留在人间,可能这就是它的宿命吧。


养蚕有春秋两季,春天养的蚕叫春蚕,秋天养的叫秋蚕。我家里没有养过春蚕,但是我看过别人家采收春蚕,春蚕结的茧子就卖给养秋蚕的人做茧种。养秋蚕的人一般在七月份买来茧种,穿成长长的一串,一串一串的挂在一根木头上,再把木头高高地横挂起来,就像门帘子一样。这些茧种很金贵,要放到空屋子里,温度和湿度要适宜。每年茧种一挂起来,父亲就会叮嘱我们姐妹几个,擦了雪花膏就不能进挂茧种的屋里,怕熏着了不出蛾。茧种挂在那里,小孩子们就焦急地盼望着出蛾子。大人们则忙着准备蚕种上山的事宜。先要去山上扫(读四声)场子。山场里除了柞树,还长着各种蒿草,养蚕人用长长的镰刀扫场子,把那些杂草都割掉,镰刀的柄很长,一扫一大片,远远看去山上只留柞树,场子很干净;可是往近了看,那些蒿草的根还留在地上一截,养蚕人要在这荆棘丛生的地上忙活上一夏一秋,不知要穿坏几双农田鞋。扫完场子,还要往山上扬药,药死那些吃蚕的虫子。还要挑上一个良辰吉日,准备好祭祀的供品,放鞭炮来祭祀山神,保佑这一年养蚕能有个好收成。

家里的茧种出蛾了,开始是零星的几只,落在窗户上。初见那蛾子是欣喜的,终于出蛾了,说明这批茧种没问题,环境也适宜。我们忍不住去观察蛾破茧而出的过程。蛾从茧里钻出来就像小鸡从蛋壳里钻出来一样,先是把茧啄破个小洞,然后努力地从里面钻出来,刚钻出来时翅膀湿湿的,仿佛耗尽了浑身的力气,无精打采地趴在茧上,等到翅膀变干了,马上就精神抖擞地张开翅膀。我没见过真的桑蚕蛾,但是从茧子的大小和看到的图片可以推测,柞蚕蛾比桑蚕蛾大,颜色是深褐色,翅膀上有花纹还有洞,看起来很漂亮很威风。


大批出蛾的时候就很忙碌,要分出雄蛾和雌蛾,待它们交配完,就把雌蛾的翅膀和爪子剪掉一些,放到折好的牛皮纸盒上,一张牛皮纸盒里放上七八只雌蛾,它们在牛皮纸上爬来爬去产卵。产完卵的雌蛾和交配完的雄蛾会成为餐桌上的美味。把它们的翅膀剪掉,洗去身上的毛,放到大铁锅里干炒,炒到没有水分,撒上盐,放到用高梁秸编成的装饺子的帘上平摊开。雌蛾因为肚子里还有残留的卵,吃起来嘎嘣嘎嘣得直硌牙,但是也有人专门偏爱这一口,母亲一般用雌蛾炸酱吃。大多数人喜欢吃雄蛾,还有人喜欢用雄蛾来泡高度的白酒,据说是一种养生的方法。总之,雄蚕蛾是一道非常有争议的美味,爱它的人,欲罢不能,一年年翘首以盼;怕它的人,坚绝不吃,怎样劝说都无用。我小时候也不敢吃蛾,怕它的头,姐姐们就劝我吃肚子,她们吃头,她们觉得我很傻,因为我舍弃了最香的头部。后来慢慢地我也敢吃头部了,才发现自己确实很傻,精华和美味果然在头部。就像吃榴莲,起初也是坚决不吃,等一旦接受了,就会遗憾原来错过美味那么多年。


那些牛皮纸上的蛾虸,干了之后就不会轻易掉下来了。养蚕人还要熏蛾虸。用的什么药我忘记了,大概是杀菌之类的。熏蛾虸是一项很重要的工作,熏好了蚕不生病,收成就好。养蚕人如临大敌,在熏蛾虸这个环节很慎重,经常是几家合伙一起熏。熏完还有个洗蛾虸的环节。洗好晾干,就把这个牛皮纸撕成一条条的,这个过程中蛾虸里可能已经出来蚕了,刚从籽变出来的蚕叫“蚁蚕”,所以这个环节也叫“破蚁子”,破好蚁子,放到筐里,就可以上山了,将撕好的牛皮纸条放到一堆堆的柞树上。整个山场的柞树要划分成三个区域,放蛾虸的区域是供小蚕吃的。刚从虸里发育出来的蚁蚕黑黑的瘦瘦的,它们吃着柞树叶长大,用不了多久柞树叶吃光了,养蚕人就要把它们拣走,挪到新的柞树上。等他们长大了,就慢慢地变绿,变成大绿虫子,食量更大了,树叶又吃光了。养蚕人就要把它们再拣走放到另外一块区域,在这块区域里他们最终会结成茧,养蚕人管这块区域叫“窝茧树”。蚕一生要蜕四次皮,每次蜕皮前要睡觉,叫“眠期”。经过四个眠期,就要结茧了。


