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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风尚 王小英:闽“福”记

 听涛品海 2022-06-28 发布于江苏

福建文学杂志社 2022-04-25 10:07 发表于福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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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温暖的蓝色的大海那边,

有一片繁花似锦的新天地,

一个新的春天就等在前面……

还有这美中包含的福气。

——(俄)布宁 

我们会通过名字来想象一个地方。

福建是中国唯一带“福”字的省份。在崇尚传统“福文化”的中国人看来,这个地方的祖先高瞻远瞩,起名有水平。不过,只有了解此地当年的风貌,祖先为这片土地命名时的心绪才能真正被体会。

从前的福建,堪称一块自求多福的地域。其处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拥有混合多样的动植物群落。从6世纪江淹《闽中草木颂十五首》等古人留下的文字数据可以看到,在梅树、李树、桃树、桂树、荔枝树、槐树、柳树、松柏等树下,在牡丹、芍药、玫瑰、兰花、蔷薇、木槿花等花丛中,活跃着猿猴、熊、老虎、麋鹿等动物,对了,还有成群的大象,那时气温一定比现在更高。在这看起来一派美好的世外桃源的地方,却响起令人恐惧的窸窣之声。汉代许慎《说文解字》说:“闽,东南越。蛇种。”古人称蛇为长虫,“闽”的门内就是蛇。这里炎热潮湿,密密的树林覆盖浓黑的阴暗,蒸腾着瘴疠和湿雾之气,蛇虫满地,惊悚又危险,是一块传说中南方偏远蛮荒的梦魇之地。

闽地背靠仙霞岭山脉、戴云山脉、武夷山脉,面向东海,独居一隅,长久以来是一个充满迷雾的“神秘王国”。在古代,闽人去中原多是搭船前往,这让中原人以为闽地没有与陆路相连的海岛,这种想法倒是切合《山海经》说的“闽在海中”。闽地在远古自然属于海浸之区,但并未漂离陆地。中原人后来意识到与闽地陆路相连,但发现还不如走海路。这里被层层叠叠连绵不绝的山脉屏蔽,武夷山脉、洞宫山、鹫峰山、戴云山、博平岭……即使到了东面沿海地带,地势稍为平缓,山地仍然存在。山脉守护着这块土地,也阻挡着自由。在早期,除了一些散碎的部落,这里几乎没有人烟,“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周礼》把古闽同蛮夷并列,显见是列入蛮夷之国、化外之地。直到隋朝统一,整个福建仅设四县,为闽县、建安、南安、龙溪,人口仅12420户。

此地在近千年时间里几乎没有政权存在。秦始皇通过郡县制将全国各地纳入帝国统治,曾“南平百越”,在闽越故地设置闽中郡,但其实并没能把闽地管理起来,只是实行羁縻之策,即委任当地土著首领管理,让他们各管地盘。也就是说,闽地在中国统一后,仍然是一个相对独立的王国——名为郡,实际仍是一方诸侯。汉朝也尝试有针对性地征服,但连汉武帝也没能建立起有效的地方政府,直到他死后才勉强设置了第一个县。

终于到了唐。唐开元十三年(725),闽州都督府改称福州都督府,为福州名称出现之始。开元二十一年(733),从福州、建州各取一字,设立福建经略军使,这是福建名称出现之始。

此次定名,是对“福”的祈愿追求,也是对“福”的具体指向。

福,建,福从建来。闽人要建立福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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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是很迷人的字眼。

甲骨文中的“福”是双手捧酒浇在祭台上,从示从畐,顺天垂象(示),腹满(畐)之义。可见,“福”既是来自上天的幸运,又要人付出心血与汗水去创造,要天人合力才能成全。但归根结底还是要靠人的努力,天遂人愿,天也要看人。

地名反映一个地方的精神文化特质。从福建之名——福为名词,建为动词,就是建福,建立福,建造福——可以看出闽人的主动性、进取心、开拓心。福建得名于福州、建州;福州得名于“因州西北有福山”。为了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志》中的这句话,人们追寻了上千年:福山在哪里,是哪座山?福州西北望尽也找不到明确的“福山”。为了解释这个现象,各种说法层出,很多方志将董奉山说成“福山”,并说相传山上有神人裸身散发,人见之必有福,因名福山;三国名医、创造“杏林”典故的董奉隐居此山,故又名董奉山。但是,董奉山在长乐,方位是福州的东南,很多人并不采信此说。

