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奸猖狂,建立伪政权;老蒋暴躁,推选假汉奸。风流特使,左拥右抱;貌美妻妾,夫唱妇随。踏入魔窟,步步惊心:连场群狼环伺的鸿门宴,一场风花雪月的喋血战…… 无官一身轻,刚玩丢了官帽且弄没了衙门的前常德桃源警备司令唐生明,委实觉得轻松。此刻,唐生明在舞会上,有如舞林高手,简直飘然欲仙。 唐生明的常规舞伴是有“影后”之称的妻子徐来,还有小妾张素贞。这时,他像搂抱战利品似的搂抱着娇妻徐来,糊糊地边舞边吻。唐生明正跳得开心,副官走过来冲着他说司令,您的电报!” 唐生明满不高兴地说:“什么司令不司令!老子如今就一白板将军,谁他妈的还来电报烦人?” 副官压低声音说:“戴老板重庆来电。”说罢,将一纸电文递上。 戴老板即军统头子戴笠,圈里圈外的人大都那么叫他。虽说唐生明的军衔比戴笠还高一级,可人家是口含天宪的角儿,更何况他们还是铁哥们,于公于私都怠慢不得。唐生明接过电文,由于光线太暗,只得移步到舞场边的煤气灯下。电报只有简单的一句话:校长要召见,速来渝。 这已是戴笠十多天里的第二次来电报。半个月前,唐生明还顶着常桃警备司令的大帽,司令部稽查处长沈醉送给他一封戴笠来电。电文称“闻兄有倦勤之意,希望先将家务安顿妥当后,即行来渝,因有要事当面商议”云云。唐生明不知戴笠找自己有什么事,但他相信这位相交相知多年的老朋友,应该是不会加害于他的,遂复电道:“如能摆脱此间职务,自当赴渝。”没想到复电后时仅三日,长沙第九战区司令部便突然下达撤销常桃警备司令部的命令,顿让唐生明有点儿错愕。而且撤销令下达之后,也未给他安排新的职务,又令他添了几分不安。偏巧在这个节骨眼上,戴笠拍来了第二份电报。电文越是简单,越让他觉得事情不那么简单。 徐来与张素贞不仅是唐生明的妻妾,还是军统的人,而且张氏与戴笠还有一段地下情人关系,对戴老板电报内容不能不关心,待到夫君看完电报归来,她们不约而同地开口相问。唐生明却呵呵一笑,说:“老戴又催我上重庆,是福是祸都没说。管他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跳舞!跳舞!” 舞毕归去,三人同床共被,又折腾了半宿方才正儿八经地就寝。翌日天还没亮,唐生明就醒来了,心中有事,终究睡不安稳呀。 唐生明担任常桃警备司令两年来,虽未摊上什么大事,却也有几桩让他想起来都后怕的事:来常德履新才两个多月,长沙文夕一把火,竟烧了三日三夜,民死两万多口,房焚五万余栋,城毁十之八九。在举国一片责难声中,长沙警备司令酆悌、长沙警察局长文重孚、保安团长徐昆成为“斩立决”的三只替罪羊。须知,酆悌的那顶乌纱帽,是跟他唐生明头顶尚未戴热的乌纱帽对调的,而且其火烧长沙、以图焦土抗战的纵火方案,自己亦曾参与制定。文夕大火后,唐生明解嘲自诩为“命大福大”,可思前想后,庆幸中难免有些悸惧。大火后不久,共产党要人周恩来借道去重庆,提前派员联系过他。因为当年周恩来曾任过黄埔军校政治部主任,唐生明对他颇为敬重,不得不执弟子之礼,将其一行小心翼翼地全程护送出境。此事虽做得极其隐秘,却还是让军统的人发现了蛛丝马迹,稽查处长沈醉就曾闪烁其词地问过。虽说戴笠及其手下的人并未找他的麻烦,可事先未跟军统方面通个气,若是他们打小报告给蒋委员长,自己则很难撇清关系。早在北伐前后,他与毛泽东、周恩来、陈赓、林彪等中共要人都曾有非同一般的交往。与他有师生之谊的毛泽东曾于1927年发起秋收暴动之前,要他提供过一批数目不小的枪支弹药,欲加通共之罪绝非“莫须有”也。如果将这几件事累计起来追究,新账旧账一起算,那可真是吃不了兜着走哇! 唐生明磨磨蹭蹭地拖了几天,眼看清明将至,遂以欲为去年12月逝世的父亲唐承绪扫墓之由,拖家带口地绕道去了老家湖南东安,将行程一推再推,直到戴笠第三封电报催促,才携妻妾迟迟上路。为防万一,向来怜香惜玉的他先将妻妾安置在桂林,然后搭乘戴笠安排好的飞机飞抵重庆。斯时,季节已由仲春步入孟夏。 唐生明一下飞机,就给戴笠打电话,开门见山地问委员长何事召见。戴笠仅在电话中回以“好事”二字,其他则不肯再透露半点儿了。他相信戴笠不会耍弄他,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直到他被戴笠亲自接到其曾家岩的公馆后,戴笠才神秘兮兮地告知:“有一个很重要、 很重要的特殊任务,校长同我讲过好几次,只有你能够担任。因为我们在上海和南京的组织绝大部分已被敌人破坏了,那个地方的工作,校长认为比任何地方都重要,但又不容易找一个很适当的人。后来还是校长提出了你,认为你最合适。”尽管此时戴笠还在绕圈子,但唐生明已经明白了,将派他到敌后去。这可真不是什么肥差美差,而是苦差险差呀! 原来,1940年之春可谓多事之春。抗日战争进入了残酷持久的相持阶段,已于前年叛国投敌的汪精卫在南京组成了伪傀儡政权,还美其名曰国民政府改组还都,并打出“和平运动”的旗号,与西迁重庆陪都的正宗国民政府唱开了对台戏。于是,蒋介石下令对汪伪政权进行致命打击,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汪精卫一伙有日本飞机大炮战舰的庇护,空中陆上水上都无法派兵奇袭,蒋介石只能寄望于军统中统潜伏于沦陷区之特工们的锄奸行动。殊不知,汪伪政权的特工大都是中统、军统旧营垒的人,彼此之间知根知底,厮杀起来,无论中统、军统都占不到便宜。相反,汪伪特工占有地利之便,几番较量,中统、军统连连失手,组织惨遭破坏。 为了从长计议,重庆当局决定派人打入汪伪政权内部,长期卧底,相机除贼。通过一番筛选,唐生明成了首选:一则其兄长唐生智是汪精卫多年的政治盟友,而且唐生明人脉极其广泛,与许多汪伪要员过从甚密,极易取得对方的信任;二则他是有名的花花公子,以过不惯大后方的清苦,向往上海南京的舒适生活而投敌,顺理成章,正易蒙混过关。 可这事太出乎唐生明的意外了,他一时竟转不过弯来。戴笠立马给他大灌迷魂汤,说校长日理万机,还能想到你,这充分说明你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唐生明左思右想,实在不敢应承这份刀尖上舔血的险差,犹豫再三,没有给戴笠一个明确答复。 见生性豪爽的唐生明这回居然举棋不定,戴笠也急了,便开展蘑菇战,天天缠着他,一再表明,会绝对保障他及其妻妾的人身安全,并将具体保安保密措施和盘托出,只差没把心捧出来给他看了。戴笠如此低三下四地求人还真少见。唐生明似乎也被感动了,末了,拿出“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的英雄气概,迸出一句话来:“好吧,我去!” 常言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唐生明长期与两个军统女特务睡在一起,焉能不知军统的内幕?先前,戴笠曾多次拉他入伙,他都婉拒。这次,他怕戴笠趁机将自己拢入军统组织,提前约法三章:其一、只以朋友的身份为军统去工作,决不加入军统;其二、对于潜伏在上海南京两地的军统组织,他有权指挥,但不负领导责任;其三、估计兄长唐生智会坚决反对他去当卧底,需要有人去疏通。 此时的戴笠,别说三条,就是三十条也会答应。当晚,他就登门拜访唐生智,前去说项,不料唐生智根本不买他的账。戴笠别无他法,只得通天,如实禀报蒋介石。 两天后,唐生明在戴笠的陪同下走进了蒋介石设在重庆上清寺的委员长办公室。他是黄埔四期生,晋见委座,习惯性地尊称校长,穿着马靴的双腿像磁铁般碰拢,并将腰杆挺得像旗杆。 蒋介石笑容可掬地开了口:“季澧啊,你很好。” 季澧是唐生明的号。唐氏兄弟八人,其前四人,唐父分别按湖南湘(潇)资沅澧四水冠以孟伯仲季之序而号之。他那陆军特级上将的老大唐生智号孟潇,他这唐老四便成了季澧。校长不仅以号亲昵相称,还补充了一个“你很好”,顿令唐生明受宠若惊。 接着,蒋介石又亲切地嘘寒问暖,说这几日到了重庆这个大火炉,饮食起居还好么?唐生明尽管连日来吃不好睡不香,还是得连声称好。客套之后,言归正传,蒋介石以宁波腔的官话慢慢说开来:“我晓得你很能干,所以特让你去上海。这个任务关系重大,我想来想去,在我的学生当中,你最合适。我是你的校长,你是我的学生,你要听我的话。现在正是你为国家出力的时候,纵使勉为其难,也当迎难而上。至于人言可畏的顾虑,你就不必多想了。抗战胜利之日,就是你功成名就之时。” 蒋介石以夸带压,软硬兼施,且将话儿说到底,让唐生明明白此事已无退路了。他迟疑了一下,方故作惶恐地谦让了一下,说:“校长您过奖了。我怕自己做得不好,有负您的厚望,恳请校长三思。” 蒋介石微微一笑道:“季澧,此番派你去我最放心,至于孟潇那边,我会打电话给他说的。还有老伯母那边嘛,我和夫人可以送一张照片,让她放心的。” 孟潇即唐生明的大哥唐生智。他比唐生明先来重庆几个月,履新军事委员会运输统制局副主任委员之职。蒋介石与他分分合合地打了十多年交道,自然知道唐生智的性情,加之戴笠早已汇报过,知道他不同意弟弟顶着汉奸的臭名去南京当卧底,遂承诺由自己出面摆平此事。而且蒋介石还以“老吾老以及人之老”的仁心,替唐生明考虑到其母对儿子去当汉奸的感受,主动提出要赠送其亲笔签名的伉俪合照,以宽慰唐母之心。想得如此周到,顿使唐生明心跳又加速了几分。 临走握别时,蒋介石还意犹未尽地说:“以后需要钱用,直接跟戴笠说就行了。缺什么东西,也跟他讲。那边你认识的人多,只管放手去做,一切责任归我负。你要相信我,校长不会害自己的学生。” 如此不厌其烦,且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唐生明还有什么话可说呢?他只有感动加激动的份儿了。 三天后,蒋介石又设家宴款待唐生明。除了主人蒋氏夫妇外,陪客仅戴笠一人,可见家宴规格与保密度之高。饭后,蒋介石先是手把手地将一万元活动经费交到唐生明手中,然后又将上次承诺送给他母亲的照片也递上。照片背后恭敬地写着“唐老伯母惠存”,下署“蒋中正、蒋宋美龄”及年月日的落款。其字还有点儿宋徽宗瘦金体的范儿,倒也真像是一字千金啊! 送别之际,蒋介石又叮嘱了一番:“季澧呵,此去得无比小心,切不可大意,一定要与戴笠随时保持联系,让我可以知道你的情况,也可以随时传达指示。”大约当年燕国太子丹送荆柯刺秦时,也不会如此叮嘱复叮嘱吧!唐生明不禁心头一热,双腿一并,掷地有声地回答谢谢校长关心,学生谨记校长教诲!” 唐生明躬身告别,没想到蒋介石竟上前一步拉住其手说了最后一句话:“你走的时候不必来见我了,胜利了再见吧!” 经过如此这般最顶级规格的召见、垂询、训示、请吃、赠金、送照、话别等流程洗脑之后,陆军中将唐生明铁定了卧底南京的信念。也许,在中外间谍史上,他是军衔最高的。 那日蒋介石秘密设家宴款待后,唐生明又在重庆逗留了月余。其间,戴笠代委座向唐生明布置了具体任务:以不满于大后方的艰苦生活为借口,公开地到上海住家;运用过去的人事关系公开和汉奸们往来,等取得他们的信任之后,再逐步去进行有计划的活动。其主要任务有四:一是运用过去的关系,设法掩护在上海、南京活动的军统特务,不使之再遭到破坏,并对被捕的人员,尽力设法营救;二是相机与投降日、伪的大小汉奸进行接触试探,转达蒋委员长的宽大政策和对他们的关心,如有可能,相机策反;三是运用一切办法,尽力限制江南一带新四军的发展,随时予以打击;四是对军统领导下的活跃于苏沪杭一带的忠义救国军给予力所能及的支持与帮助。 戴笠转达任务后,又亲自向唐生明详细介绍起潜伏在沪宁一带上海军统组织的情况,并夹叙夹议地分析了汪伪集团内部之间的利害冲突,嘱唐生明要充分利用矛盾,各个击破,把一些大汉奸拉拢过来。至于怎样让唐生明顺理成章地“叛逃”到上海,戴笠早已为他做好了预案:即披着风流的外衣,高调宣称弃苦投乐,逃到上海去享受灯红酒绿的生活。这样不必秘密潜伏过着老鼠般的地下生活,也不妨让小报记者采访,多制造些花边新闻,打消日本人以及汪伪对他此行的怀疑。 待到一切案头工作做好后,戴笠决定派他从前的情妇、现今唐生明的如夫人张素贞先去上海打头阵。张素贞是军统的人,训练有素,在三十年代初还做过戴笠的情人。大约戴笠弄女人太容易了,也便不太珍惜,当他看出唐生明也喜欢张素贞时,便挺大方地转了手。 唐生明到达上海的第一天晚上,旧交潘三省设宴为唐生明一家洗尘,并特意邀汪伪特工总部主任李士群前来作陪。这事唐生明主动提出来了,其理由也充分:虽说自己此行为的是贪图享受,与政治无关,却也难脱叛逃罪名,说不定戴笠的人会追踪过来暗杀他一家,得尽快找把保护伞才行。潘三省正谋思着如何让老朋友一家顺利亮相上海滩,如能借助李士群这个大跳板过渡一下自是再好不过的了。于是,二人一拍即合。李士群不仅满口答应,还把老婆叶吉卿也带来了。身为汪伪特工总部头头、有汪精卫的“戴笠”之称的李士群,绝非是浪得虚名。 李士群的年龄仅比唐生明大一岁,但其阅历显然要比唐生明丰富得多,对于唐生明为了享乐而叛逃的动机当然不会轻信,试探与较量在推杯把盏中、于觥筹交错间展开了。 “季澧兄一家子水陆辗转而来,路上还安全吧?”一番客套的互敬互酬后,李士群便问开了。 “安全?”唐生明稍稍一愣,随即笑道“,此刻能与你李大主任把酒言欢,不就回答了吗?” “噢,是吗?”李士群解嘲一笑,又道“,如此说来,在漫漫数千里、历时数十天的旅途中,兄台一家子连有惊无险的遭遇都没有喽?” “这个,我倒真没感觉到。也许,如同我们老家的一句俗话:懵里懵懂,挑担屎桶。反正稀里糊涂的,即使挑担屎也不知屎(死)在身边呀!” 众人皆笑了,徐来则趁机噘起了嘴,嗔道:“讨厌!侬说的什么话!存心不让阿拉吃饭啦!” 潘三省立即起哄道:“对,季澧兄该死,罚酒三杯!” 不待唐生明认罚饮罢,李士群又发起了进攻,说:“唐老弟可真是福将啊。去年汪主席从重庆过来时,沿途屡遭暗杀,还让倒霉的曾仲呜做了替死鬼!而唐老弟却一帆风顺,如同弟妹的姓名一般,'清风徐来,水波不兴’。真有福气!真有福气!” 主人潘三省亦是旁观者清,担心李士群会继续发难,便连连提议,引导主客频频举杯。在酒醉心明虚与委蛇的交谈中,总算将接风洗尘宴波澜不惊地进行到底。 然而,李士群不会善罢甘休。第二天,他又设宴为唐生明二次接风,而且酒宴就设在位于法租界极司非尔路76号的特工总部内部。76号全称叫“中国国民党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人们都习惯以76号简称之,是个令人谈之色变的魔窟。魔窟设宴,可谓一场名副其实的鸿门宴,但唐生明却不能不去。入席后,酒过三巡,李士群便洋洋得意地将近年来在上海破获国共两党特工的战绩亮了出来,如数家珍一般。唐生明心知肚明,他这是炫耀加恫吓,以图在心理上给自己颜色看看。 席间,李士群又若无其事地问起唐生明这次来上海,具体有何打算。唐生明立即表示对政治与权势都不感兴趣了,说只想到上海这个花花世界来住家,和自家的两朵鲜花好好地花一花。说罢,他还摊开双手,将身边两女人紧紧地搂在怀里,一左一右地亲起嘴来,亲得花枝乱颤。看得李士群等人瞠目结舌,看得叶吉卿冷笑连连。 如果李士群就此轻信了唐生明,那么他那汪氏“戴笠”之称便是浪得虚名。他早已奉了汪精卫之命,要对唐生明叛逃的真假作甄别,绝不会就此罢休。他知道唐生明绝非等闲之辈,便拨冗专顾,抽出时间整天陪同唐生明城里城外白相。 这天,正值华灯初上时分,唐生明、李士群一行打城隍庙游玩出来,不期碰上了丁默邨。丁默邨在抗战前任过军事参议院少将参议,算是唐生明的同僚,又是湖南常德人,两人是同乡。如此双同之故人重逢,自然要把酒相叙。说起来,丁默邨还是李士群在中共、中统及汪伪的三朝老上司,此前不久,他任过特工总部主任,眼下虽将此职被迫让给了昔日的副手李士群,可终究还是同一条战壕里的人呀。因此,李士群请他出面帮助考察唐生明,他遂欣然接受,从南京赶来,扮演起邂逅故人的角色。丁默邨一见面就嚷开了:“哟呵,他乡遇故知,乃人生三大喜事之一,哪能不喝酒相庆?”说罢,他几乎不容分说,便拖着唐生明连带同行一大群人进了附近的一家叫“醉月楼”的湘菜馆。这些都是事先设计好了的,无疑又是一场鸿门宴。 席间,丁默邨与李士群轮番上阵,殷情劝酒,打算将唐生明灌个醉而不倒,然后从其口里掏出最隐秘最需要的话来。 吃饱喝足,唐生明表演得很逼真。李士群与丁默邨似乎得到了想要得到的东西,消除了些许怀疑。在唐生明为贪图享受而潜逃的外表下,分明还有罢官后畏罪而逃的内情;至于唐生智劝投而不动,却容忍唐生明主动奔投的疑惑,亦可用兄长从小就无法管束顽弟来解释了。只是他与戴笠的关系太吊诡了,其高级特工的嫌疑仍难一笔勾销。由于南京方面催得甚急,李士群只得将考察情况如此上报。 汪精卫接到李士群考察唐生明的详细情报后,喜大于忧,只是唐生明真投还是诈降尚有疑问,未免心存隐忧。不管怎样,他还是立即通知李士群,让他邀请唐生明到南京。 唐生明知道初步考察已经涉险过关,暗中欢欣,但表面上却不得不装出期期艾艾、颇不情愿的样子,一再表明自己只想退出军政两界,远离党派主义纷争,不想去南京做事,还请李士群代他向汪精卫陈情。李士群虽并未完全打消对他的怀疑,但因南京方面催得紧,不得不奉命行事。对方越急,唐生明越不急,总是借故不肯就范,直到对方几乎要下最后通牒了,方才勉强答应下来,后来又磨蹭了好几天,直拖到九月底才迟迟启程。 李士群夫妇亲自陪同唐生明与妻妾前去南京,住在他自己在南京的公馆里。李士群建议唐生明在谒见汪精卫之前,先见见他的老相识周佛海。表面看,李士群是一片好意,在关心他,其实心底里则在盘算小九九:让唐生明去见周佛海,等于是让周佛海分担一份考察责任,万一唐生明是重庆派来卧底的,将来一旦出了事,还可以往周佛海身上推一推。周佛海时任汪伪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等要职,与唐生明既是老相识,又是同乡。 周佛海显得非常热情,立刻在公馆设宴款待,还邀请了陈公博、梅思平、叶蓬、罗君强、岑德广、丁默邨等人前来作陪。周氏此举似是有意让唐生明见识自己在南京城呼风唤雨的能力,或许亦有与李士群相似的心理。陈公博身兼立法院院长、军委会常委、政治训练部部长等职。这两位昔日中共一大代表,眼下却成了汪精卫的左膀右臂。其他叶、梅、岑、罗衮衮诸公,亦可谓汪伪政权八大金刚之类的人物。他们皆是唐生明的旧相识,无不一副相见甚欢的样子。 第二天,汪精卫免去了单独召见的程序,直接以大摆接风酒的方式来接见唐生明。 宴席设在汪伪政府内部的宴会厅,一共摆了三大桌,除了陈公博、周佛海等一帮人,还有外交部长褚民谊、行政院秘书长陈春圃、宣传部长林柏生等政要高官,对唐生明而言,非旧友,即新朋。汪精卫对唐生明十分熟悉,知道他虽非手握重兵的虎将,也未打过几场有模有样的硬仗恶仗,没有过什么重大的军事建树,充其量只是个风流将军兼花花公子,可他终究是湘军首领唐生智的胞弟、国军的中将,黄埔四期生,既有国民党杂牌军色彩,又有嫡系血统,其名气大过其实力,足以影响多个山头、多种派系的军人。因而他觉得唐生明投奔过来,其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大肆造势,既可证明自己并非失道寡助,有助提升士气,又可对国民党各派势力发出诱人的信息。 待到叙旧篇毕,汪氏即将话锋一转,以循循善诱之态向唐生明兜售起“和平反共建国”的一套:“季澧呀,我知道你们都喊救国,可怎么救呢?一样是救国,每个人的方法各不同。沦陷区里也有很多中国人,既然人家不要,我不能看着这些人民受苦。我们想方设法把他们从日本人手里接收过来,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唐生明虽是初次面听汪氏奇谈怪论,但由于先前做过案头工作,倒也见怪不怪。他知道方才话中弃沦陷区很多中国人不要的“人家”,即指蒋介石。他无法反驳,只得硬着头皮听着,间或还点点头,附加些面部表情,俨如学生一般。 好不容易训话结束,在一阵阵的碰杯声中群魔乱舞起来。唐生明几杯酒下肚,以为瞒天过海之计业已告成,莫名地兴奋起来,完全放松了警惕。殊不知汪精卫饮了几杯白兰地之后,突然带着几分醉意对他说:“我得到报告,你与戴笠的私交好得很。你这次来南京,是不是打算来杀我喽?”他一面说,一面还辅以拍胸的动作。 汪精卫一反常态的举动,顿令唐生明猝然无措。 唐生明以为汪精卫在重庆或军统中留有眼线,掌握了真凭实据,脑袋轰成一片空白,转而急不择言,脱口便道“:杀鸡焉用宰牛刀!”霎时,满座目瞪口呆,连汪精卫也真的呆若木鸡。 坐在唐生明身边的叶蓬连忙扯了扯他的衣袖。身为汪伪中央监委的叶蓬和唐生明关系非同一般,其老婆是唐生明母亲的干女儿,他即唐生明的干妹夫。如此关系,他不能不暗中行使其监察之职。叶蓬的提醒方使唐生明意识到自己失言。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呀! 唐生明迅速定了下神,故意用含糊不清的醉言酒语道:“大、大家都知道,我、我唐生明不是不怕死的人,而且还有个怜香惜玉的毛、毛病。我把大小老婆都带来了,怎、怎么会干这种傻帽的事?”汪精卫盯着他,久久并未作声。见状,唐生明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开了嗓门:“刚、刚才汪主席说我与戴笠私交很好,不错的,我与他是多年要好的朋友,好、好得可以共一个女人了,但我既未加入军统,也从来没有替他做过任何公事。像我这种人,吃苦的活儿不想干,卖命的事儿更不愿做。我唐某人,好歹也是陆军中将,哪、哪肯去当特务?替他姓戴的来、来卖命呢?” 众人听罢,连声“是呀是呀”地附和。李士群大约考虑到唐生明是他考察并亲自护送来的,他若为刺客,自己则是笨蛋,尽管心中存疑难释,此时此刻还是不能不为他说几句好话,便道:“方才唐先生酒后失言,情有可原。人家可是真心诚意投奔而来,绝不会是戴笠手下的小混混啊!” 汪精卫亦渐渐恢复了理智,暗自在思忖:尽管这小子的话语大不恭敬,可酒后吐真言,不也充分说明他不是为行刺自己而来的吗?想到这,他反倒释然了。这个宦海沉浮的老手,将开宴之初的笑面主角一演到底,强行挤出一脸笑来,说:“是呀,刚才季澧准是想幽默一下。我们关系非同一般,我信得过你,你绝不会暗算我,是不是这样?” 唐生明一听此言,索性将幽默进行到底:“那是哩!您有上天保佑,曾经几次都大、大难不死,齐天的洪福,谁个想来行刺也、也徒劳呀!” 一席话,逗得大家都乐了,把先前的尴尬消融在一片笑声和干杯声中。 散席时,汪精卫分明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宽宏大量,还嘱其大管家、财政部长周佛海送一辆新式的福特牌轿车给唐生明,权当见面礼。 这天晚上,汪精卫回府后,分明酒还未醒,即使躺在床上也不时喃语:“唉,杀鸡焉用宰牛刀?是呀,杀鸡焉用宰牛刀?……我就是鸡,鸡就是我。凤凰落毛不如鸡……我、我连鸡都不如呀!” 陈璧君闻之大惊,立即拼命将丈夫彻底摇醒,问个究竟。当她得知宴席上发生的事情后,气得直把床铺当案拍了,怒道:“这个唐老四,真是不识好歹、不知天高地厚!他究竟是人还是鬼,到底想干什么?不行,明天我得亲自考察他!”当时,汪精卫醉困交加,模模糊糊的,也未把陈璧君的话放在心上。 这年陈璧君49岁,正当更年期的旺季,其一贯泼辣执著、敢爱敢恨的秉性上添加了 几分乖张怪戾。翌日上午,她就派人把唐生明夫妻仨接到家中,又摆开了鸿门宴。她没让自己的夫君参加,却邀请唐生明的小妾张素贞,这种反常之举出乎唐生明的意料。 果然,陈璧君见面伊始,就一手拉着徐来、一手拉着张素贞开始叽里呱啦:“哎呀!徐大美人,以前只是在银幕上见到过你,没想到你比银幕上的你还美丽!”不待徐来说完“哪里哪里”,便转向张素贞,说:“哎呀张大妹子,我也只能这么称呼你喽。如果直呼你唐太太,岂不开罪了她徐大美人?” 陈璧君左右环顾地说着,尖酸刻薄的话中分明暗藏杀机。徐张二人只得硬着头皮听、赔着脸儿笑。 一旁的唐生明知道女主人在发下马威,便若无其事地笑了笑,巧妙地接下了招:“哎哟!汪夫人,唐某一家子亡命出逃,走得匆忙,没给你带什么见面礼,如果你觉得徐来和素贞能让你开心的话,她俩就权当开心果送给你了。”陈璧君大约也觉得自己有点儿过分了,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刚才是跟两个小妹妹开开玩笑。”接着,她才把三位客人让进客厅,一边喝茶一边聊开来。 坐定下来,陈璧君分别打量了徐来与张素贞几眼,还微微翕动了鼻翼,又开始借题发挥:“哎哟,你俩的皮肤保养得可真好,是用的什么化妆品呀?” 妻妾二人与丈夫一道事先做过充分的准备,知道陈璧君出身于南洋富家,早年又在日本、法国留过学,当了多年贵夫人,对化妆品一定熟悉,嗅觉也会如猎犬般灵敏,便来了个实话实说:什么法国吉兰美容片、美国旁氏白玉霜、英国莲雪花等等,不一而足。 陈璧君听毕,故意惊乍起来:“哟,听说常德靠近湘西了,想不到那里也能买到这些洋货?” 唐生明心底暗笑,抢先回答:“唉,那个鬼地方哪能买到?是我让手下的稽查处长沈醉弄的。他是军统的人,路路通呀!” “噢?你手下还有军统的人?” “戴笠对我不放心嘛,硬要塞进来,有什么办法呢?” “你俩关系不是很好吗?” “军统得罪得起吗?表面上我能不对他好吗?至于他对我真好还是假好,只有天知道。” “这么说来,他派那姓沈的来盯着你,可你还是从他眼皮下开溜了。” “不,之前我已被罢了官,沈醉便调走了。我亦心灰意冷,她俩正担心再也无人给买走私进口的化妆品了,便闹着要来上海。纵然我再英雄,也难过家中双美人关呀。在她们两个一左一右的枕头风的鼓动下,只得遂着她们的意愿来了。” 一问一答进行了数个回合,最后唐生明还自我调侃一下想博取女主人一笑,不料陈璧君根本不吃这一套,反而抓住对方的可乘之机进行攻击:“嗬,听你这么说来,你也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喽!” 