在整个养蚕过程中,最累的活就是“抓蚕”。这个词很形象,把蚕抓起来放到大筐里,筐是专门用来养蚕的,直径大概有半米长,筐上面有个弯弯的把。养蚕人扛着装满蚕的筐翻过山头,把蚕运到窝茧区域,再大把大把地抓起蚕,把蚕撒到窝茧树上。蚕自己就会爬上树,找到叶子吃,待到吃饱了睡够了,找个合适的叶子把自己包起来做成茧。一般的茧外面都会裹层叶子。有经验的养蚕人根据抓了多少筐蚕就能预盼一年的收成。蚕多的人家忙不过来,抓蚕就要请人工,以免蚕饿着。我记得上大学时,有一年家里养蚕,暑假时正好赶上抓蚕,父亲便叫我们都上山去体验一下。我们负责从柞树上把蚕拣到筐里,父亲扛着筐运蚕。因为柞树比较矮,拣蚕只是个耗时的活儿,并不怎么辛苦,最大的麻烦是洋辣子。这个虫子在柞树叶背面,一不小心碰到它,皮肤就会起疙瘩,火辣辣地疼,要疼上好几天。不过到了冬天,我们会满山遍野地寻找洋辣罐,顶着玩,看谁的洋辣罐更厉害,挤碎的就把里面的虫拿出来放在火里烧,那又是一道丝毫不逊色于烧茧蛹的美味。

 洋辣子

抓蚕时节也是吃蚕的好时候,那些大绿虫子,看着让人心里发毛,吃起来却是美味。蚕肥肥的,有三四寸长,按着脑袋一挤,肠子里的排泄物就挤出去了,洗干净后,放到砧板上混着白菜一起剁碎,放到锅里炒,喜欢吃辣的可以放些辣椒。这道菜在东北的饭店里是道很有特色的菜,时令性很强。为了留住这美味,我们一般会把清洗好的蚕装在矿泉水瓶里冻起来,一年四季随时都可以吃到。


最后一个环节就是“摘茧”了。摘茧的活要全家总动员,甚至还要请帮手。摘茧很考验眼力,茧挂在树上,包在叶子里,不仅要用眼睛看,还要用手去捏一捏,以免漏掉。茧有时也不全在柞树上,还会散落在旁边的草丛里。摘茧一般要摘一遍,再捡查个一两遍。等着落(音烙)茧的人会盯着打听,你家场子扔了没?所谓的“扔了”就是摘完茧了,别人可以去“落茧”了。落茧的高手一天也能落千八百个茧。他们翻山越岭,在别人家扔了的场子里寻宝。他们还会总结出个排行榜:谁家的蚕场好落茧,谁家的蚕场摘得最干净。


摘好的茧放在家里,收茧的人就会上门来收。有的直接带着叶子就收走,这样价格便宜一些。更多的是要“扒茧”后再卖。扒茧就是把茧外面的叶子扒掉,露出光洁的茧子来。扒茧也是个有趣的群体活动。一般来说摘完茧就是深秋了。茧一般放在凉爽的空屋子里。晚饭后,把大炕收拾好,倒满一炕的茧,一家人分坐在几个角落开始扒茧,左邻右舍也会来帮忙。一边聊着天,一边扒着茧,一晚上扒个几炕茧。扒完的茧装在麻袋里,等着遇上个合适的价格就卖掉,这就是一家子一年的收成。

