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发凌乱,皮肤黝黑,手控制不住的发抖,走路时两腿僵直,脊柱侧弯严重,时不时还小便失禁。 这个农妇形象,出自7月8日上映的《隐入尘烟》,导演是李睿珺。 而我坐在电影院里整整两个多小时,才在结尾演员表里看到,上面这个名叫“贵英”的农妇,是海清饰演的。 或许是上网冲浪看惯了颜值即正义,贵英这个角色就如同电影中那片土地和其上生长的麦子一般裹挟着厚重的沉默和真实击中我。 海清在影视作品中出演的那些精明强干的城市女人形象,和眼前这位仿佛要躬身沉入土地的农妇形象重叠,似乎在讲述一个人的两种命运。 而这两种命,一是城市,一是农村。 01 李睿珺,中国内陆导演、编剧、制片人,1983年出生于甘肃高台,毕业于山西传媒学院,代表作品有《老驴头》《告诉他们,我乘白鹤去了》(以下简称《告诉他们》)《家在水草丰茂的地方》(以下简称《家在》)《路过未来》《隐入尘烟》等。 其中,2012年的《告诉他们》入围第 69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地平线单元”;2017年的《路过未来》获得第 70届戛纳国际电影节一种关注单元大奖提名。 2022年,《隐入尘烟》入围第 72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主竞赛单元,这也是唯一一部入围柏林的华语片。 从拍片以来,李睿珺就始终将镜头对准了自己的故土——西北甘肃农村。在他的作品序列中,我们所见证的,是一篇悲壮的“农村消亡史”。 土地失去,祖坟不再,白鹤湮没,只剩下永远在轰鸣的机器和工厂。 一开始,我们总觉得,机器会让我们省时省力,会把我们从繁重的劳动力解放出来。 但实际上就像是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机器论片段”中说表述的那样,随着技术和科技的发展,主导劳动过程的不再是人的活劳动,而是机器的死劳动。机器不停,劳动不止。 “乡土中国”的传统农耕文明与现代工业文明的猛烈撞击中,前者的瓦解,只会让失根之人“路过未来”,失去未来。 着手打造自己的“西北宇宙”以来,李睿珺的创作并不多,并且也非常慢。 每一部电影中的故事几乎都是他身边发生过的。 当下的中国发展的如此之快,以至于我们其实不需要去从哪里编造故事,脚下的土地自然会生长出鲜活的人生。 为了《隐入尘烟》,李睿珺断断续续在老家拍了一年。 搭建房子,修牛棚……大家在电影里看到的很多场景,都是李睿珺自己一点一滴,和亲戚动手完成的,“甚至连房子的图纸是自己画的,包括梁柱尺寸、层高,门窗的位置、大小和数量。” 02 作为走出乡村,摆脱农民身份的导演,农村于李睿珺而言,成了一片失乐园,而这长久以来始终是农村电影创作的核心部分。 《隐入尘烟》是由李睿珺自编自导的剧情片,讲述了马有铁和曹贵英这对西北农村夫妇的日常生活。 有铁是一位老光棍,年纪挺大,沉默寡言,整日与一头驴相伴,被自己的亲人随意使唤嫌弃。 贵英之前住在哥哥嫂子家里闲置的一间破房子里,下雨天漏水,大太阳时漏光,容身都艰难。 因为从小被哥嫂打骂使唤居住环境糟糕,贵英落下了病根,手总是控制不住的抖动,身体变形,小便失禁,且不孕。 用甘肃方言来说,就是大家眼中的“瘟神”。 于是,有铁和贵英这两个“瘟神”,就被两家人像是丢垃圾一样急匆匆地撮合了。 没有彩礼嫁妆,甚至没有结婚仪式,就是两个人去照相馆里拍了一张别别扭扭的结婚照,就算是把命运拴在了一根绳上。 《隐入尘烟》用一种近乎白描记录的去情节化手法,去营造一种“前现代”的农村气质。有铁和贵英这两个被正常村落所排挤的边缘人结合之后,开始构筑了自身的孤岛。 他们除了电灯之外几乎不用什么电器,自给自足,老实本分。每天就是播种收割,养鸡赶驴,甚至连房子都是自己一块砖一块砖垒起来的。 面对自己有着明显缺陷的媳妇,有铁几乎是在用生命疼爱着贵英,恨不得把她“拴在裤腰上”。而贵英,也在用自己的方式努力爱着有铁。 在一言不合就敲击键盘民政局见的当下,这两个人的爱情像是诗里的故事。 