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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清海 孙利天 || 马克思的哲学观变革及其当代意义

 我的书摘0898 2022-07-05 发布于海南

原文刊于《天津社会科学》2001 年 第  5 期,注释从略。

马克思的哲学观变革及其当代意义

高清海  孙利天

20世纪西方哲学发生了许多重大的转变,如所谓“分析革命”、“语言转向”、“生活世界转向”、“解释学转向”以及“后现代转向”等等这些“革命”或“转向”的突出标志在于:提出了不同于传统哲学的种种新的哲学观。按照怀特在《分析的时代》和艾耶尔在《二十世纪哲学》中的看法,20世纪西方哲学革命是从叛离黑格尔开始的,“拒斥形而上学”是大多数哲学流派的共同倾向。然而从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传统来看,当代西方哲学的所谓新哲学观却少有新意。因为批判黑格尔、颠倒西方传统的哲学观,正是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起点,是马克思当年已基本完成的理论任务。这意味着20世纪西方哲学并未超出马克思的理论视野,或者说,我们所处的时代仍是马克思理论所表达和把握的时代。

按照马克思本人的看法,随着物质生产方式的发展和改变,包括哲学理论在内的精神生产也必然发生改变。在今天的“知识经济”或“精神经济”的时代,物质生产和精神生产的界限已日益模糊,愈来愈多的人们参与了哲学理论的生产和创造,马克思和恩格斯当年描述的“在瞬息之间,一些原则为另一些原则所代替,一些思想勇士为另一些思想勇士所歼灭”的哲学戏剧如今被推向新的高潮,哲学术语的花样翻新和过度诠释,已经使任何一个职业哲学家都成了门外汉。哲学语言和哲学理论的丰产和繁荣必定提供了马克思主义文献不能包容的精神产品,因而说我们的时代是马克思理论所把握的时代,并不否定当代哲学在具体理论观点方面超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成果,而只是说马克思的哲学观未被超越。另一方面,当代哲学的过度纷乱或繁荣也势必造成某些遮蔽和遗忘,特别是真正突破西方两千年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马克思的哲学转变,更容易被人们误解或遗忘。因此,重新回顾和理解马克思的哲学观既是马克思主义者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基础性的工作,也是当代哲学不能回避的思想任务。

一、马克思对传统哲学观的颠倒

经过20世纪西方哲学对传统哲学的批判,西方传统哲学的理论性质、思维方式和功能作用等元哲学或哲学观问题更为清晰可见。简单地说,西方传统哲学是追求绝对真理的超验形而上学,其思维方式是以意识的终极确定性为基础或目标的逻各斯中心主义或理性主义,其功能和作用是以最高真理和人类理性名义发挥思想规范和统治作用的意识形态。西方两千年的传统哲学内容丰富,形态各异,流派繁多,哲学主题和思维方式也经历了几次重大的转变,但就西方传统哲学的主导线索说,上述概括大致揭示了它的主要特征。

马克思在对传统哲学和意识形态的批判中,令人信服地揭示了西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思想根源和社会根源: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出现了脑力劳动和体力劳动的分离;脑力劳动的主要形式是通过思维的抽象作用理解事物、现实和感性,随着思维抽象能力的发展,现实的一切事物都可以抽象为纯粹逻辑的规定,现实的一切运动都可以抽象为纯粹逻辑的运动;在纯粹理性完全脱离了现实或感性确定性之后,逻辑、意识的确定性只能在纯粹理性自身之内建立终极基础,“纯粹的、永恒的、无人性的理性”反倒成了一切现实存在的基础;哲学的纯粹理性尽管是对事物和现实的最高抽象,但仍曲折地表达了统治阶级的利益、意志和思想,因而哲学是为统治阶级利益服务的意识形态。按照马克思的这些分析,西方传统哲学虽然有意识能动性的现实根源,但本质上是一种脱离现实而又统治现实的颠倒的世界观,意识形态批判的任务就是把这种颠倒的世界观再颠倒过来,以使人们正视真实的现实世界。马克思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和颠倒,在西方哲学史上实现了一场真正的思想革命,提出了一种新的哲学观和新哲学思维方式,开创了现代哲学的新时代。马克思所以能够做出划时代的理论贡献,关键在于他找到了理解现实世界的新视域,找到了突破传统哲学框架的新范畴、新语言和新思维方式,这就是作为感性物质活动的“实践”。所以,我们在过去的一些文章中曾经把马克思哲学变革的实质归结为“实践观点思维方式”的发现和创立。

