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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是一个神奇的物种

 木兰良朝 2022-06-29 发布于吉林

低垂的蓝紫色帘幕,雪白的挂有名家手书的墙壁,粉紫色枝型吊灯,室内盈满莹洁的光,这个宴会无疑有着颇为雅致的情调。围桌而坐的人,衣着整洁,谈吐高雅——大家在谈论一个奢华的主题——诗歌。

他们是本地的诗人,每个人至少出过一本诗集,其中有几位还得过大奖。忝为其列,我是唯一不会写诗的人。一九九九年的这次诗人聚会,其实更像一个名副其实的诗歌沙龙,本地最著名的诗人咸集于此,共同庆祝一位女诗人新出了一本诗集。

那位女诗人的名字我现在无论如何都记不起了,但清晰记得她本人的职业是一名印刷厂的工人。她眼里因为诗歌而绽放光芒,为相貌平常的她平添了一种美。一边印刷着别人的诗,一边写着自己的诗,她是一个完完全全生活在诗歌里的人。

倾听他们热烈的讨论,听到一些我熟悉的诗人的名字和不熟悉的名字,以及一些诗歌流派和诗歌主张。他们甚至朗诵起一些诗句,受其感染,我恍然觉得自己正置身诗歌的圣殿,受到诗歌圣洁的洗礼。许多美好的词句,像果园里散发香甜气息的饱满果实,给人诱惑,让人迷醉。

但我只是沉默着,虽然一些经典诗句我也可以倒背如流,并且在经典诗歌的营养中我的文字正慢慢成长,但只偶尔写有关自己生活的文字——那时“个人经验”这个词还没有上升到批评领域的显著位置,放到今天,我知道自己是一个只从个人经验出发的写字的人。

然而,诗人们不单关注诗坛现状,关注诗歌的未来命运,关注底层人生,也波及关注到席间唯一沉默的人。为了不至冷落我,在讨论过诗歌后,他们用许多溢美之辞来评价我的文字,让我在瞬间成为沙龙的焦点——这无疑离题万里。

我不得不佩服诗人们的胸襟和热诚,对寂寂无名的人,他们抱有前辈或长者的宽厚与欣赏,包容与体贴。他们分析我的一篇只有千把字的散文,说优美的文笔中饱含深刻的人生思考,对日常生活乃至对浩淼宇宙的终极关怀及拷问力透纸背云云。甚至有一位诗人检讨说读了之后觉得自己出的诗集都浪费了书号,应该让给我出一本散文集。

我毫不怀疑诗人们的真诚,但还是如坐针毡——在众目睽睽之下,自己的文字被拿来说事儿让我不能适应,我尚不具备思想被当众解剖的勇气。而且,相形之下,更加验证了我是一个只关注自我,极端的以自我为中心的人,对诗人们的诗句和主张一知半解,也缺乏关注的热情和参与的激情,眼界狭隘,胸怀狭窄。

那以后,我没有再参加过此类聚会,只是偶尔在朋友的桌上,看到过诗人签名的赠书,知道谁又出了新的诗集。偶尔,也会在街上遇到一位诗人,听他陶醉地吟上几句新写的诗,完全不顾及路人惊异的目光。我也几次三番地接到新出诗集的诗人的电话——让我为其承担部分包销任务。我只好一次再次地解释,我的学生宁愿花三十元吃一个汉堡套餐,也不肯花十元钱买一本他们并不需要的诗集——原价三十元的诗集诗人自愿以十元售出。

前几日在一个学兄供职的省府大楼里,我亲眼见识了诗集的新鲜出炉——他正指挥人将数千本新印出的自己的诗集码放到办公室的角落里。散发着墨香的诗集,将开始怎样的旅行,送达到何人手上,坐在学兄宽大的办公桌前,我开始不无担忧地揣测它们的命运。

在无人关注的时刻,他们仍然不改初衷,诗人们的坚持与热爱令人心悦诚服。在贫瘠的、偏远的、闭塞的地域,甚至在话语中心的角落里,诗人们一直勇往无前地战斗着,建设着,跋涉着。比如今天,一两个诗歌事件正在网上引起一番热议。我绝对相信任何一个时代都不能缺少诗歌,它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声音和最有力的表达方式。我也慢慢学会不再以冷漠的眼光来看待诗人们,就像他们,对我报以宽容、理解与高度信任。但是,我也不得不承认,偏见之下,为了得到更多营养,我可能没有认真地翻阅他们,而是更多地阅读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

刚刚接到一位编辑的通知,说是杂志上将我的笔名与另一位女作者弄混了。他在道歉的同时,坚持说从下期开始书评一律使用我的真名,批评我又不是写得不好,为什么不肯用真名。

在阅读与写作方面,我抱有偏狭的口味,读诗少造成语感钝滞,不会写诗有如失语,宁愿我的真名保持沉默,而笔名是我俗世生活里仅有的诗意——“木兰”来自屈原的《离骚》,“良朝”来自陶渊明的《时运》。因为不具备让人慧眼识珠的才华,在诗人狂热的激情映照下,我只能是一个笨拙的写字的人。我还一直认为,诗人是一个神奇的物种。现实尽管庸俗不堪,他们的诗句可以空灵俊逸。无论怎样深陷烟火泥淖,他们都拥有去往云端的通行证。

时间再行进到今天,一位作家在讲座中说,当下除了舒婷、北岛和余秀华,恐怕没有任何一个出版社愿意为一个诗人出书,因为担心没人买,怕赔钱。虽然如此,我仍然祈祷他们的诗集拥有更多读者,甚至拥有传世的命运。

那一定也是他们自己的美好愿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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