他们一起犁地播种,会在从田里回家的路上,讨论起儿时都见过的那个疯子; 会在用电去孵化鸡蛋时,一起欣赏一段最简陋但也最美好的光影秀; 夜里下大雨,两人只能急忙从床上起来去把垒好的土砖用塑料纸盖上,却双双跌坐在泥地里,齐声大笑…… 有铁和贵英的生活,是扎根在土地上的。 两人建构起来的这个小小的天地里,不需要闹钟,不需要手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春天播种,秋天收获,就如同千百年前我们祖先所做的那样。 李睿珺借助有铁和贵英所建构的是一种中国人长久以来的精神原乡,时间回归了它最原本的意义。 而这种对于农民的理想化建构,实际上是一种焦虑的映射。 在古老中国的现代化进程中,过快的发展速度所带来的,必定是疲惫,焦虑和痛苦。 为了缓解这种痛苦,人们只得去持之以恒地创作乡村想象图景,去构建乡村/城市,传统/现代二元对立的叙事架构。 这一点从上世纪30年代上海的左翼电影,到80年代中国第四代们的创作,再到李睿珺,始终生生不息。 03 《隐入尘烟》最值得注意的地方,其实并不仅仅在于李睿珺对于美好乡村图景的建构,同时也在于那始终存在的“不和谐音”,即创伤性的身体。 这种在塑造空间的同时消解空间的手法,向来是乡村叙事的一个特点,如1994年的电影《二嫫》中,二嫫为了买一个大电视,需要时不时去卖血凑钱。 贵英不仅仅是脊柱侧弯和小便失禁,她还无法生育。同时,因为有铁的血是“熊猫血”,他还需要为城里的一位同乡张永福献血。 这种创伤性身体的出现,是作为现代性创伤的隐喻出现的,同时也意味着,幻想永远不能作为救赎存在。如果只是将美化过后的乡村作为精神的补药,那么这就是彻彻底底的自我麻痹。 而那个走出乡村住进城里,开上宝马车的张永福只会在隐身的情况下长久地凭借自己的经济地位占据农村的权力中心,进而剥削乡民,而绝不会回头“先富帮后富”。 片中,有铁看着贵英一步一个脚印将刚播种的种子踩实,说她把脚种在地里了。 此时一向沉默的贵英曾抱怨:脚长在地里面就哪里都不能去了,不是让风刮倒,就是让驴啃掉,麻雀儿啄,镰刀割的,只能在地里干挨。 有铁回,我们长了脚又能跑到哪里去呢,还不是牢牢着拴在地上。 农村的年轻人总想着出去,但那些无法离家远行的、守着土地的中年人,是不是就要被“隐入”尘烟中去呢? 实不相瞒,《隐入尘烟》里是我这么长时间以来唯一一部在大银幕上看到农民踏踏实实劳作的电影作品。 随着1990年代中国影业的市场化改革,即便有“2131工程”(21世纪,每月每村至少放映一部电影)等这样的国家政策去扶持农村电影和鼓励农民看电影,农村电影依旧迅速边缘化。 就如同孟君教授所说的那样:“1990 年代以后,乡村电影在城市电影的盛景里溃散”。 之后拍摄的很多农村题材电影,要么是国家扶持的项目,拍出来几乎没人看;要么就是只是把农村当作一个可以发展其他题材的空间,如《暴裂无声》。 几乎只有《隐入尘烟》从头到尾记录下农民种地的过程,不是一闪而过,不是为了用作对话铺陈的场景,就只是缓慢真实的播种而已。 这种真实仿佛能够将人从空荡荡的电影院中,瞬间拉回到儿时那片奔跑的麦田中去。 而这种朴实到近乎奇迹的反差感,不仅仅来自影片本身,还来自演员海清。 在之前的作品中,城市长大的海清几乎始终保持着一种城市精英阶层的形象,但这次在《隐入尘烟》里,她在甘肃农村整整待了一年,学方言,学养牲畜,学种地…… 为了真实地呈现出脊柱侧弯与小便失禁,海清需要长时间处于身体蜷缩的状态。直到拍完很久之后,海清的脊柱侧弯都没有能够彻底康复。 这种形象上的极大反差,对于影片来说是有极大的益处的。 城乡的差距在一位女性身上呈现。 目前电影上映后,豆瓣评分高达8.1,拿下豆瓣口碑榜和热榜2个第一,也是今年已上映电影中评分最高的电影。 自2003凭借《玉观音》正式出道,至今19年,选角一向“保守”的海清,这次也终于凭借“贵英”一角,从“国民媳妇”的角色类型中,成功破圈,打出一副王炸。 她可以是《小欢喜》《小别离》中努力鸡娃的北京妈妈,也可以是《隐入尘烟》中受尽苦难的残疾农妇。 《隐入尘烟》后,相信“蜕变”后的海清,未来会给我们越来越多惊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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