马克思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明确提出了理解现实世界的三种不同方式:一是,“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事物、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作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观方面去理解”;二是,唯心主义从意识的能动方面、主观方面去理解事物、现实、感性,但却“抽象地发展了”能动方面,它同样“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三是,马克思把事物、现实、感性当作人的感性活动,当作实践去理解。这三种对事物、现实、感性的不同理解,就是三种理解现实世界的思维方式,也可以说是三种不同的哲学思维方式。

在西方哲学史特别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理论背景下,我们可以更为清晰地看到哲学思维方式的对立。任何哲学都是从对现实事物的认识和理解开始的,但什么是事物、现实?怎样理解事物、现实?贝克莱“存在就是被感知”、“物是感觉的复合”这两个著名的命题已经把事物、现实作了彻底的唯心主义理解。德国唯心主义更为自觉地把事物、现实理解为意识机能的显现物,即从意识的能动方面理解事物、现实。就事物、现实、感性不是单纯的、机械的被给予性而言,唯心主义有其片面的真理性,对人显现的事物、现实确实已经受到人类固有的意识机能和认识主体的主观因素的作用和影响,但由于唯心主义不懂得感性活动、物质生产实践是意识能动性的根本原因,因而只是抽象地发展了能动的方面。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唯物主义者不满意抽象的思维而诉诸感性的直观,他们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事物、现实,其合理性在于肯定了事物的客观性、意识的被给予性,但由于同样不懂得感性活动和实践的意义,只能做到对事物单纯的、静止的直观,所能达到的只是感性的确定性,而无法理解人类认识和实践在矛盾运动中不断发展和深化的过程。特别是无法理解感性活动的人所具有的社会性、历史性的奥秘。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虽然对事物、现实的理解不同,其共同点在于都要寻找对现实事物的终极的、绝对确定的理解,即都把事物、现实作为某种终极原因的结果,或一切结果的终极原因,即都是还原论、本体化的思维方式,都是绝对一元主义的思维方式。

马克思从感性活动和实践的观点去理解事物、现实、感性,把事物和现实世界看做是历史活动中的生成和发展,从而把包括哲学认识在内的一切意识形式也看做是历史发展的过程,这就历史性地终结了永恒真理、永恒正义和意识绝对确定性的哲学幻想,终结了西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有效性。从实践活动理解事物、现实和感性,一方面揭示了意识能动性的真正的、现实的根源,具体而非抽象地发展了意识的能动的方面;另一方面也揭示了意识显现的事物和现实的真正的客观性和自在性,把旧唯物主义单纯直观的感性确定性发展为历史实践的相对确定性。这样,马克思的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便克服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抽象的对立,解决了主观与客观、认识和实践的具体的历史的统一问题,真正超越了西方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

马克思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也超越了传统哲学对人的理解,真正回答和解决了人是什么这个最大的哲学疑难问题,破解了人的奥秘。唯心主义对事物、现实的抽象能动的理解,就是对人的理性本质的抽象理解;费尔巴哈对事物、现实的直观理解,“至多也只能做到对'市民社会’单个人的直观”,只把人的本质视作“单个人所具有的抽象物”。只有用实践观点去理解事物和现实,才能用实践观点理解人本身。反之亦然,从实践观点理解人,才能进而从物质生产实践的社会性、历史性去揭示人的本质。从这一点说,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也就是马克思唯物史观的思维方式。

海德格尔认为,马克思完成了对西方传统哲学的颠倒。我们认为,马克思颠倒了西方传统哲学关于思想和现实、理论和实践的关系,从而也就终止了传统哲学理论发挥作用的一般形式,出现了一种新的哲学功能观和一种新的哲学作用方式。马克思对此有许多明确的论述,比如,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提出“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哲学把无产阶级当作自己的武器,同样地,无产阶级也把哲学当作自己的精神武器”;在《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中,马克思提出了著名的新哲学口号:“哲学家们只是以不同的方式解释世界,而问题在于改变世界”;在《哲学的贫困》中,马克思在谈到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科学的现实条件时讲到,随着历史的演进以及无产阶级斗争的日益明显,“这个由历史运动产生并且充分自觉地参与历史运动的科学就不再是空论,而是革命的科学了”,等等。总之,马克思把哲学理论当作改变世界的现实力量、参与历史运动的革命的科学,即理论的实践、实践的理论。“对实践的唯物主义者,即共产主义者说来,全部问题都在于使现存世界革命化,实际地反对和改变事物的现状。”这就是哲学的任务和作用。

