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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磨坊

 东营微文化_ 2022-06-30 发布于山东

东营微文化·东营市首届“十佳正能量自媒体” 


灰 磨 坊

东方不亮西方亮,谁曾忆起灰磨坊?
上个世纪的洋江人,是不会忘记的,因为身上汩汩流淌的血液里,疙疙瘩瘩的肌肉里,都有它勤勉的馈赠。在九奶口吐莲花的俏嘴里,夸一个人富态的时候,大致不过:“你看老刘家的二小子,是个吃工资的,脸又白又胖,跟个大面卷子似的,真好!真好!”大面卷子的修饰,既夸了对方白净,又表明了彼时白面粉的稀贵,还不是寻常人家的流水饭。她的话本来中听,再加上一阵细风吹过,听众不光耳朵根子痒痒,浑身也跟着舒坦,乘凉的空乏忽然有了目标,都齐齐向北瞅去。正北向,正端坐着喃喃自语的赵家奶奶;她家小院东侧,隔着一个废弃的猪圈,就是洋江的加工磨坊了——小麦、高粱、大豆由地里的粗粮变为热气腾腾的饭食,变成九奶嘴中的大面卷子,就是在这里面得到增值与升华。那个年代,我相信它于村人眼中的地位,一如九奶口中那些吃工资的富态形象,可爱、漂亮甚至惹人艳羡。
管理灰磨坊的是一男一女。男的人称老张,四方大脸身材魁梧,下颌长一黑痣,令人见之亲切;女的还是个姑娘,热情泼辣,性格爽朗,与老张的稳重对比鲜明。人们热乎乎地喊她“富”,她咧嘴一笑,齿白如霜,勤快得像一头小鹿。我也随流喊她“富”,她假装生气把我抱起来,撅着嘴说:“奶奶个腚的,叫老姑。”我自幼胆小如鼠,辈也不大,村里年轻的“爷爷、奶奶”一大堆,早就叫顺了嘴,便脱口而出。她听完“嘻嘻”一乐,在我脸蛋上搓一下,放下我,留我一身热乎乎的谷屑麸皮。但谁又顾得了这些?因为磨坊里三个奇形怪状的铁皮已经轰鸣响起,这声音堪比瞎丫口袋里的铜锣、池塘里的蛙鸣和榆树上的蝉叫,都是勾引孩子魂魄的,我们早就三五成趣,在人流里欢快地穿梭。富麻利地将一袋子麦粒从铁皮口哗啦啦倒进去,“下口”瞬时淌出些细腻的粉流,香气四溢。此刻,这冰冷的铁皮有了温度,富呢?她早就与麦香融为一体,她丰腴的体魄和俊俏的面容,是那个年代里灰磨坊最生动的代言,是白花花、香喷喷的白面粉最鲜活的标注。
此时的洋江,亦绝代芳华。轰鸣中的灰磨坊位于村庄正中,恰似它壮年的心脏;人们背着布袋或推着小车进进出出,如从心脏进出有序的血液,撑起了它血肉体魄;苇林青翠、湾水清冽、榆树勃发、坟地肃穆,一切静物排列得错落有致、相得益彰,让它的五官躯干精致文雅,仿佛上天绝妙的一步棋子。这恐怕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洋江了!