唐生明打心底地反感,立即本能地反驳:“不、不,我不是吴三桂,也决不做吴三桂!”说话间,竟腾地一下站了起来。 如此反常之举,顿让大家都大感意外。徐来连忙将丈夫的衣角拉了拉,示意他冷静坐下。可不待唐生明坐定,陈璧君冷笑一声,继而用冷冰冰的语调说开了:“既然你决不当吴三桂,那你来南京干什么?要知道,我们可是被国人骂为汉奸的一群人,正是当今的吴三桂哩!” 刚才唐生明的瞬间反应,系百分之百的言为心声。他压根儿没想过当汉奸,是在蒋介石恩威并施的压力下才勉强答应来当假汉奸的,自然本能地厌恶吴三桂,亦反感更是害怕别人视他为吴三桂。此刻他完全冷静下来了,平静而道:“诚然,是有不少人骂汪主席是吴三桂,但他终究不是,他和他的同志是为了尽快结束战争,让百姓减少苦难,举的是和平运动旗帜,走的是曲线救国救民之路。基于这一点,我才勉强答应前来。说实话,我们一家子原本是想到上海当寓公,过上几天轻松日子的,正因为汪主席诚意相邀,我们才来,既然汪夫人如此不相信我们,那我们只好走了。”说罢,起身欲走。 陈璧君见事态发展到这一步,也不得不皮笑肉不笑地说:“嘿嘿,误会、误会了!” 唐生明却不依不饶:“汪夫人,这种误会,我们可经受不了!” “好好好,方才是我言重了、唐突了。不管怎样,到了吃饭的时候,总得吃饭后才能走呀!” 唐生明见对方已经软了调,于是忍住一肚子的气,勉强留下。 唐生明三人从上海吃到南京,尽管几乎场场都是鸿门宴,但表面上还是觥筹交错,谈笑风生,唯有汪府的这顿午餐,吃得相当苦涩、无趣、甚至闹心。此前只听说陈璧君泼辣刁钻,没想到竟这般厉害、这般横蛮无理!唐生明打心底对她有点儿怵惕了。 不待汪精卫回家,陈璧君就迫不及待地给他打电话,说唐生明靠不住,并把她提及吴三桂时唐生明的异样反应描述了一番。汪精卫仅在电话中回以四字:“妇人之见!”便挂断了。陈璧君固执地再打电话,汪精卫则让秘书告知正在开会。 汪精卫骂妻子妇人之见,绝非愤激之言。他自己也不想当吴三桂,也不愿被人骂作吴三桂,可是无情的现实让他成了当今的吴三桂。甲申年间的吴三桂,原本是想借助清朝之力以报国仇家恨,方把清兵引进山海关的。清摄政王多尔衮亦曾对吴三桂作出过承诺。不料清军进关后便爽了约,迫使吴三桂一步步走上了汉奸的不归路,虽说后来他又举兵反清,可依然改变不了其卖国贼的盖棺论定。对比起历史上的吴三桂,汪精卫还真的与之有着惊人的相似。眼下的汪精卫,委实需要自欺欺人呀!因此,他对妻子的报警,当即回以“妇人之见”的四字评语。 1940年10月1日,南京、上海带有官方色彩的报纸都在同一时间以头版头条的显著位置,刊登了一条题为“唐生明将军来京参加和平运动,即将被任军事委员要席”的伪中央社电讯。 电讯中写道:“国民政府改组还都以来,革命军人之谙识体治、深明大义者,纷纷来京报到,积极参加和平运动,有如风起云涌。顷悉唐生明将军业已来京。唐将军系唐生智胞弟,毕业于黄埔军校,中日战事发生后,任长沙警备司令,长沙大火之前调任常桃警备司令以迄于今。因鉴于无底抗战之非计,乃毅然离走,不避艰难,间关来京。汪主席于赐见之余,至为欣慰,且深致嘉许,已决定提交中央政治会议,俾以军事委员会委员要席,俾得展其抱负。” 这是汪精卫亲自发起的舆论战,旨在发挥唐生明的活广告效应。 见到报上的白纸黑字,唐生明似乎吃下了定心丸,意识到马拉松式的鸿门宴可以暂告一段落了,一系列隐藏在美酒佳肴中的危险亦如酒菜被肠胃消化一般,已被时间消化掉了。三天后,汪伪国民政府委任状正式下达,唐生明被委以军事委员会委员之职,依然还是中将衔。面对这一虚职,唐生明有意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却又不能不在乎的样子,常常在公开场合戏谑地说:“鸡公头上一砣肉——好歹是个冠(官)。”既保持其玩世不恭语言习惯,又流露出合乎人之常情的失落与不满。 远在重庆的戴笠也闻风而动,配合上演了舆论大战双城记。他们借用唐生明之兄唐生智的名义,从10日起,连续十天,在重庆《中央日报》等大报头版,用特大号字大张旗鼓地推出《唐生智启事》,正颜厉色地声称:“余之四弟生明,平日生活行为常多失检,虽告诫谆谆,而听之寥寥。不意近日突然离湘,潜赴南京,昨据敌人广播,已任伪组织军事委员会委员,殊深痛恨。除呈请政府免官严缉外,特此登报声明,从此脱离兄弟关系。此启。”重庆中央广播电台还把这启事滚动播出。与此同时,重庆当局还双管齐下,煞有介事地发出对唐生明的通缉令。 很快,《唐生智启事》与通缉令流播于南京上海,流向汪伪政要及日伪特工头目的案头上,亦传递到唐生明手中,无疑是给他增添了一层保护色。唐生明知道,表面上的政审虽然已翻过了这一页,但暗中监视仍在继续,他只能以苦笑叹气来掩饰,并且逢见汪氏集团的人便道:“到今天,我才知道什么是众叛亲离。瞧,大哥都不认我了,我唐老四也成为孤家寡人了!不过不认也好,省得我长了这么大还有人管哩!”未过几天,他还拿着登有启事的报纸去找汪精卫,开门见山地说:“汪主席,尽管老大不认我了,可我还是得亲兄弟明算账:当初置下南京百子亭22号唐公馆时,我也出了钱。眼下没住处,得分几间出来正好安置家人。” 汪精卫知道他这是变相找自己要房子。无奈唐公馆早已被一名日军少将占用,一时难以收回,他只得亲自出面张罗,将唐生明一家安置在城西牯岭路上一所花园洋房里。 一时间,唐生明的南京新居里高朋满座,经常用喝酒打牌来打发时光。他利用宾朋祝贺乔迁新居的机会,让军统的地下人员私带仪器进府,借助其专业特工技术,将新居的楼上楼下,院里院外暗中侦察了一番,终于在客厅西墙一幅字画后面发现装有窃听器。于是,唐生明不露声色,决定将计就计,好好地利用暗藏的窃听器,让其充当蒋干式的角色。在客厅里,他与妻妾所谈的不是烟酒糖茶便是风花雪月,间或还来点儿客厅沙发上的即兴疯狂,一切事关机密的话,则只在卧室蒙在被窝里交流。 时日一久,唐生明和妻妾都觉得这样装得太累、憋得太苦,经过一番精心策划,实施了一个妙除“蒋干”行动:这天晚上,唐生明特意呼朋唤友,在客厅里开了两桌麻将,还专门将叶蓬请为座上宾,并有意让对方连连和牌,一直处于亢奋状态。时近子夜,两桌麻将还在此起彼伏地哗哗啦啦着,突然“哗啦”一声巨响,一块青灰色的板砖破窗而入,砖的两面都用石灰水写上“汉奸”二字。主客尚在惊愕之际,一枚燃烧瓶从破窗呼啸而入,直奔那装有窃听器的西墙,将墙上一幅字画连同伪装于墙布里的窃听器一并烧毁。由于暗中作了准备,火势很快扑灭,随即寻找肇事者,自是夜色茫茫无踪了。投掷者是受过训练的军统特工,精准到位,而现场又有叶蓬作证,整个事件只能视作锄奸行动而论。负责监视唐府的南京汪伪特工头头马啸天,一则因为重装不便,二则窃听多日一无所获,产生了窃听疲劳,便也顺水推舟,就此作罢。 除却窃听之忧,唐生明一家子解脱了精神枷锁,身心轻松了许多,小日子过得悠闲舒适,又有点儿乐不思蜀了。只是万事有一利必有一弊,那场有惊无险的“锄奸行动”后,老牌汉奸及其家眷都觉得唐府不太安全,不敢来了,一时“门前冷落车马稀”,让唐生明哭笑不得。他很快调整策略,改请进来为走出去,以变应变。 徐来不愧是上海滩上的交际花,移栽到南京并无水土不服之感,很快与周佛海的老婆杨淑慧混得像是相识多年的姐妹,经常被邀请到她家里去打麻将。杨淑慧虽然是湖南湘潭人,可从小便跟随于上海总商会任主任秘书的父亲,在上海长大,毕业于有名的启明中学,与徐来不乏共同语言,脾气也相投。在牌桌上,她与陈公博的情妇莫国康、叶蓬的老婆等贵妇结成牌友,几乎无话不谈。徐来不仅演技好,牌技也好,打起牌来赢多输少,每天回府,都要喜滋滋地炫耀战绩。 唐生明便抚着妻的头点拨开来:“你也不想想,这么天天赢下去,杨淑慧能高兴吗?莫国康能高兴吗?其他牌友能高兴吗?只有让她们赢钱,才会赢得好心情。如果她们高兴了,说不定会在兴头上吐露点儿机密来。你怎么就不动脑子想想呀——我的徐大美人!”唐生明说罢,还用食指在妻子脑门上捣了一下。 徐来仿佛被丈夫的指头捣开窍了,立即改变麻将策略,察言观色、赢小输大,知道在关键的时候打出哪张牌,让牌桌上的至尊牌友和上一盘,换其开心。就这样,她充分利用牌桌上的东西南北风,搞到汪伪核心层不少重要情报。一天晚上,徐来去南京慈悲社58 号杨淑慧私宅内,与女主人及莫国康等人凑成一桌打牌。徐来和了头一盘后,正在洗牌时,忽听得杨莫二人谈及李士群,说他最近又捞了一网鱼。她便明知故问:“嗨!李士群还喜欢打鱼?真稀奇!” 杨淑慧即道“:他打什么鱼?人家是抓人。”徐来一边码牌一边故意不以为然地说: “抓人是他的本分,那有什么好谈的哟!” 杨淑慧分明不满意徐来对自己话题的轻视,便将码牌的手停下,冲着她说“:可这回他一下抓了六个,尽是重庆方面留下来的狠角色。” 徐来一听是六个狠角色,便明白她指的是发生在上海租界上的中华旅馆绑架案。前不久,李士群精心策划,将正在中华旅馆里开会的国民党江苏省党部主任委员兼省教育厅长马元放与嘉定县县长张北生等六名骨干一起抓获,致使江苏沦陷区抗日力量损失惨重。事发后,戴笠觉得一定是内部出了问题,密令军统上海站尽快查清真相,但上海站迟迟未查出眉目来。徐来从丈夫口中得知了这一情况,正留意打听着,眼下来了机会,她岂肯轻易放过?她知道杨淑慧的老公周佛海与李士群不和,便啧啧而道:“哟呵呵,一下抓了六个狠角色,李士群可真有本事啊,难怪他兼了那么多职,硬是能者多劳呀!”说话间,已开始摸牌出牌了。 杨淑慧一面丢出一张牌来,一面撇着嘴儿说:“什么本事不本事,瞎猫碰见死老鼠呗。” 徐来则边打牌边与杨淑慧抬软杠:“哎呀,即使瞎猫碰见死老鼠,那也是运气加本事喽。” 杨淑慧不依不饶地说:“那算什么本事,纯属碰运气。” 这时,徐来一心二用,知道对方和三条,一边道了声:“当真是碰运气?”一边打出一张三条的牌。 杨淑慧推牌高叫“和了”,趁重新洗牌之机,兴致勃勃地道出“运气说”的由来:早在案发前一个月,张北生在上海广东路一妓院里嫖宿时,被76号特工秘密逮捕,经不住严刑拷打而招供,转而成了76号的卧底。不久适逢马元放召集张等五人开会,他便提前告密,让李士群在租界绑架成功。后来张北生混同另外一人假装逃脱出来,继续当着76号的线人。这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徐来回家后立即将这一情报告知丈夫。唐生明连夜设法转告军统上海站,及时切断抗日组织与张北生的一切联系,避免了更大损失。事后,戴笠用密电对唐生明给予嘉奖,唐生明则拿着电报笑嘻嘻地对妻妾说:“瞧,戴老板来电表扬了,只可惜这不是我的功劳,如今我成了吃软饭的喽。” 唐生明知道汪伪特工对自己的监视还未完全消除,也不敢把戴笠拨给他的专用电台装在自己家中,依然存放在上海军统站,如有情报发送,只得让妻妾亲往上海跑一趟。为了安全起见,他建议妻妾每次都以去上海购物为由,尽量邀上杨淑慧。有了她这把保护伞罩着,自是畅通无阻,既送了情报又购了物。 1941年5月,汪伪政府正式打出了“和平军”的旗号。 “和平军”成立伊始,便着手开展大规模的“清乡运动”。顾名思义,“清乡”即清扫隐藏于乡间的抗日武装,如同华北平原上的“大扫荡”。其运动在军事上由日军负责、“和平军”配合行动,在政治方面则均由汪伪政权负责,并制定了“军政并进,剿抚兼施”、“三分军事,七分政治”的方针。为了提升士气,汪伪政府还专门成立了“清乡委员会”,由汪精卫亲自出任委员长,大有跟蒋介石一比高下的架势。陈公博、周佛海任副委员长,李士群任秘书长,负责指导“清乡运动”,似乎是倾巢出动、全力以赴了。委员会下设四个处,军务处处长之职,李士群提议由唐生明出任。李氏此举可谓一箭双雕,既可用抗日者的鲜血进一步检验唐生明投奔过来的真伪,又可将其拉拢过来为己所用。汪精卫很快采纳了李士群的建议,亦是包藏祸心:不管你唐生明是真投还是诈降,反正让你去打新四军,又打忠义救国军,既得罪共产党,也得罪蒋介石,最后不得不死心塌地跟我走。 “清乡运动”计划分四步。第一步为“军事清乡”,即在清乡地区修筑碉堡炮楼、封锁沟、封锁墙、竹木篱笆,架设铁丝网、电网,分割和封锁抗日根据地,对抗日根据地实施扫荡;第二步为“政治清乡”,即在清乡地区广泛宣传“中日亲善”、“和平建国”,实行编组保甲、连坐联保,组建警察保安武装,推行自首和策动告密的方法,以强化统治;第三步为“经济清乡”,即实施严格的物资统制政策和物资封锁禁运政策,对抗日根据地实行经济封锁;第四步为“思想清乡”,即在清乡地区建立机构,控制学校,出版报刊,组织“青少年团”,开展反共教育。唐生明看了这份由日本“梅机关”头子晴气庆胤炮制的、由李士群转来的“清乡”计划后,心绪颇不安宁。虽说这仅仅是纸上谈兵,但一旦实施起来,将会有多少同胞受苦遭罪呀!同时他也明白,自己若是参加“清乡”,可就是动真格地当汉奸了。他实在不愿,遂以自己从大后方奔来,只是想远离政治为由极力推辞,然后将“清乡计划”密报重庆,顺便谈了自己不打算参加“清乡”的苦衷。可重庆方回电,由戴笠转达老蒋旨意,则是要他积极参与,相机消灭新四军,保护忠义救国军,并使之得以扩大发展。