马克思的哲学观开启了一个新的哲学时代,他的伟大的原创性远远地超出了自己时代的理解水平,即使在今天我们也不容易完整地把握这种哲学的新精神。我们仍习惯于传统哲学认识和实际、理论和实践的知识论立场的二元区分。理论如何能够实际地改变事物的现状?表达理论的语言能够直接具有现实性的力量吗?固守于传统哲学的观念和立场,我们确实无法理解理论和实践的直接统一。现代语言哲学的言语行为理论就此给出了有益的启示:语言不仅仅是对事物和现实的表达,也不仅仅是对人的内心世界的表达,语言还可以直接做事,即所谓以言行事。按照塞尔的看法,语言即是社会的实在、社会的现实。用马克思的语言说,哲学社会科学的历史形态就是人的世界的一部分。马克思和恩格斯在1845年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中就说过:“语言是一种实践的、既为别人存在并仅仅因此也为我存在的、现实的意识。”因此,哲学理论的直接现实性在于表达这种理论的语言是实践的、改变现状的语言。哲学可以直接做事,参与历史运动,使现存世界革命化。

以改变世界为根本任务的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再是关于绝对真理、世界终极真理的遐想,它不再企求在某种意识的明证性、绝对的确定性基础上构造永恒真理的学说,因而它也废弃了还原论、本体化的传统哲学思维方式。马克思主义哲学成为“了解无产阶级运动的条件、进程和一般结果”的理论学说,而理论学说的真理性和确定性只能在无产阶级革命实践中证明自己的现实性和力量。马克思彻底完成了对传统哲学的颠倒。

二、对马克思哲学观的误解和颠倒

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和哲学观是哲学史上的一场真正革命。因而如果我们想要跟随马克思进入他的思维方式,就需要一次思想的“跳跃”(海德格尔语)。即便我们完成了这一惊险的思想跳跃,根深蒂固的传统哲学思维方式也许还把我们拉了回来,把马克思颠倒了的哲学观又重新颠倒了回来。因此,真正掌握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仍然是今天的马克思主义工作者有待完成的思想任务。从我国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理解的现状看,我们认为必须澄清以下几个问题,才能真正掌握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

(一)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描述的科学还是革命的科学?

马克思对西方传统哲学观的颠倒基于对事物和现实的实践理解,基于唯物史观的伟大发现。在马克思的实践观点看来,事物和世界就是人的历史实践活动不断生成的结果,自然是人化的自然,世界是人的历史世界。这一方面破除了日常意识把事物和世界看做是永恒不变的直接给予的自然观点,破除了自然思维的朴素实在论的信念,从而坚持了从实践的、历史的能动方面理解事物和现实世界;另一方面也破除了唯心主义把事物和现实看做是理性和意识活动的外化和结果的意识观点,破除了反思意识的内在论观点,坚持了从客体方面理解事物和现实世界的自在性和客观性。作为感性物质活动的实践既是能动的,又是客观的,作为理解方式和思维方式的实践观点既是历史主义的,又是客观主义的。马克思通过对实践特别是物质生产实践的历史条件的分析,发现了物质资料生产方式决定整个社会过程的历史唯物主义原理,从而把包括哲学认识在内的全部人类知识看做是特定历史阶段人类自身历史形态的精神表现,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都是历史科学,因为科学认识的主体即人本身就是历史性的存在。因此,认识的客体和主体都是历史实践活动的产物,哲学和科学都是历史科学,绝对的、永恒的真理只是理性的幻想或统治阶级思想作为意识形态的假冒和欺骗。马克思的实践观点和唯物史观也克服了非历史的主体认识和非历史的客体这种自然观点的认识论错觉,从而也否定了把哲学、科学看做非历史的、客观描述的科学这种科学观和哲学观。