我家与灰磨坊仅一道之隔,这里从小就是我的乐园。磨坊加工的时候,这里如赶集般热闹,但它于我童年的赠给又远不止这些。夏夜的露天电影,放映员将幕布挂于它的门脸,人们从四面八方涌来,从它身上寻出了人生百味;秋后,大小的草垛立在院中,我们围着草垛钻猫洞、捉迷藏、踢足球。在这里,我们丝毫不用顾忌类似盖孩子的责骂或十爷的黑脸,这个大院是敞开的,这里的游戏是免责的,甚至那些草丛觅食的鸡鸭,都如此优哉游哉。灰磨坊的沉默纵容,让它成了我们眼中最值得信赖和最留恋的所在——这几间忙时拥挤实则空洞的土房,已悄然装饰起了一个孩子童贞的缤纷。
不加工的日子,它的骤然冷寂又显得几分陌生。有一日,我漫无目的地走进去,院落一派空寂。我趴在木栅栏围成的窗户上,探着头往里瞧,眼珠几乎要伸进去。
光线如割,将里面的昏暗切得四零八散。三个铁皮率先映入眼前。一共三间房里,除却三个铁皮,本来就空空荡荡。没了粮食、老张和富,三个铁皮已没了热闹的温度,细细嗅来,鼻腔中钻满冰凉孤寂,甚至夹杂几分沧桑,哪里还有香喷喷的饭食味道?西侧一间房,听大人说是以前的大队公社,墙上挂着泛黄的马恩列斯头像,下面散乱着覆着灰尘的桌椅板凳;东侧一间房堆积着破烂家什,铁锹啊帘布啊铁丝网啊,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来。当我第一次那么认真地看完灰磨坊的全部,忽生怅然若失之感,这里面沉淀下来的岁月,竟与外面的蓝天白云那么格格不入。以至于,老张的宽厚、“富”的灵巧,都随着三张铁皮的垂垂老态而变得无趣起来——它乏乱如斯,如何与水湾、苇林、榆树、坟地一起,涵养起洋江的生命寓言?
我对与它的蓦然相遇极度失望。那时已到了九十年代末,市场经济的癫狂正踩踏着计划时代的残躯,如夏夜吸人血的蚊虫。当我沮丧地从灰磨坊走出来,昏黄的湾中死水正映衬着周边佝偻的苇林和一身白虫的榆树。十爷尚能斗天战地,新河亦能对酒当歌,但这苇林与榆树为何不出息起来?再回想这段时间,充斥洋江的是铺天盖地的卖面、卖馒头、卖包子之类的吆喝声,来加工磨面的村民,还有几个?
高中的一个暑假,我回家后迫不及待地走进去,擦亮眼镜往里看,发现地上已没了铁皮,没了杂物,收拾得干净彻底。不几日,它悄无声息地换了主人,老张和富与一个中年妇女交接了钥匙,灰磨坊摇身一变成了一个养鸡场,鸡屎的臭气取代了麸皮的清香,三间土房顿时又熙熙攘攘起来。我和妇人虽不相熟,但对灰磨坊的渴望还是令我忍不住进去,看着妇人忙碌,看着密密麻麻的小鸡如一地黄花。我被同化了一般,也学着妇人的样子,往地上无数个黑色食槽里倒水,看着小鸡争先恐后地挤压、啄水。妇人冲我一笑,我也尴尬地回敬,天知道,我为什么这样做。此刻的鸡群是无忧无虑的,就像我童年里的游戏。几个月后,这些吃激素膨胀起来的走肉被屠户一只只拎起来扔进车厢,它们连惊叫挣扎的气力都没有。至此,我蓦然感到,我当年曾天真无邪的快乐,于光阴中不过似这庸散的鸡群,即便无忧无虑过,也终究难逃消亡的命运。灰磨坊即使仍健在,我从其中却再也寻不到以前的快乐了。它的改头换面,终结的是我人生中的某个小时代,那个时代令我无限向往,不舍离去,魂牵梦萦。
扼杀灰磨坊的是一场鸡瘟。妇人讲,鸡瘟肆意的前夜,她正在屋内休息,房梁上忽然白光一闪,一条胳膊粗细的白蛇盘梁绕过。是夜,即将出栏的鸡死伤过半。灰磨坊藏蛇不是新闻,但在灾难面前,在妇人的哀怨面前,早已失去价值的灰磨坊变得面目可憎,没多久,人们很快拆除了三间老房。胳膊粗细的白蛇没现,蛇窝倒是不少,滑溜溜的蛇群令妇人连连作呕、大病一场。灰磨坊终以惨淡收场。
再后来,地基又变卖他人,新起了一栋白墙红瓦的砖房,在新世纪的洋江分外神气。我也开启了远方求学路,回来得更少了;即便回来,也很少再忆起它的前身,三间土房还有三个铁皮。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轻的一代、两代后生,即便偶尔谈及那轰鸣中的旧闻,也是不疼不痒,无色无味,而真正能读懂它的人,或许早就作古了罢!我愈发惊惶的是,那周边曾与灰磨坊相得益彰的存在,是否在村庄心梗之际,亦如村北盐碱地里那片静默的坟头,令人感伤到无法释怀了。
(摄影  曹新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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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杨连峰,80后,山东利津人。在《时代文学》《山花》《当代小说》《山东文学》等刊发小说若干,短篇小说被《小说月报》转载。著有小说集《落花兮有槐》、散文集《洋江寓言》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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