这对唐生明来说,既要骗取汪伪的更进一步信任,又要完成蒋介石下达的更新更艰巨的任务,堪比挑着百十斤重担走钢丝,弄得生性豁达的他也寝食难安起来。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一旦踏入“清乡”之路,可就是跳进长江都洗不清了!他是个敢开顶风船的角色。当年,在国民党相继制造“4.12”、“7.15”两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之后,毛泽东托陈赓向身为武汉国民政府警卫二团团长的唐生明求援。他居然敢于答应,并亲率一个连由武汉坐火车南下,辗转至浏阳县文家市,送给起义部军“汉阳造”300多支、子弹上万发。由此可见其桀骜不驯的一斑。他相信自己若不迈开双腿走进“清乡”委员会,汪精卫不会指令李士群派人用绳索将他捆绑而去,老蒋也不会让戴笠派人用枪逼迫自己,遂在心中暗自说道:古人曰,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老头子,这回我可要'有所不受’了。 为了抛开烦忧,唐生明索性带着妻妾,到南京城内外四处闲逛起来。 这日,唐生明偕妻妾来到栖霞寺。栖霞寺位于南京市东北处的栖霞山上,是中国四大名刹之一,亦是江南佛教“三论宗”的发源地。1937年南京保卫战时,栖霞山被列为第一防线的重要据点,曾遭受战火的重创。眼下虽已距离那场战争三年多了,可战争的恐怖似乎还笼罩在寺庙上空,千年古刹,香客寥寥,显得十分冷清。唐生明率妻妾进得庙来,免不了要烧上三炷香,祈求菩萨保佑。当他在大雄宝殿上香跪拜完毕刚刚站立,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施主可是唐将军?” 唐生明惊异地回头看时,一位消瘦的中年和尚惊喜地叫起来:“果然是你哪—季澧兄!” “你——”唐生明仔细辨认着。 对方又道:“我是虞溪月呀!”话语出口,已是声泪俱下。唐生明这才猛省:和尚竟是自己当年陆大的同学,只是由于此时此刻他以和尚的身份出现,而且容貎也有了很大改变,一时难以相认。毋庸置疑,由军人变为僧人,其角色转换中必定满是悲怆。果然,这位从南京保卫战中死里逃生的前国军上校团长,有着一段催人泪下的经历: 1937年12月13日,日本军队攻占南京,时仅十天,便屠杀了30多万战俘与平民。日军的重点是捕杀中国军人,凡是中青年男性手上有老茧、头上有帽檐印者,一律当作军人处死。虞溪月所带的国军第71军88师103团,已在残酷的战争中消耗殆尽,混在逃难老百姓人群中的虞团长尽管躲过了几次搜捕,却最终未能逃脱敌人的魔掌。他与上万名市民以及平民化的军人一道,被日军赶到栖霞寺前的山洼里。两个日本军官丧心病狂地开展杀人比赛的游戏,一个个鲜活的中国人在战刀寒光闪动中惨然倒下。尸堆成山,血流成河……大屠杀后,庙里的僧人在清理掩埋同胞们的尸体时,发现还有生命迹象的虞溪月。经过一番抢救与调理,虞溪月终于走出了死神的阴影,然后削发为僧,皈依佛门。 虞溪月痛说了这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后,又说了一句话:“季澧兄,我们的人死得太惨了!太惨了!”音未落,便泪如雨下。 唐生明记不清自己当时是怎样安慰旧时同窗的,也记不清是怎样走出栖霞寺的,但他清楚地记得虞溪月最后的那句话:“我们的人死得太惨了!太惨了!”以致当夜在梦里,他都被这句话惊醒。醒前,他曾梦见一群看不清面貌的男男女女,围绕着他直哭。有的还跪下大号,泪如雨下,末了,流出的全是殷红的血,从血水中爬出一个军人,转瞬幻成僧人,哭诉出那句话来……以前他只听说日军占领南京后杀了很多人,至于究竟多到多少,心中没有个数字概念。当他听到30多万这个数字由虞溪月口中说出后,当他听到虞溪月以亲历者的身份讲述日本两官军搞杀人比赛游戏的情景后,心头颤抖了。一方面,他在对日军的屠城暴行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惊和前所未有的仇恨,另一方面,他对死难的同胞亦感到前所未有的愧疚。这愧疚,不仅是自己作为一名中国将军对未能保护好同胞的愧疚,更是作为南京保卫战最高军事指挥官之弟的愧疚。他知道,对于30万无辜同胞之死,自己的胞兄唐生智难辞其咎!在1937年11月中旬召开的关于南京战守的决策会上,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内部两派意见相左:一派主张只是在南京进行象征性的抵抗后立即主动撤退;另一派则主张至少要在一定时期进行绝对固守南京的作战。后者是蒋介石的观点。唐生智一改长期反蒋的姿态,力挺蒋介石,由衷地提出:“南京是我国首都,为国际观瞻所系,又是孙总理陵墓所在,如果放弃南京,将何以对总理在天之灵?”唐生智如此高调地主战,遂让南京卫戍部队司令长官的重任落在自己肩上。此前,作为反蒋大将的唐生智早已没有了自己的军队与地盘,一直游走于军事参议院院长、军委会训练总监等闲职位上,老天突然降大任,尽管准备不足,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走马上任。由于军事力量的悬殊与备战时间的仓促,日军很快突破了南京城里外的三道防御体系。在蒋介石先是下令死守后则允许趁机突围的多变指令下,唐生智被迫于日军兵临城下、形成合围之势的危急中临时下令撤退,丢下“大部渡江,一部突围”的原则空话后,兀自弃城而逃,让各部在缺乏统一指挥和交通船只的困境中自谋生路,致使数十万军队、上百万居民陷入血泪之中。 夜半惊醒,唐生明再也睡不着觉了。恰恰这时,天下起雨来了,坐听风雨声,唐生明似乎听到了一群冤魂的哭泣,头脑中不时浮现出一个声音:唐生智有负于南京军民,有负于国人!是呀,兄长有罪,兄债弟还。也许,眼下正是该他唐生明以实际行动代为兄长赎罪的时候了。此夜,再也无法入睡的他作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参加“清乡”去,哪怕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也要去闯啊! “清乡”委员会在苏州设立办事处,相当是前线指挥部。这年7月,唐生明怀着复杂的心情,以“清乡”委员会军务处长的身份,随同“清乡”委办事处主任李土群走马上任。为了表示全力以赴,他将家眷也带去苏州安营扎寨。李士群背地不解地问:“季澧兄,十步之内,必有芳草。你还怕姑苏城的小娘们伺候你不舒坦么?” 唐生明则挤出一脸莫奈何的苦笑答道:“唉,不是我怕,是她俩怕苏州的小娘们太厉害了,夺了她俩的舒坦呀!” 李士群听罢也只得淫腔淫调地取笑了:“还是季澧兄有艳福,有影星嫂夫人夜夜相伴,还有秘书协同作战啊!”其实,妻妾已成了唐生明的兼职交通员,有重要情报得由她俩带到上海,转由军统站发给重庆。 来到苏州后,唐生明一改喜声色犬马爱游山玩水的公子哥儿作派,全身心地投入“清乡”事务中。为了整训军队,提升战斗力,他和助手幕僚们通宵达旦地忙活着,精心编制人员,配置火力。在勤勉的伪装下,唐生明暗渡陈仓,将一批被伪军俘虏的忠义救国军的军统特工安插在“和平军”中。 这年9月,日军驻南京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大将亲临苏州清乡实验区视察,见唐生明将军营军队治理得像模像样,当场给些廉价鼓励。汪精卫得知后,如同其背上枪伤疼痛发作时打了吗啡针一般起衰提神,也步其后尘,前来视察,声称要同日本军事顾问一道检阅部队。唐生明得知随汪同来的日本军事顾问是大佐,军衔要比自己低,可自己作为检阅部队的总指挥官,按规定非得要向检阅者敬礼不可。堂堂的陆军中将要向低二级的日本军官敬礼,简直是奇耻大辱!唐生明从心底里接受不了,于是便在检阅那天,让人弄了一副上校领章给佩戴上,以近似驼鸟的战术来回避军礼上的受辱之举。没想到阅兵后,汪精卫私下召见了他,劈头质问此举何意。唐生明便借此机会,把自己的感受连同几个月所受日本人的闷气一股脑儿地吐了出来。他原本还对汪精卫抱有幻想,指望能得到其理解与同情,引诱他也把对日本人不满共鸣一番,以便进一步地激发日伪之间的矛盾,为渝、宁秘密合作做些试探。谁知汪精卫非但不同情安慰唐生明,反而大骂其幼稚可笑,意气用事,并一再强调,对日本人必须尊重,还说什么要想别人尊重你、你首先要尊重别人云云。这是仅适用于谦谦君子之间的一句话,怎能用在日本强盗身上呢?唐生明这才彻底看清汪氏真面目,大惊亦大愤。他原以为汪精卫投日,一则是为蒋介石专横独权所逼,二则是为民众争取和平着想,才被迫当了汉奸,而眼前的事实似乎表明是他心甘情愿当汉奸,不遗余力地给小日本当奴才。以前那个刺杀清朝摄政王的汪精卫在他心目中彻底死了。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在汪氏面前吐露半点儿反日绪怀。 不久之后,唐生明被召回南京参加汪伪军委会的一个高层会议。会议由汪精卫亲自主持,根据驻华日军总司令畑俊六近期的作战部署,以驻镇江的月浦混成旅团为主力,出动驻南京、上海的海军航空兵60架飞机助战,对苏中抗日国军和新四军进行突击扫荡,特令“和平军”派出两个师的军力配合日军行动。布置完毕后,汪精卫还告诫与会者必须严守机密,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唐生明觉得事关重大,情形紧急,纵然冒险,也必须在最短时间内将这一情报发至重庆。当时军统、中统在南京情报网屡受重创,近乎瘫痪,自己一时也无法与深层潜伏的人员取得联系,而且上海残存的军统人员也正处于风声鹤唳之中,思来想去,不得不走一步险棋,让跟随来南京的徐来抽身去趟上海。偏偏那时候杨淑慧又不在南京,徐来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保护伞,只能铤而走险。此前徐来也曾几次单独去上海,总觉得隐隐有人盯梢,幸亏她是老上海,凭借熟人熟路与机灵劲儿,好不容易才摆脱尾巴。这次为了以防万一,她将情报内容像昔日背台词一般记在心里,不带一纸一字,并打算上火车,留意是否有同车去上海的达官贵人,借以当作一堵挡风的墙。功夫不负有心人,在火车软卧车厢内,她遇上了汪伪考试院院长江亢虎。此公常来往于沪宁线上,倒腾黄金与古玩字画。车来车往的旅途中,他常常将洋香烟巧克力口香糖等舶来品权作买路钱乱撒,便与车上日军宪兵和密探混得很熟。官高位显加手阔,有助于其走私活动。徐来从贵妇们在牌桌上的谈论久闻其秘,加之在几次社交场上和他有过接触,自是一回生、二回熟了。徐来一见面,就竭力套近乎,向江亢虎讨教如何辨别真假古玩。艳容皓齿辅之以吴侬软语,弄得江亢虎早已酥成一只布老虎了,他乐不可支地为自己仰慕多年的影星提供了咨询服务。徐来一路平安地到了上海,以去先施公司买化妆品为由,摆脱江亢虎的纠缠,将情报送达军统上海站的秘密联络点。 徐来在上海盘桓数日后,假意走亲访友串了几户人家,然后转回南京。行前,军统一名叫黎菲菲的女特工托她给南京某亲戚带去一笔钱与食品,并说明这位亲戚就是抗日烈士黄逸光的遗孀王者香。黄逸光是于1939年刺杀汪精卫未遂的一名军统特工。他本是由汪精卫写信推荐去报考空军以图抗敌御侮的,汪投日之后,便由空军推荐给了军统,经过一番培训后,即负刺汪重任前往南京,不料事情败露,出师未捷身先死,还连累了年轻的妻子。妻子王者香被关监三个多月后由于身患重病,才被释放,无职业,无生计,亲友熟人都怕惹火上身,不敢伸出援手,处境十分凄凉。 黎菲菲是王者香的表姐,见徐来于南京上海之间常来常往,认定其神通广大,才托她带些钱物代其探望表妹。徐来明知这事有风险,还是满口答应。剑胆琴心的性格加上多次有惊无险的经历,促使她乐意去冒这个险。她没有按事先与唐生明的约定在苏州下车,而是直接去了南京,按照黎菲菲所提供的地址亲自开车去了,在中华门旁的一处贫民窟里找到了王者香,不仅交上黎菲菲搭去的钱物,还将自己手头的钱几乎倾囊相助。也只怪她那一身贵妇装束以及豪车代步太招摇太打眼了,一出现在贫民窟就引起便衣的注意,更何况她又是去探望从狱中放出来的抗日烈士的遗属! 埋伏的特工本想当场抓捕徐来,可其中有人认出这位穿着貂皮大衣的贵妇是唐生明的夫人,方才未敢贸然动手。没有办法,喽啰们只得请示上峰。特工总部南京区区长、警政部政治警察署署长马啸天得知后,窃喜于心。打从唐生明夫妇来到南京后,他便密受李士群的指令,对其夫妇暗中监视,不仅在其家中装有窃听器,还让派驻电讯局的特务监听过他家的电话,后来由于窃听器毁于一次火灾,而电话监听也一无所获,才渐渐放松监视。这次徐来终于露出狐狸尾巴来了,有点儿令他喜出望外。可他也知道,唐生明在南京算是个风云人物,汪精卫对他青睐有加,委以重任。而且陈公博、周佛海、叶蓬等人均跟他关系非同一般。有这几大天王罩着,仅凭探望抗日分子的遗属这点儿屁事根本扳不倒他,还得寻找新的证据。