我国哲学界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最大的误解就是从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倒退到传统哲学思维方式,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做是描述和表述世界发展一般规律的科学。这种向主客二元对立认识方式的倒退,一方面把自然、世界直观地看做亘古不变的存在,看做与人的实践和历史性存在无关的自在存在,并进而追究这种存在的本质和规律,这就使马克思主义哲学倒退到自然本体论的理论形态。另一方面把哲学认识主体从历史的实践的具体立场推向代表人类理性的客观观察者的位置,实际就是神或“无人身的理性”的观察角度,从而使其哲学理论神圣化、绝对化,转而成为规范和统治人们思想的意识形态或所谓权威话语。这正是马克思批判和力求颠倒的传统哲学观,以这种哲学观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是惊人的历史倒退。

误解马克思主义的哲学思维方式,向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倒退有着多方面的根源。首先,这种误解来自于自然态度思维的诱惑。在日常生活和自然科学研究中,人们本能地把自己从具体的、历史的存在方式和实践活动中剥离出来充当认识主体的角色,又把对象界定为认识的客体,这就造成了主体客观描述客体的认识论假象,并本能地把它看做是一切认识的共有模式。自然态度思维的有效性也强化了这种主客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其次,对马克思思维方式的误解又根源于人类心灵所固有的形而上学冲动。正如德国哲学家赖欣巴哈所揭示的那样,追求终极确定性和更高概括性的渴望是形而上学得以可能的心理根源。马克思指出:“对现实的描述会使独立的哲学失去生存环境,能够取而代之的充其量不过是从对人类历史发展的观察中抽象出来的最一般结果的综合。这类抽象本身离开了现实的历史就没有任何价值。”理论和实践的确定性要求,使人们难以满足于马克思理论的一般综合,难以接受实践观点思维方式所给出的历史的、实践的相对确定性,所以,总是要对马克思的理论学说做形而上学的补写,把它还原成传统哲学的理论形式。最后,现代自然科学认识方式的卓越成就,也诱使人们把马克思主义哲学看做是对整个世界发展一般规律或普遍规律的描述。

我们认为,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描述现实的独立的哲学,它是实践的理论、革命的科学,也就是说,它是内在于无产阶级历史运动,并参与这一历史运动的实践的环节。在某种意义上马克思的学说也可以说是对现实的描述和抽象,但这种所谓的现实就是历史生成的现实,观察者和描述者也是受历史条件制约、有着特定历史目的的人,因而理论抽象也只服务于有限的实践目的。描述无限的普遍规律的“独立的哲学”至马克思已经终结。

(二)实践观点是本体理论还是思维方式?

马克思的实践观点和唯物史观颠覆了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使描述终极存在或世界最普遍规律的“独立的哲学”失去了生存环境,宣告了旧哲学的终结,但是一方面人类意识固有的能动性总是具有追究终极原因和终极存在的形而上学冲动,另一方面,自然思维和传统哲学思维的根深蒂固的习惯也使人们难以掌握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即使是马克思主义经典作家也会出现对马克思思维方式的偏离,以至形成对马克思主义的种种不同的理解。法国哲学家德里达用“马克思的幽灵们”的复数形式表达当代多种不同的马克思主义的精神存在,这应该说是有些道理的。在我们看来,如何理解马克思的实践观点是形成不同马克思主义形态的关键,是能否真正理解马克思的哲学观、掌握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的关键。

按照人们习惯的理解方式和思维方式,马克思的实践概念描述或指称外部世界中的人的感性活动、实践活动,而实践活动是社会存在和属人世界的基础和本原,实践就是终极存在性的本体,这就合乎逻辑地把马克思的哲学看做实践本体论。如果强调在感性活动中的物质性,即人的活动的身体性和活动对象的客观性,或者强调实践作为感性活动的可感性、可观察性,那么,无论对从事实践活动的主体还是观察实践活动的理论观察者,都可以得出实践是物质的、客观的,因而马克思的实践观点是实践唯物主义的结论。我们认为,实践本体论和实践唯物主义对马克思主义实质的理解,在一定意义上都超越了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抽象对立,实践作为主观性与客观性、能动性与被动性、精神性与物质的统一活动,较之没有能动性的物质和没有可感性的精神,更有资格作为属人世界的本体;同样,实践作为客观性的物质性活动较之单纯直观中的物质抽象,也更有资格作为说明世界的物质性本原的理论范畴。但是,按照我们的理解,实践本体论和实践唯物主义仍未达到马克思实践观点的最优理解,距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还有关键的一步需要“跳跃”。