好茧一般是很密实的,硬硬的,轻轻一晃能听到蛹接触茧壁发出的声音。不好的茧叫“油烂茧”,有的外表看上去都要出水了,有的茧结的不紧密,软塌塌的,这样的茧收购价格就很低。母亲一般就会把这样的茧留着,剿出丝来做点茧丝被或者搓茧丝绳。母亲会把这些茧倒在大锅里煮上很长很时间,煮熟了捞出来,我们把蛹从茧里扒出来,一边扒一连吃。扒好的蛹吃不完就放在那里,撒点盐腌上。给那些茧缫丝就成了我们茶余饭后要做的零活:每个茧都要把它的丝撕开,撕成毛茸茸的一团,女孩子灵巧的双手最适合做这个工作,撕好的茧丝放在一起成了一片片,母亲会把它们放在被子里的棉花上,做成茧丝被,比较保暖。茧丝还可以放在一起搓绳子,茧丝绳子最结实。


由蚕到蛹的变化过程是很神奇的,有个中间的状态,既保留着蚕的样子,又有了蛹的形态,我们管这个阶段叫“神仙”。不知道这个词是谁想出来的,简直妙极了。蛾、蚕、蛹都很美味,但“神仙”可以说是美味中的美味。说到这我想起闻一多先生评价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说这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神仙”就是“美味中的美味”,是蛾--蛹这道美味中的极致。蚕的状态肉质嫩,缺点是皮有点硬,影响口感;蛹的状态是肉不那么多汁,皮也很质实;神仙的状态是最佳的状态,既有蚕的鲜嫩多汁,肉质软嫩,皮又很软,不影响口感,并且“神仙”是最干净的,蚕在结茧前将体内的排泄物全都排泄掉了,干干净净地结茧。“神仙”可以油炸,可以炒,可以水煮。我觉得水煮是最好吃的,可以保留食物的原汁原味,因为食材本身就是最鲜美的,再做什么都是画蛇添足。烹饪的高级境界就是还原食材本身的味道,所以蛾一定是清炒,只加盐不加任何佐料;蛹也是水煮加盐。蛾、蚕、蛹这三个阶段,蛹很常见,菜市场上可以买到,至于蛾和蚕只能在特定的时节去养蚕户家里买,至于“神仙”,那是由蚕到蛹变化的瞬间,稍纵即逝,可遇而不可求。我觉得这世间的食物,最安全、最绿色的当属蛾和蚕了。为什么这么说呢?蛾是很娇嫩的,护肤品的味道闻不得;蚕在山上吃树叶、喝雨水,稍微有点药啊、污染什么的,蚕就活不成了,所以说蛾和蚕是最安全的,它们本身又富含蛋白质,很有营养。至于蛹,我就不太确定了。因为市场上的蛹是大批量从茧里取出来的,运输、保存过程中是否有什么添加,这就不好说了。


养蚕也靠天吃饭,更依赖风调雨顺。风调雨顺,柞树叶子长得好,蚕宝宝有吃的;雨水及时适量,蚕宝宝有喝的。虫害要少,不然蚕都喂了虫子。遇上虫害多的年头,都等不到蚕长大,就被虫子吃光了;雨水不调,树叶坏掉了,满山的蚕就要饿死。蚕上山不久,就会陆续传来谁谁家的蚕苗都没了。最惨的是,抓蚕也抓完了,进了窝茧树,结果窝茧树的叶子坏掉了,最后减产乃至绝产的事也时有发生,那可真是功败垂成。所以养蚕是一场投入大、风险高的事,即使大丰收了也要担忧价格。


养蚕人还要抓螳螂,赶麻雀。我小时候,家家户户有猎枪,俗称“老洋炮”。养蚕人的标配是手拿镰刀,腰挎老洋炮。养蚕时节,山间时不时地响起老洋炮的声音。傍晚归来时,养蚕人手里提着的那一串麻雀,是孩子们觊觎已久的美味。孩子们把麻雀扔到灶膛里,不一会就会散发出皮毛烧焦混着肉香的味道,那味道是如今任何烧烤摊都烤不出的美味。我们这些爱美的女孩子一面抵不过美味的诱惑,一面又担忧吃麻雀脸上会长雀斑。美味当前的纠结也连同着那份美味留在了记忆深处。


现在农村的青壮年都外出务工了,村子里留下的大多是五十多岁以上的人,像养蚕这种需要体力、风险又高的活做的人越来越少了,蛾和蚕这样的美味也不易获得了。暑假里正是吃蛾的时节,我们又要四处打听、寻觅养蚕人,长途驱车采购雄蚕蛾,将这道美味带回城市,端上餐桌,边品尝边回忆,寻找记忆中的味道,老洋炮划过天际的震响声夹着烧麻雀的香气也穿破时空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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