因此,他来个双管齐下,一方面让手下人暂不下手,继续跟踪监视,一方面迂回作战,悄悄向日本南京特务机关长柴山兼四郎中将作了汇报,讲了自己的怀疑。如有日本大佬支持,他便可以把徐来抓起来了,从女人身上打开缺口。谁知柴山沉吟半晌,喜怒皆未形于色,除了夸他忠诚能干外,便强调行事必须谨慎,在没拿到确凿证据前,不可对唐生明夫妇采取盲目行动。 几天后,马啸天听说唐生明夫妇从苏州回来了,遂在夫子庙国际饭店设宴款待,只望在席上套出点儿话来,再作计较。由于徐来回苏州后将探望王者香的事告诉过丈夫,唐生明认为只要平安无事就行,并没责怪她什么,此时突然接到马啸天的宴请,知道对方准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寻思一番,想到徐来探望抗日烈属的事。赴宴之前,夫妇俩未雨绸缪,事先设计好了统一的口径:为了保全身家性命,避免重庆军统派人前来南京穷追不舍,特意让徐来私下对军统特工的遗属们施以小恩小惠,以图退财免灾,博取对方好感而手下留情。 不待主人举杯开宴,唐生明便以攻为守地说开了“:马署长,不是客套话:我和徐来早就想要宴请你,没想却让你抢了先!实在太不好意思,特借花献佛,借你的美酒先敬你一杯!”马啸天没料到唐生明会来这一手,只得仓促应对,连声“岂敢岂敢”。 唐生明仰脖子饮完一杯,接着又道:“啸天兄,今天我且借酒壮胆,一吐真言。唐某一家自到南京以来,承蒙马署长多方关照,不胜感激!不过贵署肩负首都安全情治重任,难免百密一疏。你还记得么?我们刚刚搬进牯岭路的新居不久,便遭受军统特工的袭击,差点儿酿成火灾。对于戴笠手下那帮人的伎俩,我倒不怕什么,可徐来跟张素贞两人却吓得夜夜做恶梦呀。说句不雅的话,连床上那点儿乐趣都弄没了。她俩便提出,要跟军统的人缓和关系。万般无奈,我得委曲求全,顺从她们。”紧接着,徐来便把暗中接济军统特工遗属的事情有鼻子有眼地说了一番。唐生明又在徐来的基础上补充说:“对此,我也仔细掂量过,这种苟且之事虽说有损颜面,但无损于党国利益,因为安抚军统遗属,不失为对重庆招安的怀柔之策,故也未曾跟他人提起过。今日机会难得,特向马署长禀明。如果啸天兄认为此举并无不妥的话,那么内人还将继续做下去,如果啸天兄有异议,那么我们就以今天为限了。” 唐生明时而称长,时而呼兄,将对方喊得热乎乎的,加之徐来一旁配合,夫妇“二人转”唱得滴水不漏,让马啸天也听得信大于疑了。最后,他只能客气而委婉地提出,请唐太太以后不可与上了政警总署黑名单的人接触,以免让他手下人误会了。唐生明当即笑道:“如此说来,啸天兄手下的弟兄们一定对内人误会过。”马啸天亦嘿嘿一笑。唐生明遂反客为主地斟上两杯酒,一边碰杯,一边夸他“真够朋友”。徐来亦趁机再敬马啸天一杯。就这样,在夫唱妇随的完美表演中,在醇酒美人的双重作用下,一场牢狱之灾化为乌有。 人生真是祸福难料,唐生明和徐来刚躲过一劫,没过多久,他们一家三口却真的跌下了人间地狱——上海76号特工总部的大牢! 其祸起于一份电文。 那是日军发动太平洋战争后的第二个严冬,76号的特工们可以在沦陷的租界上为所欲为了。他们以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破获了军统上海区组织,连区长陈恭澍也被逮个正着。从缴获的军统秘密文电中,李士群发现了一份特殊的电报文稿,其内容是向重庆当局建议,希望以后不要再在上海南京等地去暗杀个别的日军官兵,认为这种逞匹夫之勇图一时之快的做法完全是得不偿失。文中还试举一例:前不久军统在上海愚园附近暗杀了几名日本宪兵后,日军立即进行疯狂的报复,杀了很多无辜者,引得当地市民对重庆政府产生了不满情绪。因此希望重庆不要再这样零星地搞这些意义不大的动作,以免失掉沦陷区的民心。76号特工对这个电报颇感兴趣,进行字斟句酌的研究,发现其行文风格与内容完全不像上海区军统特工的口气,才将电文呈报掌门人李士群。李士群经过一番推敲后,认定电文是唐生明拟定的,因为只有他才有资格以这种口吻同戴笠对话,才敢对军统的暗杀行动品头论足。打从唐生明来沪之日起就一直存在的时大时小之疑,此刻又在李士群心中放大了。当他得知唐生明的妻妾正在上海,便毫不犹豫地下令将她俩抓了起来,立即审讯。徐张两人曾受过军统训练,更何况配合夫君从事地下工作已久,心理上都有一定的抗压能力,自是一问三不知。碍于唐生明尚未正式败露的身份,似乎不便对其妻妾搞严刑逼供,只能将两人暂时收监。 第二天,李士群找了个借口,把唐生明骗到上海。唐生明一进李士群的办公室,看到妻妾坐在那里,一切都明白了。 但唐生明还是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笑道:“哟,想不到你俩已捷足先登了。那我们得群起而攻之,敲李主任一餐酒饭喽。” 李士群不管不顾对手顾左右而言他,将那份电文拿出来,单刀直入地问是不是他所写。唐生明煞有介事地拿起电文看了看,笑道:“嗨哟,士群兄此问令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电文写得有理有据,无论对我方还是重庆方都有利呀。我是想承认却不敢掠人之美哟。” 李士群依然板着面孔,令人带上陈恭澍前来对质。面对唐生明神态自若的一番表演,陈恭澍知道对方尚未暴露,便来个当认则认、不当认者坚决否认,仅承认从前曾相识,近年无交往。文审显然无法审查下去了,武审却又超出了李士群目前的职权范围,别无他法,只得一面将连同唐生明在内的一干人收入监牢,一面向南京最高当局请示。 汪精卫听说后,又恼又恨,觉得唐生明是条喂不熟的狼,立即指令李士群亲自把唐生明一家三口押送南京。 出了牢门,又进了列车的包厢门。唐生明不知南京将会有什么样的厄运等待着自己一家子。 车到南京下关停靠时,一群日本军人突然来到唐生明他们所在的车厢。为首的都甲大佐声称奉日军派遣军总司令部之命,前来迎接唐将军阁下。太上皇压倒傀儡皇,李士群只得咧着牙痛般的嘴,勉强同意让日本人带走自己的猎物。唐生明从日军大佐与李士群各自的表情上看出双方事先并未通气,也不知道是李士群报告了日本人还是日本人从自己的渠道得知,只觉得事情越闹越大,未等到出狼窝,却又进了虎口!可他终究是经过大风大浪见过大世面的,知道惊慌失措只会错上加错,便索性沉下心来,摆出副坦然的样子笑道:“士群兄,太君要请我去,贱内就拜托你了,可要安顿好啊!”说罢,还与妻妾挥挥手,才跟着日本人离开。李士群当然不会放过徐来与张素贞,依然想留作人质。不过他也不敢怠慢,暂时将两人安排在自己的南京家中。 原来,日军在76号特工总部派有便衣宪兵一个班,但凡总部特工行动,必有日本宪兵随同。扣押唐生明之事,日本宪兵立即报告了驻南京派遣军总部。那几个军人便是总部参谋,奉总司令畑俊六之令上火车拦截唐生明。只是此时的唐生明还蒙在鼓里,以为日本人担心汪伪的人会对自己手下留情,才横插上一杠子。心想此去定是凶多吉少,便在下火车时边走边打腹稿,到了魔窟后该如何应对,如何撇清自己与电文的关系。没想到唐生明由火车转入汽车后,都甲大佐操着一口流利的中国话说开了:“将军阁下,我们很久一直找不到与重庆蒋先生有关系的人商谈,今天总算找到您了。因此我们非常高兴,所以特别请您来谈谈。”接着,他又补充了一番话,说唐生明来到南京,他们的情报不准,不知道其神圣使命。不然的话,早就会开始合作了。 事出突然,话题重大,完全出乎唐生明的意料,心底一个声音在提醒自己,千万别轻信他的话,说不定车上就装有录音机,最好少说或者不说话。因此,他仅用“嗯、嗯”加点头来应付。 转眼到了日军驻华派遣军总司令部,唐生明被直接带到宽敞豪华的会客厅。没想到日军总参谋长河边正三中将正在那里等候着,一见面就叽里呱啦开来,弄得唐生明一头雾水。待到翻译官古川给翻译后,他才放下心来。原来河边开门见山地说:“唐君,你提出的不暗杀个别日本人的建议,我们十分欣赏。你的,很有见识。我们很愿意交你这样的朋友!” 对方开诚布公一番话,顿让唐生明受宠若惊,在那一瞬间,他对日本人产生出了从未有过的好感。从河边随后的谈话中,他这才知道,日本人是从自己的情报渠道得知李士群搜出的那份电文内容的。这说明他们对李士群这样的走狗并不太放心。看来,事先准备的一套分明不适用了,唐生明干脆换上副诚实的面孔,顺着河边的话说开了:“我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认为暗杀是一种愚行,才向戴笠建议的。”河边似乎也来了个以诚相见,言明希望通过他能和蒋介石直接开展政治军事对话,还解释说:“以前是因为找不出办法,才拉汪精卫出来。我们已经很久找不到能与蒋介石阁下直接联系的人了。希望阁下能充当我们与蒋先生沟通的桥梁,协助我们早日解决日华事变。”末了,还表示日方一定尽力支持其工作,建议他将与重庆联系的电台保留下来,由日方负责保护,南京政府绝对不敢为难他,一切由日方作主。如果他没有专用电台,日方还可以帮助建起来。 其实,日本欲与重庆谈判的意愿由来已久,自从太平洋战场打响后,日方战线越拉越长,兵力更加吃紧,其与重庆进行谈判对话的欲求也越来越紧迫,企图从谈判桌上得到战场上所得不到的东西。唐生明沉吟了一下,回答说自己在重庆方面有很多朋友,其中不乏通天人物,可以和他们联络联络,看看他们的态度如何,再作回答。总之,自己是个明事理识大体的人,一定会审慎行事,尽力而为。这些话周到得体,既没有大包大揽地承诺什么,也没回绝日方,驳其面子,河边也不得不点头认可。为了让唐生明吃下定心丸,河边又陪同他去见日派遣军总司令畑俊六。 一番礼节性加实质性的谈话后,唐生明心中更有底了。当晚,他被日方安排到大东亚宾馆住下了。原本打算在监牢里喂一夜臭虫的唐生明,没想到却睡在了日本人安排的高级宾馆。看来“福将”称号之于自己,亦非盛名之下其实难符! 然而宾馆之夜,唐生明睡得并不安稳。他躺在席梦思上,对事件发生的戏剧性变化进行了梳理与分析,思绪和身子竞相翻来覆去。他觉得事情发展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今后将会怎样发展也无法由自己掌控,全靠双边最高层人物的决策意向而定。自己只是象棋盘上的一粒小卒,根本就没有退路可走,只不过眼下有如小卒过河,尚有左右摆的余地,至于究竟向左还是向右,还得走一步看一步,如果一着不慎,则满盘皆输呀。 第二天,完全恢复自由的唐生明去李士群家接妻妾。由于头顶着被日本最高长官接见的光环,李士群不得不笑脸相迎。他分明接到了日本派遣军司令部的命令,再也不追究电文稿的事了,看上去仿佛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脸上挤出的笑容比事发之前还要灿烂。可是,两人心照不宣,彼此表面上似乎比先前更亲热,暗地里却更加提防更加算计着。 在日本人的干预下,唐生明的专用电台失而复得。他连夜向戴笠发出了紧急电报。接到唐生明的报告后,戴笠立即报告了蒋介石。蒋氏不会掉以轻心,很快作复,明确指示唐生明先以个人名义与日方往来,多与之周旋,对日方提出的问题先不作具体答复,待向重庆报告后再说,尤其是不要先承认自己是蒋的代表人,但无论如何要保持与日方的联系,切莫中断。复电基本上是蒋的原话。看来,老头子也想与日本人打打谈谈,一直未断化干戈为玉帛之念。戴笠在转达老头子旨意时,不忘对唐生明嘉奖鼓励一番,却又提醒告诫他,先详细了解一下情况,注意观察日本方面是否出于诚意,有没有其他企图。如有异常,随时告知他。 唐生明明白,这是蒋介石一贯爱玩弄的手法。明明是他亲自派自己而来,却不让自己以他的名义与日本人往来。将来事情弄得好,当然万事大吉,可万一弄砸了,或者让美英方面以及国内其他政党政派发觉,遭受责难与反对,危及其声誉与利益时,蒋介石便可以将一切责任推到自己的身上,让自己来当替罪羊。看来,自己这个秘密代表仅仅是蒋介石私授,知情人亦仅戴笠一人,万一将来出了什么事,戴笠是绝不会丢帅保车的!想到这,唐生明心中莫名的悲哀,嘲笑自己是个政治“私生子”,既无名分,也没合法性,必须加倍小心又小心,看两边眼色行事。如果说以前他还自况为挑着重担踩钢丝,那么如今他觉得已是身上绑了炸药包,而导火线既捏在日本人手上,也捏在老蒋手上,随时随地可以引爆。想到这些,他生出了让妻妾先行溜走的念头。可是,徐来与张素贞依然抱定陪夫君下地狱的决心,死活不肯走。没有办法,唐生明只得让妻妾陪在身边,祸福同当。 头几个月,日方几次派参谋官前来向唐生明了解重庆方面的反应。唐生明只得打太极拳,推说事关重大,重庆最高层还在研究,意见不能统一云云,让日方误以为蒋正处于举棋不定的状态,并说这事不能催得太紧,否则会欲速不达。反之,重庆方面亦经常讯问日方有何动向,唐生明也回答说日本人正在研究研究。好在双方都不能当面对质,可以由他这个“私生子”代表来糊弄。他亦觉得这份差事并不像自己事先想象的那么难,倒感到可以举重若轻了。 不久,陈恭澍叛变投敌的消息由上海传至重庆后又转往南京。