问题的关键似乎在于我们过于依赖指称式的话语方式和主客二元对立的认识论思维方式,我们不习惯马克思作为实践活动者而非理论观察者的思维方式,或者说我们不习惯内在于实践活动中的理解方式,而习惯于外在于实践去描述实践的传统哲学家的立场、姿态和思考方式。说得严肃、苛刻些,这才是真正的立场、观点、方法问题。以工人阶级和感性活动者的立场,内在于实践活动中去理解事物、现实、感性,我们就有了真正的马克思的实践观点,就有了实践观点的思维方法和思维方式。从实践的观点理解世界,不是去描述实践活动,也不是去描述在实践中展开和生成的现实世界,更不是追究现实世界的本原和物质基础,而是要实践地改变世界。因此,理论和哲学的任务正是实践的可能性探索,它基于对现实的描述而实际地参与对现实的改造“独立的哲学”所以终结,因为哲学已成为实践的环节。传统哲学的本体论问题在马克思的哲学视域中或者彻底消失(如终极存在、永恒真理),或者获得了全新的意义(如作为实践环节的理论认识)。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确信马克思的实践观点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说话方式和思维方式—一即,无产阶级作为历史实践主体的生活方式、以言行事为旨趣的说话方式、以实践地改变世界为目标的思维方式。

(三)马克思主义哲学是革命的指令还是革命道路的探索?

马克思主义是无产阶级解放现实历史条件的学说,是从现实历史运动中产生并实际参与历史运动的革命的科学。一般说来,作为无产阶级革命家而非学院化学者的马克思主义者都能领会和掌握马克思主义的这个本质精神,因为,他们有和马克思相同的生活方式,也就有相近的理解方式和思维方式。但是,由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的实践日益具有更为紧迫、严酷和惨烈的性质,马克思主义实际参与历史运动的形式也发生了变化。马克思主义从最初作为无产阶级形成自觉阶级意识的思想启蒙力量,转变为无产阶级革命的纲领、路线、政策的规范力量,成为“革命的指令”、无产阶级政党的权威话语。

实践的变化是理论变化的根源,这对以自觉的实践理论为特点的马克思主义来说尤其如此。由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实践的需要,马克思主义哲学必须适应人们理解方式和思维方式的习惯力量,给无产阶级政党的路线、方针政策提供终极的、确定的、稳固的哲学基础。于是,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可避免地向传统哲学的理论形态、思维方式和功能作用等方面部分地复归,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和哲学观也经常被误解和颠倒。至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科学化、本体化乃至教条化、公式化,也有着难以避免的现实的实践根源,它对于无产阶级的团结和统一性的形成,对于无产阶级革命斗争中路线、政策的统一性和合理性的论证,都起到了积极的历史作用。然而,这毕竟是从马克思思维方式的倒退,它也不可避免地遏制了实践中多种理论可能性、实践道路选择的多种可能性的探索,从而给无产阶级的实践的解放造成损害。

马克思的实践理论或实践理性因为终止了绝对真理、永恒真理的哲学幻象,因而它是一种具体的、谦虚的、探索性的理论和理性,它在对现实世界的理解中保持着开放的、宽广的理论视野。前苏联著名哲学家奥伊泽尔曼近年著文认为,自我批评是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基础,德里达也从解构主义的角度赞扬马克思主义是自我批评的典范。我们认为,从实践观点思维方式理解现实和描述现实的理论和理性,必然得出开放的、自我修正和自我批评的理论原则和有限理性的信念。拒绝自我反思、自我批评的原则,也就封闭了理论发展的可能性和实践选择的可能性。无限的普遍理性的信念和绝对主义的理性设计的世界观,已经给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了巨大的损失,我国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改革就是对这种理性自负的反驳和矫正总之,实践是具体的、历史的、有限的感性活动,参与实践的理论和理性也是有限的、可错的,实践的理论和哲学是内在于实践的实践可能性的探索。在当代历史条件下重新理解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和哲学观,把对马克思哲学观的颠倒重新颠倒过来,对于无产阶级和人类解放事业有着重大的实践意义。

三、马克思的哲学观与现代西方哲学

马克思主义哲学在西方的命运随着马克思主义实践运动即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升降起伏而变化,这也充分显示了马克思主义哲学作为实践性理论的特征。与此同时,马克思的理论著作也作为一种语言的现实和社会的实在而存在,任何真正的哲学理论创造都不能回避马克思的哲学理论贡献,都必须在与它的对话和交锋中检验自己理论的合理性和有效性。我们可以说,通过马克思可以走向各种现代西方哲学,绕过马克思只能走向坏的哲学,走向已被马克思颠覆的传统哲学。马克思的哲学思维方式和哲学观是现代西方哲学的真正起点,而现代西方哲学中真正的理论成果也可以帮助我们更为透彻地理解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的内涵和意义。

