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夏慧 时间长河,大潮奔涌,千万年流淌不息。短暂人生,好似大潮中泛起的沙砾,随着潮流起伏跌宕。无论愿意不愿意,无论精彩或平庸,都被大潮裹挟向前。或长或短,或已经消失,或还在潮流中继续着起伏人生! 我出生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我出生时,我的家就是一大家子。爸爸妈妈、三个哥哥,后来又迎娶三位嫂子,再后来又有了一群侄儿侄女。我们这一家族从哪里来?爷爷奶奶是干什么的?祖上可曾有过光荣历史?不知道,没见过也不曾听说,我家没有族谱,没有祖坟山。 我的父亲母亲不善与人沟通,两人的交流就是吵架,家里穷,没有东西可砸,所以他们也懒得动手,也没见他们互殴,始终秉持着君子之风——动口不动手。但对哥哥们,父亲常用手和棍棒说话。 我的父亲是手艺人——木工。是机缘巧合,是被逼无奈,还是自己的选择才做了这一行?因为忙,也因为没有一种融洽的氛围让孩子们听他诉说家族史和个人成长史,所有的答案父亲都装在脑子里带走了。 在我们那里,木工分“大墨”、“小墨”,“大墨”主要是盖房子,“小墨”主要是做家具。我的父亲是我们那里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大墨师傅。无论什么样的年代,总是有人要盖房子的。帮人盖了房子,即使拿不出钱来酬谢,米、布料或者自家菜园的物产,总是有所表示的。所以即使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我家没有吃过观音土。 我和父母及三位哥哥 旧社会,穷人能活下来已经是幸运的了,读书想都不敢想,我的父母都是文盲,解放后父亲上过夜校扫盲班。我的父亲真是绝顶聪明的人,如果有机会一直让他读下去,读个博士出来也不难。他的钢笔字、毛笔字都很好,现在很多人的字都达不到他的程度,偶尔也听他哼过歌。给人盖房子,没有设计图纸,看着一堆木材,或者一座破旧的房子(有人旧房翻新),他带着他的一帮同事和一帮徒弟,似胸有雄兵百万的将军,任意调遣,挥动手臂,指指点点,三五天,最多一周,一栋新房子就起来了。 大队要学习先进农具,队长带着父亲到别的公社走一趟,没有图纸,没有录音,没有照片,看一遍回来他就能做出来。他是木匠,但是铁匠、篾匠、泥瓦匠等的活,他都能无师自通,篾匠的活尤其好,什么篮子、框子、筲箕、筛子、斗笠等等,他都是手到擒来,有的做得像艺术品,但我们的家什用具没有一件像样的。因为一做出来就被亲戚朋友看中,一句“反正你会做”就顺走了,要不就是拿去卖了买油盐了。“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旧社会和艰难困苦的日子里,不是被剥削就是被生活所迫,即使再有名的工匠也不能为自己造福。 我的父亲一生正直讲义气、守承诺。同为木工的同事一句玩笑话就为我的大哥订下娃娃亲,我父亲坚守承诺,为我大哥的悲剧人生埋下了种子。1965 年风华正茂、帅气逼人的二哥无论到哪里都能迷倒一片花痴,不知算有幸还是算不幸,被我们那里的书记看中,要将其妹许配给他,托人来说媒,我父亲看是书记主动要结亲,不敢得罪,又觉荣耀。父亲还以为二哥也和大哥一样“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可,便应允了。没想到,文革还没到,二哥造反的种子提前萌芽了。坚决不从,父亲软硬兼施,搬二哥的好哥们来劝、不行;又将他关在家里,棍棒、扫帚齐上阵,围绕饭桌绕了好几圈,二哥临死不屈,不得已,最终父亲也只能作罢,但是一直都觉得得罪了书记难为情。我三哥找了舅舅的女儿,虽然不是嫡亲的舅舅,也是亲上加亲,母亲高兴,父亲也没话说。 我的父亲性格耿直豪爽,喝酒就可以证明。在亲戚中,他辈分高,受人尊敬,宴席总坐上位,敬酒都从他这里开始,父亲经不住劝,又不敢拨人家面子,人家还没说几句,他便仰头一饮而尽。酒桌上的各种花言巧语他一点都不会,又是敬酒的主攻对象,难免有时喝得东倒西歪回来,怪得很,好像没有父亲因喝酒而呕吐的印象。长时间地锤炼,父亲练就白酒半斤八两不在话下的本领(保守一点说)。 我的父亲也抽烟,没钱,烟瘾上来,就只能抽廉价且劣质的烟,连这样的烟都抽不起就自己种烟叶,自己做卷烟器自己做烟卷。烟叶爱生虫,用一种“666 粉”的农药可压住,不懂,“666粉”能让人致癌。贫穷、劳累、劣质烟酒,摧残着父亲的身体。 我读中学的时候,就听父亲经常说肚子痛,家人以为他因为喝酒喝坏了胃。没钱,也不具备好的医疗条件,只是靠大哥带些“胃舒平”之类的药给他吃,后来痛得频次越来越高,程度越来越重,大哥将他带到城里检查,告知:直肠癌晚期,已经转移,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了。 1976 年唐山大地震,中国三位伟人相继离世。我梦见我家门前一颗大树倒了,9 月 1 日下午 4 点多,我们家的伟人——我的父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 62 岁。 我的母亲和父亲自由恋爱不可能,是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也不知道。某一天,我听说母亲是被父亲抢来的,就去问母亲,母亲用“那是民间的一种风俗”打发了我,没有详说来龙去脉以满足我的好奇心。以前的父母都羞于和孩子谈自己的“情”和“爱”。 我的母亲很爱干净,无论什么时候都将屋里屋外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果出门走亲戚,不能“对镜帖花黄”,也一定会对着镜子把头发弄得一丝不苟,衣服的干净整洁自不必说了。 母亲很善良。她亲手喂的猪,过年宰杀的时候,她就站在旁边流泪,好长时间,她是绝不会吃猪肉的。遇上要饭的、或者邻居的孩子没吃饭到了家门口,她自己不吃也会给别人吃。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某一年,河南发大水,有一家三口逃荒到我们那里,被隔壁一家人收留了,打算等流浪那一家中的小姑娘到了结婚年龄就做他家媳妇,可是没有等到那一天,政府有令不能收留流浪人员,限时必须离开。临走前,母亲念及他们居无定所,可怜,拿装粮食的斗,装了大半斗米送给他们,后来搞得我们吃饭都紧张。母亲对人的好是掏心掏肺的。 在父亲去世 4 年后,母亲也去世了。 我家的第二代和第三代 父母一共生了 5 男 2 女 7 个孩子,有个姐姐在我出世之前就因病去世了,有两个哥哥夭折了。我是老幺,又是活下来的孩子中的单一“品种”,受到无边的宠溺之爱。十多岁去世的那个姐姐特别懂事,她就像来还债的,不求索取地奉献父母,我就像是来讨债的,一味索取没有半点回馈。我的父母养育了我,只是满足了他们子女“品种”齐全的心里需求,到父母去世前,我都是家里的“甩手掌柜”,不懂事,好吃懒做,在家常做的事是任性、撒娇。没有孝敬父母,没有分担他们的劳累和忧愁,对他们的养育之恩没有半点报答。等到稍稍懂事一点,想报答他们却又没有了机会。 呜呼!写到这里,唯有泗泪横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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