唐生明得知后,刚刚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因为陈恭澍不仅是军统原上海区区长,而且深得戴笠信任,戴笠曾下令要他保卫唐生明及其家人的安全,他应该知道唐生明的秘密使命。如果陈恭澍将除了身家性命以外的一切都出卖的话,肯定会把他也卖掉了,纵然日本人想保护利用他,汪精卫、李士群等人定会闹个沸反盈天。在犯了众怒的情况下,说不定日方也要被迫抛弃他。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唐生明决计私会陈恭澍,争取变被动为主动。会见由潘三省牵线,定在上海静安寺后一处长三堂子里。陈恭澍是戴笠手下的“四大金刚”之一,成功地刺杀过青帮老大、江浙两省禁烟检查处处长季云卿,皖系军阀、湖南省原省长张敬尧,抗日名将、共产党人吉鸿昌等赫赫有名的人物,自然也成了个名气不小的人物,有“军统第一杀手”之称。由于其模样像个书生,且能文能武,写得一手文章,又有人称他为“辣手书生”。 陈恭澍以为唐生明已投降了日本人,见面便拱手道:“季澧兄,我们过去是同窗,想不到如今又殊途同归了。”他也是黄埔生,原本考取了第四期,后因病顺延到了第五期,因此与唐生明可以算作同窗。 唐生明则呵呵一笑,巧妙地接过话来:“是呀,我是两年前来,你是两年后来,眼下又坐在一起了。” 其话中话,顿令陈恭澍心里直嘀咕:“这小子莫非是双重间谍?”他迅速调整了心态,与唐生明来个以笑对笑:“呵呵,季澧兄是名符其实的福将,走到哪儿都吃得开。哪像我,莫看此时此刻能与兄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可几天前还是阶下囚。那种日子,你可能想象不到有多么难熬啊!” 唐生明知道对方在为自己的变节行为辩解,连声道:“可以理解,可以理解!”不待话落音,陈恭澍立即低声说:“季澧兄,我可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对于党国机密未曾透露半点儿口风。” 唐生明心中有了底,也相信他不是在诓骗自己,便道:“相信相信,我相信你有关云长的义胆侠风。” “季澧兄,到时候你可要拉兄弟一把呀!”陈恭澍一边说还一把抓住他的手。唐生明从对方手指的颤抖中分明摸清其脉搏,心中更有数了,遂将手轻轻抽出,轻轻说了句双关语日久见人心。”陈恭澍听得出唐生明的话外话:只要你不出卖我,到时候我自然会帮你一把。于是,他连连点头,会意而笑。 唐生明搞定陈恭澍,除去了一块心病,不但行动完全自由,安全也更有保障。他干脆把原来戴笠拨给他的秘密电台搬到自家三楼,公开使用起来。日本人为了保证他与重庆方面的联络畅通,还特地给他配了台小型发电机,提供紧俏的汽油,以备突然停电之需。当南京城里大面积停电时,唐府上下灯火通明,成为城西区的一道独特风景,引得无数人瞪眼、傻眼、红眼。 为配合唐生明的工作,军统也不再在上海南京等地开展暗杀日本人的行动了。虽说双方高层尚未接触,而双方特工却仿佛达成了停火协议。这一点使日方颇为满意。于是日军派了一个叫松井的大尉,到唐生明家担任联络和保护责任。唐生明亦将一些与政治有关、于军事无碍的情报:诸如宋美龄访美时发表演讲,以衡山磨镜台的佛典来激励抗日,中国驻美大使胡适同国舅爷、行政院长宋子文闹矛盾,河南发生大饥荒等等,先于国内外报纸披露之前提供给日方。日本人起初得到这类情报,倒也不乏欢喜,可没多久国际电讯便登出了,欢喜劲即像气泡般破灭了。俗话说:打蛇打七寸。唐生明则是将情报拿捏到七寸处。正是由于在情报内容与时间的火候上拿捏得比较准,有如艺高胆大的玩蛇人一般,因而他这个私生子般的重庆秘密特使,才能在日伪蒋三方势力的夹缝中自在地游戏着。 周佛海可谓是汪伪南京政权的第三号人物,身兼行政院副院长、财政部长、中央政治委员会秘书长、税警总团总团长、“清乡”委员会副委员长、中央储备银行总裁等一口气都数不过来的职务。唐生明佯降南京之后,一直利用同乡与故旧的关系,跟周佛海走得很近。徐来又与他老婆杨淑慧是牌友,过从甚密。从杨淑慧口中,徐来得知周佛海夫妇对远在湖南老家各自的父母及其他亲人十分牵挂。唐生明知道,周佛海的老家沅陵、其妻的老家湘潭,都在湖南腹地,均属重庆军事势力控制的范围。周佛海夫妇担心自己的汉奸身份会殃及亲人,既想派人悄悄把他们接过来,又怕稍有闪失反会害了至亲,因此行动上犹豫不决,心头上苦恼不休。汉奸也是人,也有七情六欲,也有至尊至亲,这种斩不断的亲情之苦由杨淑慧口中吐出,经过徐来之口传至唐生明耳中,然后变成密电码传到戴笠手中。戴笠采纳了唐生明的建议,立马派人分赴沅陵湘潭两地,将周佛海的生母和岳父保护性地软禁在贵州息烽,施用人质战略威逼周佛海就范。1941年夏,周佛海接到了湖南亲友来信,得知家人被捕,却又不知道关在何处,一时又气又急。 周佛海知道这准是戴笠干的,却不知道唐生明是“始作俑者”。同时他也非常清楚此举的真正意图,自己亦对后汪精卫时代有所考虑,不得不从长计议,便显得十分平静地对前来采访的记者说:“我不相信这是重庆当局直接干的,一定是地方无知者所为,但愿也相信重庆当局会理性对待此事,亦相信亲人们不久即可脱险。” 唐生明则假装是从报纸上得知消息,偕同徐来跑去安慰他们夫妇。周佛海一改答记者问的口吻,坦诚地说他与妻子非常担心老母老岳父的安危。杨淑慧补充,说接到家乡来信后,夫妇俩都彻夜未眠,还说丈夫是个大孝子,心急如焚,却又无计可施,急得连头发都白了许多。唐生明夫妇只得半真半假地安慰一番。告辞之后,唐生明立即建议重庆方面趁热打铁,软硬兼施,逼周就范。戴笠言听计从,立即叫周佛海的岳父杨卓茂出面写信,在信中转述他母亲的话,要做“忠臣”,不能给周家的祖先和子孙丢脸云云。 从此以后,周佛海便与戴笠暗中书信来往,渐渐从互称先生发展为称兄道弟起来。唐生明则近距离地观察周佛海的一言一行,及时给戴笠以建议。 自从日本高层开通唐生明与重庆方的联络暗道后,周佛海也渐渐猜出了唐生明的真实身份,似乎也隐隐感觉到此前他在自己与戴笠私下交往中的幕后作用。但此时的他非但不恨他,反而打心眼里感激他,只不过他不会当面说出来,彼此心照不宣,在某些场合与关键时刻,配合更加默契,在对付汪精卫以及李士群等方面,仿佛结成了一个隐形同盟。好几次,唐生明从周佛海口中听他流露出对李士群的强烈不满,不觉产生了联合他除掉这个贼子的念头。 周佛海与李士群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主要是在争权夺利上。虽说两人年龄相差八岁,可贪婪程度却不相上下,都在汪伪政权身兼数职,把手伸得特别长。周佛海身兼六职就够多的了,可李士群却身兼伪中央执行委员会常委、特工总部主任、警政部长、苏浙皖鲁四省行营秘书长、清乡委员会秘书长、调查统计部部长、江苏省政府主席等七职,比周还多一职。然而南京政权就只那么大个庙,供奉的菩萨却又那么多,两人必定在权职上相互冲突。早先成立“清乡”委员会时,李士群抢下了秘书长兼苏州办事处主任的要职,周佛海则想安插自己的亲信罗君强出任“清乡”委员会副秘书长,让另一亲信熊剑东任办事处副主任,谁知李士群人心不足蛇吞象,抢先下手将两个职务都安排给了自己的亲信汪曼云。平心而论,苏州办事处办的是带兵打仗的事,熊剑东要比汪曼云适合得多,因为他俩人如其名,一个像剑指东方的侠客,一个则像鸳鸯蝴蝶派的文人。熊剑东系职业军人,日本军校出身,曾任过忠义救军国别动队淞沪特遣支队司令,反水过来后正好可在“清乡”方面大显身手。而汪曼云仅是一介书生,游走于文坛官场之间,虽有特工生涯,却无打仗经历。无奈他有李士群支持,遂沐猴而冠。 不过周佛海可不是好欺的,他很快在李士群提议组建的税警总团任职上进行反击,自任总团长不说,还让罗君强与熊剑东双双出任副总团长。一来二往,周与李在权力之争上的梁子越结越多,仇恨越来越大,渐渐发展到水火不容不共戴天的地步。两人都想拉拢唐生明来帮衬自己,对付对方,经常向他数落对方的不是,添油加醋地说些对方如何贬损唐生明的寡话。唐生明则两面敷衍,相机挑拨离间,在他们的白热化的矛盾中再添柴加火。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有所区分。由于周佛海对自己不构成生命威胁,且后来暗投重庆,可谓是自己人了。而李士群则不同,他始终对唐生明心存怀疑,在其心目中,唐生明对他存在着三重威胁:其一,他跟戴笠是铁哥们;其二,他跟曾当过中共特别行动小组头目的陈赓也是铁哥们;其三,日本人很器重他。无论他唐生明欲借三方中的何方力量,都有可能除掉自己。因此李士群几次都想拿下唐生明,置之死地而后快。 作为三大汉奸之一的周佛海,自是死有余辜。可他与李士群比较起来,他若是铁杆亲日汉奸的话,则李便是合金杆亲日汉奸了。年近四十岁的李士群,似乎早已进入了“不惑”之年,死心塌地为日本人卖命,打从76号成立之始,便与国民党军统中统较上了劲。双方展开了中国特工史上前所未有的残酷血拼。李士群自苏联培训回国后,无论是在中共特高科、还是叛变后在国民党中统以及投日后组建76号,就一直在上海从事情报特工活动,得日军侵华之天时,占多年混在上海之地利,积熟悉三方特工活动之经验,加之日本人在经费武器与侦察设备上的全力扶持,其所统领的76号在特工对特工、暗杀对暗杀的对抗中很快占了上风。李士群深谙以战养战之道,暗中摸清了重庆政府在上海的战略产业,重拳出击,一一摧毁,并将其大部分财产收入囊中。上海中国银行、江苏银行等一批国民党隐藏下来的财政收入大户,被他连人带财一并消灭,银行无辜员工亦死伤者无数。无论是戴笠还是陈果夫的部下们,只能龟缩于公共租界进行有限反击。 而76号自恃有日军强大武力作后盾,可以无视租界而自由行动。经百多天恶斗,国民党军统、中统损失惨重。待到太平洋战争爆发,上海租界也沦陷后,军统中统在上海的组织基本瘫痪。远在重庆的戴笠无计可施,只好通过远在香港的杜月笙遥控调解,实行无须签署协议的停战。而李士群居然不肯罢手,倒是周佛海看到军统、中统方死的人中,有不少是自己的故旧,不觉动了一点儿恻隐之心,力劝汪精卫就此休战。汪氏发了话,杀红了眼的李士群也只能干瞪眼了。 李士群可谓是戴笠的头号死敌,军统自是一直就想除掉他,只是力不从心而已。蒋介石却看中了他的才干,认为这家伙既然可以数度叛主,亦可以让他再叛过来,遂令戴笠指示唐生明策反之。无奈李士群随着其在汪伪地位的提升,野心越来越大,手段越来越狠,跟着日本人一条道走到黑的势头也越来越不可逆转,重庆当局只得放弃策反,分别给唐生明与周佛海下达灭李的指令。正好周佛海最担心东窗之事会被李士群发觉而死无葬身之地,因此急欲除之而后安,便向唐生明频吐心曲。尽管彼此间不知对方是否也接到同样的指令,但通过一番试探,有了一份默契,决计联手行动。 唐生明认为剪除李士群有上中下三策:上策即假日本人之力,借刀杀人;中策即利用内部矛盾,党同伐异;下策即让军统派出杀手,内应外合而除之。三策比较,中下策虽说启动难度不大,但实施难度不小。因为李士群自知仇人太多,一向神出鬼没,行踪不定,身边有很多心腹保镖,无论内部还是外部前来行刺都不易得手,而且还会遭受76号的疯狂报复,后遗症难料。唯有上策最易得手,而且李士群的死党纵然想复仇,也只能去找日本人,那便求之不得了。就在去年春上,李士群的得力打手、特工总部警卫大队副大队长吴四宝便因被怀疑劫了日本人的运金车,被上海日本宪兵队以“破坏和运”罪逮捕,后虽由李士群保释出来,但临行前吃了日本人做的一碗面,次日就暴毙。事后,76号也只能忍气吞声,不敢抱怨半句,更不用说报复了。 虽说日本人杀狗最易,可让他们动手最难。由于还没到兔死狗烹的时候,日本人没有任何理由会把李士群这条忠诚的走狗杀掉。至于个别日本人则另当别论了。不过这种日本人要具备“三有”:跟李有过节、近李有条件、杀李有毒胆。周佛海赞同上策,经过一番密谋,两人将与李士群“三有”的日本人锁定在上海日本宪兵队特高课课长冈村中佐身上。 冈村与李士群本无利害冲突,可有些人往往得罪了人还不知道是怎样得罪的。冈村虽是个武夫,却有个文静漂亮的妻子。其妻的父亲是个围棋迷,喜好古香古色的围棋文物,曾嘱女婿来中国后给他留意收集。那次,76号特工查抄中国银行地下室时,搜缴了一副存放在银行保险柜里的据说是乾隆爷下过的玉制围棋。冈村闻讯后正欲将棋弄到手去孝敬泰山,不料李士群抢先一步,将玉围棋送给了他的靠山、有弈之雅兴的梅机关首脑晴气大佐。冈村面对权势军阶都比自己高的晴气不敢吭声,只能将这笔账记在李士群身上。后来,周佛海的副手、税警总团副总团长熊剑东闻知二者的这一过节后,主动给冈村送上一副玛瑙做的清康熙年间的围棋子,渐渐与他成为朋友。 冈村一直对李士群怀恨在心,而李士群又一直对熊剑东耿耿于怀,熊剑东便把冈村作挡箭牌,背地里一有机会就煽风点火,说李士群对日本宪兵队很不满,经常散布宪兵队是靠76号的弟兄们才有饭吃的言论。还说到李士群认为冈村一介武夫,根本不懂特工,曾向晴气建议换人。冈村听罢,气得大骂“八格牙鲁”,扬言要他“死啦死啦”。