马克思内在于实践的理解事物和世界的思维方式,从根本上终结了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有效性,使“独立的哲学”失去了存在的条件,因而完成了对形而上学的批判和颠倒。在马克思哲学观出现约五十年后,英美哲学在与新黑格尔主义的斗争中发生了所谓“分析革命”,并由逻辑实证主义打出“拒斥形而上学”的旗帜,开始了对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全面批判。从形而上学产生的心理根源,到形而上学对逻辑的混淆和语言的误用,再到维特根斯坦所谓的对“语言游戏规则”的误解,分析哲学以其精巧的语言分析和逻辑分析指出了形而上学的诸多谬误,为摧毁传统哲学的思维方式提供了许多似乎是无可怀疑的论证。但后来分析哲学的发展却不断揭示出自身包含的形而上学教条,如奎因所说的“经验论的两个教条”,罗蒂所说的“对逻辑和科学的崇拜”,以及真理符合论的教条等等,分析哲学显示出某种程度的形而上学复归。在分析哲学运动的这种反复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分析哲学具有一种形而上学残余,因而它注定不能真正克服形而上学。分析哲学的一个根本失误就在于寻求隐蔽的绝对确定性,并由此达到对逻辑和科学的盲目崇拜。无论是对逻辑真理的分析性、必然性、先天性的论证,还是对科学真理的证实或证伪原则的信赖,分析哲学家们都在力图拒斥形而上学中保留着形而上学的永恒、绝对真理的信念。分析哲学所寻求的绝对确定性是意识中的确定性和理论的确定性,因而它并未脱离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框架和视野,只是把确定性的理论形式从哲学转到逻辑和科学而已。

在我们看来,分析哲学最有意义的成果是最接近马克思哲学思维方式的后期维特根斯坦哲学,尽管我们从来没有看到维特根斯坦引证马克思的话。在《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从生活形式的观点去理解语言和意义,把生活方式、说话方式和思维方式看做是统一的语言游戏或活动过程,揭示了语言游戏的多样性和不可还原性,使语言哲学或分析哲学意义统一性的形而上学承诺受到了质疑和批判。维特根斯坦关于“私人语言”的理论揭示了语言的公共性、实践性特点,这与马克思的实践观点多有契合之处。在维特根斯坦影响下的奥斯汀、塞尔等人的语言行为理论,具体地分析了“以言行事”的语言功能,为我们理解和接受马克思的实践观点思维方式提供了语言哲学的论证和说明。需要指出的是,马克思的哲学观和思维方式与维特根斯坦和日常语言学派的观点有着本质的区别,他们之间所以有相互阐发、借鉴之义在于他们都是后形而上学哲学思维方式的尝试,都力求在话语实践或生产实践之中理解语言和事物的意义,而非传统哲学外在于语言游戏或实践活动的神圣的理性观察者的描述和概括。可以说,马克思和维特根斯坦都提供了一种实践者的世界观。

20世纪欧洲大陆哲学拒斥形而上学、抛弃传统哲学思维方式的转变过程更为艰难,笛卡尔、康德、黑格尔等“幽灵”更多地纠缠着大陆哲学家们。胡塞尔的现象学是一次形而上学的辉煌的复兴,胡塞尔对严格科学的哲学的追求,对意识自明性领域的拓展,对绝对的、终极的直观确定性的寻求,显示了马克思之后形而上学的活力。近代以来的西方哲学中我们称之为意识观点的思维方式似乎有难以克服的逻辑力量,其或隐或显的论证是:不管是何种形式的哲学理论都是哲学家意识和思维的产物,因而其确定性只能是意识的确定性,这种确定性只能在意识的反思或直观中获得。这就是人们所说的内在意识论的形而上学。如何超越这种形而上学,特别地成为欧洲大陆哲学家的悖论式的难题。