福山是一座神秘的山,一个永久的谜。这座山为何捉摸不定?细细咀嚼,是很奇妙的事情,或许这正是此地先人的智慧。福州的格局是城在山中,山在城中,布局命名有对称意识,东有鼓山西有旗山,所谓“旗鼓相当”;北有寿山,那么自然有福山相对,凑一个“福寿双全”。但旗山、鼓山、寿山都可以牢牢定在那里,为何福山漂移不定,不知落定在哪儿?要知道,中国文化里,无即是有,无有即是无不有;无有福山,便是无处不是福山——福州的山哪一座不能被称为福山呢?处处是福山啊。如果总是纠结某一座山为福山,可能是不懂先祖的筹谋与心意呢。换句话说,“福”哪里是可以落定不动如山的呢?它一定是长了翅膀的,会飘动会覆盖,需要人去抓住并留住。

从福山到福州,从福州到福建,闽人将“福”留在了名称里,让人千万遍呼唤,这是闽人的祈念与信念:将“福”留下,创建福地。

福建最大的改变期在五代十国的闽国时期,它是福建开发史上一个关键阶段,从此,这里不再是人人视为畏途的蛮荒之地,而逐渐成为文明昌盛的邹鲁之邦。从它的建立历史,可以看出一个很值得回味的地方,那就是福建的命运是自己主动改变的。

唐末黄巢起义,河南有一支由光州、寿州人马组成的响应军,渡江南下,后来由军中王潮执权。南方的气候、饮食与北方差异巨大,他们长途跋涉几千里,远离家乡,迫切希望回师光州。光寿部队折向西北,准备入赣沿原路返回光州。当行至建州沙县境内,百姓携带牛羊酒肉前来慰问。原来,泉州百姓在刺史廖彦若的压榨下苦不堪言,听说王潮治军严格,所过之处秋毫无犯,因此十分希望王潮部队顺势攻占泉州城,驱逐廖彦若,拯救泉州百姓。然而并未如愿。王潮军队在南安短暂停留,很快离开泉州地界。泉州当地豪族坐不住了,也派人前来邀请起义军“解放”泉州。王潮与众将领商议后,最终决定回师围攻泉州。经过近一年的战斗,在唐光启二年(886)八月攻克泉州,杀死廖彦若,控制了泉州与漳州大片土地。王潮去世后,其弟王审知继承位置,后被加封为闽王。王闽政权统治福建33年。福建境外烽火连天,民不聊生;福建境内和平安定,家给人足,经济文化得到很大发展。

“闽人族谱有80%以上籍贯河南固始,闽地历代名流,也有80%以上籍贯固始。”(徐晓望《闽文化的崛起与河洛文化南传》)闽地在命运的转折点主动选择了突破,闽越文化拥抱了中原文化。“海纳百川,有容乃大”“爱拼才会赢”等都是福建人的精神,为了福祉前途,像大海一样去包容,用拼搏去获取。

符号蕴含着宇宙运行的神秘法则。福建人以地名符号,呐喊求福的心声。

《尚书·洪范》曰:“五福:一曰寿,二曰富,三曰康宁,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终命。”中国人所认为的“福”,包含很多具体的美好向往和祝愿。闽地山高地远,开发较迟,匪患不断,而且沿海地区台风等自然灾害较多,先民求福求安的心理更为迫切。他们通过地名符号的吁求,几乎是一种直接裸露的表白。

以“安”字作地名有永安、惠安、南安、惠安、华安、同安、翔安、诏安、安溪;以“长”作字地名有长汀、长泰、长乐;以“乐”字作地名有长乐、将乐;以“宁”字作地名有宁化、泰宁、建宁、寿宁、周宁;以“平”字作地名有南平、延平、武平、漳平、平和、平潭;以“泰”字作地名有泰宁、永泰、长泰;以“永”字作地名有永安、永定、永泰、永春。而以“福”字作地名有四地:省会福州、福安、福鼎、福清。八闽地名福、寿、安、宁皆备,散发浓浓的“福泰永宁,平安长乐”愿望。不得不说,这里的人相信福,相信永远,相信安泰的未来,对“建福”满怀信心,这是福文化的心理深层内涵。