熊剑东担心莽撞的冈村真的会动手做掉李士群,倘若做得不干净定会牵扯到自己,遂劝他从长计议,不要轻易打草惊蛇,寻找最佳时机。 没想到时机很快就到了,李士群的靠山晴气调走了,重庆方面又鬼使神差般发出了灭李的指令。熊剑东则充当唐生明与周佛海联手行动的先行官。他向冈村献计,毒杀李士群,可以将事情做得天衣无缝。头脑简单的冈村也曾考虑过,李士群虽是个中国人,杀他如同杀条狗一样,但如果自己私自行动,万一败露了,手中并没有置李于死地的证据,说不定会被送上军事法庭,唯有毒杀好掩痕迹,因此便采纳了熊剑东的建议。当他正苦于没有合适的毒药时,周佛海派去见戴笠的特使彭寿回来了,特意带回了一种美国研制出的新型细菌性毒药。其药可在人体里不呈反应地逗留24小时后突然爆发,致人死命。熊剑东则谎称是从香港走私过来的,将它交给冈村。冈村由于杀李之心已动,亦急于想见证毒药的奇效,便迫不及待地给李士群又发请帖又打电话,定在9月7日在自己公馆请他吃晚饭,以便共进晚餐时商谈特高课与76号的下一步联合行动。 李士群做贼心虚,对冈村一直提防着,尤其是晴气大佐走后,更加谨慎。此时他已兼任江苏省主席,为避免与冈村的正面冲突,亦以公务繁忙为由,基本上留在苏州,很少去上海,对76号的工作尽量用电话指挥。接到冈村邀请后,他本想推辞,可又怕对方会更加对他有意见,只得带上伪调查统计部次长夏仲明兼充翻译,如期赴宴。 冈村见鱼上钩了,暗自欢欣,首先宣布吃西餐,并煞有介事地说,为了保证食品绝对安全,特派人请来国际饭店的厨师到家里来做。由于西餐是分食制,便于对人下药。这一方案也是熊剑东按照唐、周二人的设计进献的。而且事先,周佛海夫人杨淑慧和熊剑东夫人唐逸君乔装成厨娘,躲在冈村的厨房里,相机给李士群的菜里下药。她俩都知道,如果这次不能将李士群弄死,李士群将会十倍百倍地疯狂反扑,后果会很严重。因此,两贵妇也低下身架,暗中来助一臂之力。 一道道精美的法式大菜轮番上桌,一点点儿无色无味的毒药掺在李士群吃的菜肴里,交给日本女佣殷勤献上。主人则一边劝吃一边大谈工作。李士群见如此盛宴的主客只他一人,越发生疑了,更有吴四宝的前车之鉴,疑上加惊,便以肠胃不适为由,每样菜都是浅尝辄止。冈村见他如此斯文,却不便撕破脸面强劝,心中有些着急。后来,他就亲自走进了厨房,给李士群端来了一盘牛肉饼,并说再不吃就太不给他面子。李士群依然托词推让,正在这时,女佣送上一盘热气腾腾的青叶菜,他才勉强用叉挑着吃了一些。殊不知这盘菜里下的毒最多,因为躲在厨房里的周、熊二夫人偷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揣摩李士群的心理,于是对症下药,将最后一些毒药粉全都拌进青叶菜中。 饭后,李士群稍坐一会儿,欲起身告辞。冈村这个时候忽地粗中有细了,拿出几件当下最棘手的事来作为饭后议题,用蘑菇战术缠着李士群,拖到很晚才让他走。李士群回到家中,虽无不适之感,却不敢掉以轻心,立即洗胃灌肠,当夜平安无事,便放下心来,第二天一早就赶往苏州“清乡”办事处。 李士群一上火车,碰巧正与徐来相遇,她说要去南京陪伴丈夫。徐来虽说曾做过李士群的阶下囚,可终究时过境迁了,她亦似乎尽释前嫌,满面春风地与他打着招呼。李士群庆幸自己躲过一劫,正在兴头上,便主动邀请她到他的专用包厢里用茶点。一路上美人相伴,李士群自以为艳福非浅。可他做梦也没想到,徐来是唐生明有意安排上车来的。昨晚,守候在上海西流湾8号周公馆的周佛海与唐生明听杨淑慧回去告知冈村宴请的全过程后,担心毒药的剂量不够,难致李贼死去,恐会留下后患,特派徐来在指甲中暗藏毒药,添加致命一击。徐来曾受过军统训练,巧妙地将毒药藏在右手长长的小指甲中,寻机投毒于点心上。至于哪片上有毒、哪片上无毒,她自己一清二楚,在陪同李士群吃吃喝喝时,准确无误地把毒点心送进对方腹中。徐来表演到位,收放自如,把个李士群哄得乐呵呵的,当然不会起半点儿疑心。 当晚夜半,李士群腹中的毒药毒性发作,痛得喊天呼地,虽经中西医紧急抢救无效,次日上午七孔流血,一命呜呼,最后身子缩成普通的农家狗一般大小,分明是老天在有意惩罚这头穷凶极恶的汉奸走狗。到后来抗战结束,唐生明只说是自己设计毒杀李士群,从未言及徐来追上火车补投毒药之事。日后的许多文章中,亦只记载徐来巧遇李士群,实则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 一波方平,一波又起,唐生明听到湖南老家传来噩耗:寄居于桂林的二儿子唐仁鄂让人给绑架了,并且对方很快撕了票,还在尸体上贴了张写有“当汉奸儿子的下场”的纸条。 噩耗传来,唐生明惊得半晌无语,末了才号啕大哭起来。二儿子是他最喜爱的,更何况中年丧子乃人生之大悲,而且儿子的死因又缘起于自己披着的这张汉奸皮!痛定思痛,他知道无法向误杀自己儿子的“绑匪”进行报复,也无法让戴笠的人公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能将这笔账记到日本人头上。他暗中托人给唐生智传信,央他赶紧将大儿子及其母转往重庆。 一连几天,唐生明心如刀绞,回上海寓所由妻妾陪着调养了几天,依然难消心中的疼痛,只得独自溜到酒吧买醉消愁。那日,正当他边饮边流泪时,突然有个日本军官走到其跟前,用流利的中文叫开了:“唐君,你、你怎么独自在这儿喝酒,还边喝边哭呀?” 唐生明举着泪眼一看,原来是古川,即一年前在派遣军总司令部时为他与河边中将担任翻译的那个日本佬。打那回后,他与古川喝过几回酒,也算是酒友了。此时此刻,悲痛难忍的唐生明只能把古川当作倾诉对象,将痛失儿子的事情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古川分明也喝了不少酒,借着酒劲大大咧咧地安慰起来:“唐君,别、别悲伤,有、有我们大日本皇军在,一定、一定会给你报这个仇的!” “大日本皇军”几个字令唐生明陡然酒醒一半,他用吃惊的眼光打量着对方。古川却误以为唐生明是不相信他,继续嚷嚷:“你的,别以为现在我们在太平洋上打、打不过美国人。不、不、不,我告诉你,战局很快就会好转。” 听到这,唐生明迅速完成了由“酒后吐真言”到“酒醉心明”的角色转换,陡然想起这家伙已调到海军情报部门,判断他可能会有重要情报,便让女侍添上个酒杯,给古川和自己都斟满酒,边饮边用激将法:“古川君,喝酒喝酒,莫谈军事。要知道,战场上的事,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 果然,请将不如激将,古川只觉得这个支那人小瞧自己了,便猛地饮下一大口酒,连连打着酒嗝说:“你的,别不相信我的,很、很快就会在太平洋的海战中兑现的。不信,咱、咱们走着瞧!” 唐生明则眯眼笑道:“古川君,你恐怕喝多了!” 唐生明越这么说,古川越发不会承认自己喝多,一定要用有分量的话来证明自己。就这样,他一面继续喝酒,一面把从日本海军某要人那边听来的消息卖弄起来,说日本海军正把所有能作战的舰艇秘密集结在琉球群岛附近,打算趁美国不备,让珍珠港事件重演一次。 没想到把酒套出大军情,唐生明收获意外惊喜。他觉得这是天赐自己为儿子复仇的机会,回家后立即将古川透露的情报密电重庆。由于戴笠早与美国情报部门挂上了钩,电波很快飞渡太平洋。美国海军这阵子正欲寻求日本海军主力决战,对于大批日本军舰去向不明正纳闷着,接到情报后立即派出侦察机核实情况,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对尚未集结完毕的日本舰队进行毁灭性的打击,击沉击伤100多艘敌舰,让珍珠港事件在琉球群岛附近上演,将正反角色换了个位。唐生明亦借美国军舰飞机的强大火力,发泄了为子复仇的快意。 只可惜太平洋战场并不能取代中国战场。1944年下半年,在作垂死挣扎的日军相继攻陷了长沙、衡阳等地,大部分湖湘地区成了沦陷区。日方拟把湖南作为日伪与蒋介石之间的缓冲地带,意欲让唐生明出任伪湖南省省长。唐生明知道所谓省长只不过是一张被日本人牵线在手的破风筝,看起来飞得很高,很风光,实际上却没有一点儿自主权,全凭风向、风力与牵线人的掌控力,而且省长的头衔太招摇了,大汉奸的臭名更加难以洗刷,说不定还会给留在后方的亲人带来更多的二儿子式的悲剧,便借故推辞。他对日方说,自己如果远去湖南当省长,与派遣军总部的联络就很不方便,而且重庆方面也会误以为自己见利忘义,不再信任他,这将大大不利于双方秘密合作的谈判。日本人也觉不无道理,不再勉强了。就这样,唐生明将秘密特使的隐形外衣,一直披到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那一天。 1944年秋季,原本沉疴在身的汪精卫病情加剧,只得采纳日本医生的建议,在陈璧君母女陪同下,乘专机飞往日本医治。但汪精卫已病入膏肓,日本医生也束手无策。 转眼到了11月,秋风渐冷落叶飘零之际,汪精卫便命丧日本名古屋。11月12日下午6时,装载汪精卫遗体的专机降落在南京光华门外机场。 按照汪精卫生前的遗愿,其陵墓建在中山陵墓左侧的梅花山上。一则表示他生前是中山先生的助手,死后也要追随其左右;二则他生前爱梅花,死后也要与梅相伴。 汪精卫死后,南京政府推举陈公博为国府主席,继任行政院长及军事委员会委员长。但陈公博坚持在最高职务上加个“代”字,其理由是:“现在汪先生走了,人亡政息,这台戏也该结束了。我来继承汪先生的职位,是来办理收场的,而不是来继续演出的。”看来,他尚有自知之明,知道汪氏留下的这个烫手的山芋并不好接,眼下的日本帝国,如同其在太平洋上的航母一样正在沉没,南京傀儡政府这条破船也在随之下沉,谁也无法逆转。 唐生明从陈公博只愿“代理”的心思上,似乎看到了策反他的可能,就在其正式“代理”的当天,去了他办公室。稍稍坐定,唐生明便试探开来:“陈主席,汪先生逝世后,不知重庆方面有什么反应?” 陈公博笑了笑,才说:“重庆方面的情形,季澧兄应该比我清楚得多呀,即使不太清楚,你问起来不是比我更方便么?”对方虽是笑里藏刀,不过还算是把温柔的刀子。 唐生明心中有底:尽管他已知道我的底细,但不会把我怎么样。于是,他便继续试探下去:“陈主席饱学博识,我有一首禅诗不解深意,谨祈不吝赐教。”说罢,他便借案头上现成的纸笔,书写开来:手把青秧插满田,低头便见水中天。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这是唐朝布袋和尚的一首禅诗,语言平实,不无哲理禅机。 陈公博未等唐生明写完便道:“季澧兄,这首诗该不是你们的蒋校长教你的吧?须知:布袋和尚可就是浙江奉化县大桥镇长汀村人,乃蒋校长家乡的先贤啊!” 唐生明立即笑着回答“:见笑见笑了,我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真还不知这和尚是蒋先生的乡贤。只是这首诗倒真不是蒋先生所教,而是听我兄长说的。别忘了,我兄长可是出名的佛教将军,喜好佛理禅诗。偶尔受兄熏陶,愚弟也记着了一些,可惜仅知皮毛,不解深意。” “呵呵,原来如此呀,怪我多心了!”陈公博依然笑道,随即又叹了口气,“唉,可惜政治舞台不是水田,进进退退由不得自己呀!陈某从政一生,倒有了一点儿体会:凡天下事,到不得了的时候,就了了。眼下即到了不得了就了了的时候。”对方一番绕口令般的“了了歌”,遂令唐生明也不得不了了。在汉奸窝里摸爬滚打几年,可谓知己知彼,也许,陈公博对自己这个秘密特使并不十分信任,方才以“了了歌”来搪塞。事后,唐生明将陈公博的情形告知重庆,改由戴笠直接与他联系了。在唐生明看来,汉奸也是人,也是中国人,只要能争取就尽量争取。这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呀! “清乡”委员会的委员长与秘书长都没了,苏州“清乡”办事处也该寿终正寝了。那天,唐生明与汪曼云同去办事处处理善后事宜,对方突然长叹一声,道“:'人从宋后少名桧,我到坟前愧姓秦’。”这是清朝一位姓秦的官员于杭州西湖岳飞墓前吟的两句话,此刻由汪曼云口中吟出,分明是在痛惜自己与汪精卫同一姓!世态炎凉,树倒猢狲散,由此可见一斑。唐生明心底不禁打了个寒战。尽管他知道这是汪曼云向他发出的信号弹,却没有搭理。他觉得汪曼云没有资格吟这两句诗,此汪投日尚在彼汪之前,要说汉奸,其资历比汪精卫还老。早在1938年李士群投靠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后,汪曼云便与李士群同流合污了。后来,李士群领衔的76号特工总部与汪精卫政治集团合并,正是汪曼云牵的线。难怪李士群与他结成死党,倒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啊! 接下来,唐生明将策反的注意力转向叶蓬。叶蓬不仅是他干妹夫,而且多年相处,在某些方面还有共同语言。其实,先前叶蓬也算个抗日的急先锋,早在1935年日寇于华北步步紧逼、全国抗日救亡怒潮一浪高过一浪之际,时任武汉警备司令的叶蓬便在汉口刘祥药园搞了一场轰动一时的防空演习展览。