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提出生存论作为基础的本体论的优先地位,人们的生存状态特别是对生存状态的领悟成为一切意识和理解的先行条件,这似乎超出了内在意识的视域。后期海德格尔更加强调存在作为使一切意识得以可能而自身不能为意识所规定的“在场”和“澄明”,这是对主体形而上学或内在意识形而上学的超越,伽达默尔的哲学解释学把传统作为本文的集合,视作超越个体意识的先行存在,并认为传统本文、语言占有人和主体。这也意味着主体意识是被传统这种语言的实在所占有和建构,“本文”至少超越了个人主体意识的界限。六七十年代兴起的后现代主义哲学,更加激烈地拒斥和拆解传统哲学的实体本体论和理性主义、逻各斯中心主义。德里达以“不在场”颠覆“在场”,以“边缘”颠覆“中心”,试图通过“延异”的语言之流破解任何确定的中心和意义。福柯则揭示出各种知识作为权威话语而具有的权力、暴力、压制、统治的力量。利奥塔用语言粒子语用学、局部决定论和小叙事,替代传统哲学的元叙事、宏伟叙事,力求用新的语用学招数或误构获得思想创造的力量。欧陆哲学的种种创新,都是超越内在意识形而上学的顽强探索,都是超越传统哲学观的思想的冒险。

欧陆学者大都有同马克思思想接触的经历,马克思的名字也经常出现在他们的著述之中。遗憾的是他们往往从马克思理论的实践挫折中理解马克思,从而并未真正领会马克思哲学观的实质。仅就超越意识内在论的形而上学而言,马克思的观点也是他们所不能企及的。在马克思看来,意识观点的思维方式是抽象地发展了意识的能动方面,它“不知道真正现实的、感性的活动本身”。只有从实践的感性活动的视野才能能动地理解事物和现实,才能真正懂得意识的被给予性和事物现实的超越意识的客观性。也只有从实践这种真正的现实的感性活动本身出发,才能实践地给出理性思辨的界限,从而使“离开实践的思维是否具有现实性的争论”(例如意识能否越超自身的问题)作为经院哲学而废弃。就此而言,马克思对传统哲学的颠倒,马克思哲学观的变革和马克思实践观点的思维方式,在今天的欧洲大陆哲学中仍是不可超越的。

马克思的哲学观和思维方式在现代西方哲学中受到种种质疑与批判,这些批判主要来自两个方面。一是认为马克思对传统哲学的批判和颠倒不够彻底,仍保留了传统哲学的痕迹。比如利奥塔、吉登斯等把马克思主义看做是“解放政治”的宏伟叙事,伯恩斯坦则认为“马克思的理论确定性观点和革命者的自信”过度相信了历史发展的规律性或历史的逻辑,犯了历史乐观主义的错误 。应该说,马克思的观点与后现代主义、实用主义、新实用主义等的观点确有原则的区别。马克思否定了脱离历史和现实的抽象意识能动性、人的自由本性、普遍的绝对的理性或规律,但马克思肯定了在感性活动即实践中意识的能动性和人的自由,肯定了不脱离现实的理论概括的必要性和有效性。因此,马克思在无产阶级革命实践的视域中能够保留德国古典哲学意识能动性和理性自由的合理内核,并坦然承认自己是黑格尔的学生。但马克思的哲学不是主体形而上学,因为他把主体看做是历史的、主要是生产关系的人格化,把人的自由和解放诉诸现实历史运动的实践过程。主体、理性、自由等不再是抽象的人的本性,而是具体实践活动中的人的自觉,并在自觉实践中历史发展和生成的文明成果。

对马克思哲学观和思维方式的第二种批判是针对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实践的批判,包括对社会主义国家计划经济体制的批判。这是具有更强烈意识形态色彩的论战领域。资产阶级学者从计划经济体制的失败断言马克思的失败,宣告“历史的终结”、“意识形态终结”,宣告市场经济和资本主义民主制度的全球性和永恒性胜利。对这种真正浅薄的“历史乐观主义”不值得做深刻的哲学批判,这是早已被马克思颠倒的绝对真理、永恒正义一类传统哲学观念的意识形态语言。真正值得我们思考的是在全球化时代如何真正理解和掌握马克思的思维方式,消除对马克思哲学观和思维方式的误解,避免传统哲学思维方式对社会主义事业造成新的危害,在实践中努力探索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的理论上可能和实践上可能的广阔空间,从而真正坚持和发展马克思主义。这才是值得我们重视的问题。

(本文作者:高清海  吉林大学哲学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孙利天  吉林大学马列部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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