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利安·克拉克的这本《半岛》很薄,薄到藏在一堆书里,如果不是因为翻来覆去地收拾书桌,就很难注意到它。即便发现了它,用两只手指就可以轻轻地将它提起。这样的书能给人带来读完的信心,你可以随时把它带在身上,在上下班的路上,在处于任何两个事件的空隙中,只要是时间不被已然来临的目的约束,它便可以轻松地跑到你的手上,令一些试图涣散的眼神重新聚焦。 然而它又是那么地不好进入,它像一座构置精美又简洁的小房子,恒立在一目了然的场景里,可以是旷野,也可以是小镇或者海边,总之,它没有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它友好到无以复加,但却在自己的墙垣上取消了任何可以进入它的门径,只有一扇扇错落紧闭的小窗,仰仗着彩色玻璃的反光,令你看到随着描写来推动的情节,四处游走的主人公,以及在有限世界中,依靠等待激发出的巨大张力下的自己。 书里的西蒙在等待伊尔姆嘉,也可以是一个名字等待着另一个名字,一个男人在等待一个女人,关于等待(一个多么好的主题),朱利安·克拉克不想说等待的开始(如果它有的话),也不想说等待的结束(同样不可探寻),“如何才能和她相会”将所有乐观的读者事先为“等待”设置的线段的两个端点取消了,因而无论是期待中的相遇,还是实际中的相遇,只能化为曲线图上的一次由波谷攀至波峰,又瞬间跌落的显像,在物理世界中被期待和满足的等待,在精神世界中再一次落回分离的虚空中。 在《半岛》中,爱情被加入了问号,或许那个问号本身也附属于爱情。爱情并非不可能,只是爱情的不可能性令爱情仿若不可能。拒绝和怀疑爱情,不也是爱情诸象的一种吗?也许《半岛》只是披着一张爱情的皮,其下隐藏的是涌动的欲望,有很多轻盈的时刻,平铺直叙的瞬间,以及它们连接在一起时构筑的近乎偏执的描写,还有男主人公西蒙的内心世界,时而兴奋时而沮丧,心的显影又随着自然或者物理世界变幻着,它们纵横交错互相纠缠着连接在一起,虚虚实实,隐藏了太多,又仿佛什么都没说。世间的诸般情感,大体上没有哪一种能够逃脱欲望的幻觉和领悟的落空,期间偶获的子期伯牙式的慰藉,在前者钩织的黑夜中仅如划过的星辰。西蒙的等待,即是踏在俄耳甫斯返归的路上,上一次离别仿若伊尔姆嘉借助欧律狄刻的典故导演的一场死去,而这一次,西蒙经受着思念与思念逝去的双重诱惑,随之而来的是相见的惶恐和期许,那甚至演变成了抵触:“我的生活中只有出发,我从来不喜欢到达。”这是罕见的西蒙的独白。西蒙是不愿成为俄耳甫斯的俄耳甫斯,他萌生了保存永恒的意念,却跌入了世俗的煎熬。 借助西蒙,全知全能的作者帮助我们看到了很多,也想到了很多。但是这些都不是作为一个休闲读者所愿意和能够期待的,奇巧的情节没在半岛中出现,只有纷繁冗杂的细节和随时可变的思绪被记录下来,一如任何日常的无聊被肉身多余地阻隔着,进而被判定为色泽晦暗,被提早遗忘一样。人们都只愿意看到自己愿意看到的东西,遗失在注定中消解了惶恐,遗失在无法被意识到的深处发生着。如果遗失是阴极,那么描写的纵深便是在无限地趋向阳极,描写可以是无限的,如果愿意,我们可以看到很多,描写总是带着某种诉求,这种诉求不一定是清晰的,但它足够将一种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指向何处的欲望释放出来,这种欲望不在计划的清单之内,而是即时而生的本能,在满足诸多条件时,把即刻划过的现在作为最近处的未来来处理。 《半岛》让我想到了《黑暗托马》,只是《黑暗托马》笼罩着一层阴沉的面纱,它是福柯所言的“脱离表象的王朝”,是布朗肖哲学体系下寄宿于现实场景的幻影,它终将返归思想。而《半岛》要留守于文学,缔造《半岛》的眼睛渴求的是一盏可窥极限的显微镜,调整好纵深的焦距,克拉克把它的焦点对准了其笔下细胞的毛孔。在那之后,在最细碎的表象之后,在那不被思想触及的万物中,终究也免不了被思想以缺席之势召唤。 阅读《半岛》的更有意味的体验,毫无疑问不是一次就可获得的。正如欣赏一幅后印象派作品一样,它虽然小巧,却不止提供一窥全貌的视觉享受,更富含诸多可供品玩的细节。如果是按照审读画面叙事内容的标准来看,那么观赏者和作品便沦为了盲人和哑巴。而仅仅是从角色的带入,或者是情感的共鸣来阅读,那么像《半岛》这样的作品大抵也不必被摆放到此类读者的书架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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