演习场上高悬东三省地图,配上“还我河山”条幅,还用半截矮小的人形图案喻示小日本,外加一个宛如日本国旗的红心圆来作为射靶,让手下官兵真枪实弹地狂射小日本及其国旗图案,令围观的群众拍手叫好,高呼怒吼地宣泄了一番反日情绪。此事为媒体报道,引得日本驻汉领事馆强烈抗议要求撤职查办叶蓬。南京当局为了息事宁人,只得电令湖北省主席张群查处,将叶蓬撤职,还宣布永不录用。就这样,叶蓬如丧家狗一般流浪了几年,直到1939年初在香港遇上周佛海,由他引荐加盟汪伪集团。唐生明得知叶蓬挺迷信,每逢大事前喜欢占卜算命,今年48岁的他正值本命年,一年四季腰上都系着红带子。那天,唐生明特地邀他去游秦淮河,游罢上岸,便碰上一个号称小伯温的摆摊算命人,其签别出新裁,不抽不摇,全凭一只小鸟用嘴叼。 唐生明提议说,小鸟叼签倒也新鲜。如今汪先生去了,我们不知命运如何,不妨抽一签看看。小伯温让小鸟给他叼出一签,为中上签,签文为五言四句:明月生海上,往来天地间。动静总相宜,任凭起狂澜。小伯温解释为:客官来往于沪宁,沪即海上,宁曾为天京,故头两句言现状,后两句意即可动亦可静,无论怎么都平安。 叶蓬一旁听罢,脱口便道“:哟,还蛮准!挺合你的情形。”当即就让摊主放小鸟叼出一上上签。签文亦七言四句:后羿射日命蹉跎,一生幸喜多嫦娥。本命年间时运转,回乡光复好山河。 这回不待摊主解释,唐生明便嚷开了:“妹夫,这一签简直就是为你而写的呀!”接着他又压低声音说:“瞧,当年你不是曾射过日本的太阳旗而走背运?你一生不是美嫦娥成群?比起古之后羿,唯有一嫦娥,还让她偷吃灵药跑了,自是幸运得多。而且今年正是你本命年,要转大运喽!” 叶蓬信疑不定地说:“前三句倒像是那么回事,可这第四句呢?我去哪儿光复好山河?” “你是湖北人,又是从湖北来的,正好湖北省长空缺了,你若活动一下弄个湖北省长当当,来日一旦天下大变,岂不正好光复大好河山?” 叶蓬听罢自思自忖了一番,觉得还真地像是那么回事,立即往算命摊上丢下一摞伪钞,喜洋洋地拉着唐生明走了。毋庸置疑,小伯温是唐生明安排军统的人扮演的,那只小鸟也是经过培训了的“特工”鸟,会按主人暗下的指令叼签。只是叶蓬毫不知情,还信以为真,当晚就活动钻营开来。一个多月后,他则如愿以偿地谋得了伪湖北省省长兼保安司令和武汉绥靖主任等职,新年伊始便杀回武汉去了。其间,唐生明相机向他摊了牌,并作出担保他及全家生命安全的承诺。叶蓬拍胸誓死效忠重庆,要为“光复好山河”出大力。后来,重庆当局委任他为“新编第七路军总司令”,指令其为国军出川做好军事接应。叶蓬满以为上上签果真在他身上应验了。 眼看其岛如舟的大日本帝国一天天陆沉下去,那些不想跟着沉船落水的大小汉奸无不想搂抱个救生圈跳船,纷纷来找唐生明。南京牯岭路唐公馆一时车水马龙。除了少数极其反感者外,唐生明一般都会援手相救。因此,“有事找唐四少”那阵子成了汉奸中的流行语。 由于唐生明的特殊身份、特殊使命,使得其在这一特殊的政治背景下发挥了特殊作用。他所策反的大汉奸除周佛海与叶蓬外,还有伪海军部长、第一陆军总司令及苏浙皖和平军总司令任道援等重量级的人物。至于上下连串策反或收编的中小汉奸更是不计其数。 随着大小汉奸们的纷纷反水,戴笠遥控下的忠义救国军等抗日组织空前活跃起来。从1944年下半年起,日军失败已成定局,美军亦计划在我东南沿海登陆。为策应美军,忠义救国军的活动范围扩展到上海、南京、杭州等大城市附近。是年末,中美双方商定对忠义救国军作强势备战部署,主要任务是确保京沪铁路、沪杭铁路沿线以及杭甬路西段的交通安全,控制浙赣铁路北段,并在江浙一带对日军进行情报收集、暗杀、爆破之类的特种战争。由于唐生明及其策反收编的汉奸群暗中配合,四面八方都是高奏凯歌。周佛海眼见日本投降在即,南京伪政权瓦解期近,渐渐也半公开了自己的双重身份,利用其兼任上海市长的职位之便,在上海及杭州一带部署军事力量,阻止新四军等革命势力进入沪杭。他还向蒋介石再表忠心:“与其死在共产党之手,不如死在主席之前。” 周佛海如此种种作秀语言和相关行动,赢得了蒋介石的赞许,旋即被委任为军事委员会上海行动总指挥。于是,周佛海果真立地成佛,从臭名昭著的南京汪伪政权二号汉奸变成了重庆政府的接收大员。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两日后,陈公博在南京主持召开伪中央政治会议,决定解散南京国民政府,把中央政治会议改为南京临时政务委员会,军事委员会易作治安委员会。虽是换汤不换药,却已在包装上淡化了与重庆对抗的色彩。当晚,陈公博广播发表了《国民政府解散宣言》,至此,历时5年4个月的短命傀儡政权宣告结束。然而,唐生明的卧底传奇却还赓续着。抗战一结束,他便打电话给戴笠,要求重庆当局取消对他的假通缉令,公开宣布他是蒋委员长派出的秘密使者。可这两个要求仅满足了一个,即取消了通缉令,却并未具文说明,弄得唐生明心中老大不快。幸亏国人都沉浸在抗战胜利的喜悦中,忙着举杯相欢、额手称庆,暂未将严惩汉奸之类的事提到重要议事日程上,对于唐生明的真假汉奸身份自然也不太关注。于是,在汉奸圈里,他是重庆代表,可在国人眼里,他还是汪伪集团的汉奸高官。 1945年9月20日,正是农历中秋,应自重庆飞来的军统局局长戴笠之邀请,唐生明夫妇偕同周佛海、丁默邨、熊剑东等数百名汪伪高级官员和将领出席中秋赏月晚宴。一轮中秋月,令他油然想起五年前坐船驶往上海的那个中秋之夜。白驹过隙,一晃就五年。三千多个日日夜夜,自己经受了多少误解、屈辱、谩骂、惊吓、痛苦与悲哀,睹闻了多少血泪与哭号,其中还有自己二儿子的血,真是不胜唏嘘、不胜感慨! 酒过三巡,戴笠站起来大声宣称:“八年抗战,现已胜利。在座的不少人在抗战期间出任伪职,这当然有各种原因。从今天起,只要能立功赎罪,政府是宽大为怀、既往不咎的……”戴笠话犹未完,即被热烈的掌声打断了。唐生明相信,此时此刻的掌声是由衷的,似乎戴笠话里的每一个字都是一颗定心丸。稍停,戴笠趁着酒兴继续说:“解决汉奸问题,政治重于法律。要相信蒋委员长,相信政府。”戴笠的这两句话一出口,唐生明也觉得吃下了定心丸。因为他觉得政治重于法律这句话,应出自蒋委员长之口。只要老蒋心口如一,在座的人大都无性命之忧。这亦是他在策反座中许多人时所斗胆承诺的。可他万万没想到,时仅三天,便风云突变了。 9月23日,戴笠麾下的百多个行动小组分头行动,把印制精美的请柬又送到了各个已吃下定心丸的汉奸家中。这些人的耳边分明还回响着三天前戴老板在中秋朗月前的许诺,憧憬着花好月圆的美景,所以一个个还以为将会有新的委任状跟随于请柬之后,满心欢喜,毫无戒备地跟着来人去了军统局愚园路公馆。一行人进得大院,方见院里布满了全副武装的军警宪特,才知情形不妙,然而走投无路,也只得乖乖束手就擒。谁曾料到风云变得比三岁小孩的脸都快,三天前的座上宾竟成了阶下囚,不啻冰火两重天!是夜,预捕名单上的百多名汉奸无一漏网,次日,又有百余黑名单上的人锒铛入狱,连同第一批被捕的,全部关押在原76号特工总部的监狱里。其中不少人,对这座人间地狱是再熟悉不过的了,只是从前是以主子的身份,如今则是罪犯死囚。 唐生明得知消息后,感到自己与那些人一样被戏弄了。什么“解决汉奸问题,政治重过法律”、什么“相信蒋委员长、相信政府”,全是他妈的屁话!政治是什么?政治就是男盗女娼,就是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可这些话,他只能在心底里骂,连妻妾面前都不敢说。倒不是担心妻妾出卖他,而是不想让她俩再跟着自己一起忍受心灵的煎熬。可他却在杀人魔王戴笠面前破口大骂开来,除了骂“政治是男盗女娼”、“既当婊子又立牌坊”外,还梗着脖子冲着这哥们直吼:“老戴,当初我根本不想来,是你们硬逼着我要来的。卧底五年来,我唐某人不惜身家性命地替你们卖命,弄了多少有用的情报,拉来了多少汪伪人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至今还没有在公开场合下为我正名,仅仅取消五年前的那个狗屁通缉令,不知情的人还以为我已经被抓或者是自己投了案。老头子至今还是犹抱琵琶半遮面,虽然常托你戴某人给几根骨头闻闻啃啃,却一直不肯正式承认我是他的'秘密代表’。在国人心目中我还是他妈的狗汉奸!如今你们把我担保过的一干人统统抓起来了,是不是有一天也要把我抓起来呀?” 戴笠只得赔着笑脸解释,说眼下国共两党正在谈判,美国人正在调停,各民主党派正闹着召开政治协商会议,国人正嚷着严惩汉奸卖国贼,蒋委员长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有些事情可以摊在桌面上,有些事情却是摊在桌面上不宜。至于正名之事,他一定请示上峰,作出妥善处理,请季澧兄谅解云云。 唐生明知道有些事不是他戴笠可决断的,也只得宣泄一下情绪,让他把自己的情绪传递给老头子。不久,唐生明新的任命下达了:国防部中将参议。不过在让他坐上这条冷板凳的同时,还送上了200万元的奖金,似乎是对其卧底五年、包括儿子蒙冤罹难的一点儿安慰与补偿。更令他尴尬难堪的是:老蒋曾承诺对那些“迷途知返”的汉奸们既往不咎,却搞起了真正的秋后算账,中秋节后不久,早在抗战结束前投靠过来并有立功表现的叶蓬也被抓了。 叶蓬的妻子即唐生明的干妹立马上门求助,可任凭唐生明陪着叶妻如何奔走营救,最终还是没能保住这位妹夫兼哥们的性命。与此同时,周佛海的老婆杨淑慧也哭着找上门来。原来此前不久,周佛海去重庆面见蒋介石,却被软禁起来,杨淑慧得知后,第一时间找的人就是唐生明,一则她与唐氏夫妻关系最熟,二则唐是他丈夫与戴笠及重庆方联系、暗中为重庆办事的知情人。于公于私,唐生明都不能推辞,立即尽其所能奔波开来。不久,迫于国人强烈要求“快速严惩汉奸”的压力,周佛海由重庆解押至南京监狱。南京高等法院于次年11月7日开庭审理,判处周佛海死刑。上诉期间,周妻不遗余力地活动,上下打点,顾祝同、陈立夫、陈果夫等人也出面说项,蒋介石才以国民政府主席的身份,念周佛海为重庆方面作过“贡献”,将其特赦。周佛海逃脱一死,移至上海监狱,不久后便瘐死狱中。这是后话。 眼看着昔日的哥们朋友非死即囚,唐生明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因为他曾与他们过从甚密,对他们有所了解、有所承诺,亦有所愧疚。只不过他对他们的遭遇,是怜悯大于同情、悲叹大于悲哀。直到戴笠突然死后,他才生出了从未有过的悲凉。 1946年春,戴笠乘飞机摔死于南京附近的戴山困雨沟。当时坊间传出戴笠遇难的几个版本,其中之一即老蒋见军统日益坐大,戴笠所掌握的机密太多,因而惧而灭之。唐生明不敢相信,却又不敢不信。他知道,自己在老蒋与日伪的政治博弈上陷得太深。老蒋和日本人暗地里所做的那些事,除了戴笠外,自己便是最清楚不过的了。他怕老蒋一不高兴,会让自己到那边去与戴笠又做哥们。南京虽好,如今却成了他的伤心之地。他心灰意冷,重新想起了他曾写给陈公博看的那首禅诗:“原来退步是向前。”从这是非之地退出来,不就是向前么?蓦然,联想到前不久到重庆谈判的中共领袖毛泽东。国共双方的首席谈判代表都是自己老师,谈判将决定着今后中国的何去何从。那么,他该师从谁呢?心中一时无底。 踌躇之间,唐生明头脑里又飞出自己常说的那句话:管他哩,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朝没酒喝凉水!眼下,他有的是酒钱,不用“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了,可一想到老蒋给他的200万元奖金,不免啮心的痛。他总觉得那上面沾有血迹,有抗日烈士的血、无辜国人的血、自己儿子的血,还有那些曾经与他称兄道弟的一起吃喝玩乐过的汉奸们的血。一年前门庭若市的唐府,出现了从未有过的宁静。无奈寂寞事,唐生明于寂静中油然想起两千多年前的范蠡。他认为,范蠡可谓是中国卧底的创始人。他派出美人西施,到吴国卧底长达十余年,终于功成名就。难能可贵的是,范蠡功成身退,带着他的美西施归隐太湖。一时间,唐生明浮想联翩:范蠡老头儿有太湖,可我有比太湖还大的洞庭湖,他有西施,我有徐来张素贞两姐妹。他还记得苏州云岩寺客堂里挂有印光法师的一幅书法,上书十六字:极乐世界,无有女人,女人到此,化童男身。当时他就曾暗自笑道:极乐世界,没有女人怎么乐得起来哟?此刻他忆起这幅字,觉得其应改为:极乐世界,必有女人,女人相伴,无悔人生。 想到这,唐生明爱怜地看着跟随自己患难与共卧底五年的妻妾,心头有了一丝温暖,不禁伸出手来,紧紧抓住坐在身左身右的一妻一妾之手,狂放而笑道:“哈哈哈哈!范老头儿只有一个西施,可我有两个西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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