还有更为有趣的。建瓯西周时属“七闽地”,秦时属“闽中郡”,东汉建安十二年(207),取年号作县名,为建安郡。西晋太康三年(282),分建安郡为建安、晋安两郡。到南朝梁朝天监年间(502-519),又从晋安郡分出一个梁安郡,辖兴化、泉、漳等地。也就是说,建安年,这里设立建安郡;西晋年,这里设立晋安郡;梁朝,这里设立梁安郡——从年号转化为地名,“安”住年号,不啻保证在东南一隅有安全的力量,帮助国泰民安。

名字开始显现神秘的应验。从公元前202年建城以来,福州分别有过闽中、晋安、凤城、三山、长乐、榕城、天兴府、福安、闽海、闽州、泉州、左海等12个别称。唐开元十三年(725),“福州”名称启用,它所蕴含的吉祥福祉,很快得到验证。天宝安史之乱长达十年,中原山河破碎,生灵涂炭,“乾坤含疮痍,寒月照白骨”(杜甫《北征》)。而地处东南的福州,依然“雨匀紫菊丛丛色,风弄红蕉叶叶青”(杜荀鹤《闽中秋思》),男耕女织,风景如画,成为北方士民南迁避乱的洞天福地。

唐僖宗年间,福州节度使韦岫弃城,顺利进城的黄巢农民军并没有像传说中那样屠城杀戮,只在城内四处张贴告示以安抚民众。三坊七巷的安民巷就是为纪念此善举而命名的。黄巢为东入福建开拓的仙霞岭五百里山道,本是一条带来兵荒马乱的灾祸之路,却成为福州第一条通往外省的道路,促进当地繁荣。黄巢起义中起兵的王潮、王审知兄弟更是受了招安,入闽带来新政。从唐末到五代,皇帝好比戏子登台那么短暂,朝中每更换一个皇帝,就给中原带来一轮新的杀戮,中原的战火多次从江北殃及江南,而闽王治下的福州,总能够偏安一隅,遇难成祥。

祸兮福之所倚。闽地山多,交通不便,本是发展劣势,但也在另一面成为优势,这里反倒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维持了长久的安宁。自南宋以后,历史上出现多次“衣冠南渡”,一些不愿参与世俗纷争的人陆续迁到这里,由此人杰辈出,出现哲学家朱熹、民族英雄李纲、哲学家李贽等。清末,曾在福州居住过的美国传教士卢公明在《中国人的社会生活——一个美国传教士的晚清福州见闻录》中,开篇第一句话就是:“福州——有福之州,是福建省的首府。”从此,“有福之州”成为福州的最好注解。

说来奇怪,唐以后,福州曾有过三次短暂的更名,但三次更名带来的是三次惨烈的灾难。后唐长兴四年(933),王审知的儿子王延均将福州更名为长乐府,并在这一年登基称帝。此后十多年,横祸迭起,不但自己被儿子所弑,而且家族互相屠杀,一片混乱。南宋末年,元兵南下,9岁的益王赵罡逃难入闽,被推上帝位,福州再次更名为“福安”,成为临时国都。但是没多久元兵铁骑飞逼,赵罡逃到海上,死于飓风之难。第三次更名是明末清初,明太祖九世孙朱聿键逃到福州称帝,将福州易名为“天兴府”,结果只生存了一年多,就被清兵砍了脑袋。很可能,这些都不过是历史的偶然巧合,但人们喜欢将之解释为“福州”二字所包含的某种天机。福州由此还衍生出众多带“福”字的县(市)名,以及村居地名、路名巷名、山河寺观名称等,据不完全统计,有70多个。

与中国的其他地方一样,在福建,“福”的文化符号也表现在民俗、谚语、装饰等上面,但烙刻在土地上,一代代人土生土长在福愿里,才显得更为深沉与动人。据说,福州古城格局是“福”字草书造型,古时在鼓山顶眺望,可以看见。这样的传说想象真奇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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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之福,来自何方?

