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知了不知疲倦地呱噪着。一阵清越的叫卖声打破了空气里的沉闷:卖冰棍儿啰,卖冰棍儿啰——!一群小孩从四面八方赶来围拢去,有的捏着几枚硬币或者毛票,还有的拿家里的鸡蛋准备物物交换。只见那卖货郎从一个裹着厚厚棉絮的箱子里小心翼翼掏出一根冒着白汽的冰棍儿,小孩接过来,迫不及待地撕开纸,把那纸仔细舔净,然后张开小嘴将那冰棍儿赤溜含进去,脸上露出忘我陶醉的神情。
而我往往只能看着别的孩子吃,默默吞咽着涌出来的口水。我将他们随手扔掉的冰棍儿纸小心收集起来,没事时就坐在门槛边拿出来对着太阳光看那些图案,那透明的纸张隐约还闻得到甜甜的味道。
一天,妈妈收工回来,折进了房间,一忽儿气呼呼地快步走出来,厉声喊着:波波,波波,你个促狭子的!我心想不好,一定是哥哥又闯祸了,我和弟弟躲在一边大气都不敢出。
妈妈揪着哥哥的耳朵进了后屋——一般他挨打都是在那间屋子里,相当于我家的刑讯室。只听见密集的“啪啪”声落在哥哥精瘦的小身板上,妈妈边打边质问:“你个砍脑壳的,说,是不是拿了屉子里的国债券?”起初哥哥不肯开口,后来招不住妈妈狠劲地抽打,便招认了。“偷去做什么呢?”妈妈逼问。“换了冰棍儿吃。”哥哥抽泣着说。“你晓不晓得,从小偷针,长大偷金。那德雄家的就是偷队里的东西被抓去坐牢了。从小不学好,你也想号子里进号子里出吗?!”妈妈越说越气,又一阵好打。
其时爸爸在厨房里忙着,脸色凝重,始终一言不发,时而默默叹口气。吃晚饭的时候,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哥哥则继续在那间后屋罚跪。趁妈妈收拾厨房的当儿,爸爸偷偷递给我一大碗饭,小声说给你哥哥送过去。
有几晚见爸爸在屋外刨木头——爸爸在厂里是个木匠工。白花花的木屑随着爸爸起伏的身子一卷一卷地翻落在地上,月光洒落,一个高大的身影摇晃着,细小的蚊虫飞来飞去。爸爸赤着上身,光着膀子,汗水顺着脸庞不停滴落,那汗水好像从地底下冒出来的泉水一样没有止尽。“爸爸,你这是做什么?”“给你朝平叔叔做几张椅子。”爸爸一边忙活一边回答。“你爸爸说赚点外水,好给你们买点零嘴吃。”这时妈妈端了杯水从里屋出来,一边递给爸爸一边说:“不要太晚了,你明儿还要起早床上班呢,那么远的路程要赶。”爸爸喝了口水,抹了把汗,说:“晓得啦,你们先去睡吧。”
户外的刨木声和着小虫的低吟声,一直响到深夜,如摇篮曲伴随着我进入了甜甜的梦乡。
那天傍晚时分,热气腾腾的太阳终于红着脸落在了西边。
“叮铃,叮铃......”一串清脆的铃声响满了黄昏,是爸爸回来了!我欢喜地迎上去。爸爸停稳车,对着我笑眯眯地:勤勤,快去喊凯凯和哥哥来。我一溜烟跑开去叫来哥哥和弟弟。
“快去拿搪瓷杯来。”爸爸扶着车头叮嘱着。
爸爸从包里掏出一个圆圆的保温瓶,揭开盖子,一缕缕冰凉的轻烟缭绕在我们的小脸庞上。是冰棍儿!我们欢呼着。因为天太热路途遥远,冰棍儿一半化成了冰水。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快活的心,我们贪婪地吮吸着,小嘴冻得红红的也全不管,心里甭提有多美。
爸爸嗔笑着:饿死鬼投胎的,别吃那么急,还有呢!
爸爸,您也吃一根。我递过去一根给爸爸,他推了推,说:我不吃,哪有大人吃零嘴的。
那一天,夕阳在他的肩头跳跃着,他的心里一定是甜蜜而欣慰的。那段回家的路大概骑了多久呢?那时候那么小,觉得爸爸上班的地方是那样遥远,及至长大,我曾经在心中默默丈量过那段路程。而爸爸那双可以做出精美桌子椅子柜子的巧手,因为一次工伤事故,永远地失去了右手的三根手指。
前几年夏天,街道上,曾经出现过装扮成上个世纪模样的青年学子,他们穿着草绿军装,挎着军用包,包里装着保温瓶,瓶里装满老冰棍儿,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叫卖着。
我买了一根,穿流在人群中,一边舔着冰冰凉凉的冰棍儿,一边听着街边门店里传来的李健的《父亲的散文诗》。我举起手中的冰棍儿纸,对着闪烁的霓虹灯,看那美丽的图案慢慢洇润开,一股甜甜的熟悉的味道沁入肺腑,直到迷糊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