“非福人不能来福地”,这是清学者陈寿祺的一句诗,有谁能想到,这说的是曾被视为蛮夷之地的福建?今天福建发展之迅速,之繁荣,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说是风水宝地、洞天福地都不为过。福建成为中国“福文化”代表之地,如果只是将之简单归为占了地名有“福”之便宜,这种看法是过于片面了。福建,“福”从“建”来,福的背后是造福者的福荫庇护。

福建的祈福文化悠久、深厚。在古代,青山绿水间,街头巷尾处,庙宇神境随处可见,“城里三山千簇寺,夜间七塔万枝灯。”(宋谢泌《福州即景》)这里是一个“宗教与神话的社会”(魏应麒)。这里的“神明”大多在历史上都是有原型人物的。他们在世时是有大德、有功于人民的英雄,扮演着“保护神”的角色,带给地方福祉,身份有可能是祖先、乡贤、清官,或是法师等。他们过世之后,福建人为其立庙,感恩其生前的大功大德。

湄洲岛渔家女林默深谙水性,一生与海相伴,无数次在惊涛骇浪中救助落难的渔民,28岁时因救助渔民而殒命于大海。后人为了感念林默生前与民为善、救苦救难的恩德,便在湄洲岛建立“妈祖庙”以作纪念。明清时期,福建沿海地区倭寇横行霸道、滥杀无辜,甚至有屠村的惨剧发生,莆田林龙江倾尽家财安葬被残杀的乡民;后来他去了福州的金山寺著书立作,直到终老。福州“林江寺”供奉的“神明”就是他的原型。陈靖姑一生拯救了众多的难产孕妇,并有着许多救民于危难的传说:她化身牧童与蛇精恶斗,并将蛇精斩落于古田县临水井中;24岁时,她为救福州和宁德的三年大旱,毅然脱胎求雨,最终献身。陈靖姑被誉为“救产、护胎、佑民”的“妇女儿童保护神”,古田临水宫供奉的就是临水夫人陈靖姑。其他还有漳州的陈元光,建阳的蒋大夫,清官郭显忠、颜仁郁,南平的刘武秀,等等。

北宋胡则浮沉宦海40多年,政绩斐然。在福州知府任上,他连上三道奏章,终使福州地区官庄田税值减半,赢得了当地佃户的感激和爱戴。胡则去世后,范仲淹为他撰写了长达1700字的墓志铭。百姓敬若神明,将他奉为胡公大帝。

这些人在世时为百姓谋了福,福建人就不会忘记,在他们死后奉为神明崇仰,这是对造福之人最高的礼节吧。

继承尊贤敬德之风,福建诞生了很多替民众坚守“福”的造福者。儒家的集大成者朱熹,在福建教书育人,福泽一方,还在福建多处留下了“福”字,在福州乌山、永泰、福山郊野公园都有他的字迹。“禁毒英雄”林则徐凛然作诗“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道光帝后来颁林公“福寿匾”,并书“愿卿福寿日增,永为国家宣力”。黄花岗烈士之一林觉民坦然说出“当亦乐牺牲吾身与汝身之福利,为天下人谋永福也”……这些“福观”,这些造福者,是多么高尚而动人!

此外,闽地佛教香火亦盛。佛教禅宗五家在唐末五代形成,均与福建僧人有关。有意思的是,“佛”与“福”在福建人的口音里相似。福州有道传统名菜佛跳墙,源于清光绪年间,是福建菜谱的“首席菜”。它原名福寿全,一次有个秀才品尝此菜时,触发诗兴,吟道:“坛启荤香飘四邻,佛闻弃禅跳墙来。”从此福寿全改名佛跳墙,成为美谈。

卡尔维诺说:“在路过而不进城的人眼里,城市是一种模样;在困守于城里而不出来的人眼里,她又是另一种模样;人们初次抵达的时候,城市是一种模样,而永远离别的时候,她又是另一种模样。”福建的模样是什么样呢?此刻站在福州晋安河边,红艳艳的福船划过,红艳艳的福橘正熟,红艳艳的福道在福山盘旋……

(原刊于《福建文学》2022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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