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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如草芥

 昵称65336289 2022-07-13 发布于广东

治一场大病,动辄以万为单位。我小时候听老一辈人谈及这个话题时,他们总会说“这几万块钱要是在地里刨,什么时候才有这么多。”

老王病倒卧床之后,田地里面辣椒经过年初寒潮的洗礼,最终也衰败枯萎。

老王已过花甲之年,当了50多年地道的农民,常年开荒犁地,皮肤黝黑,脖子上接近于赤,手掌爬满老茧。小时候经常看见他用刀子一层一层剪下老茧的皮层,有时因为把握不好力道,刀子划破皮肤,血汁渗出他浑然不觉,庄稼人都这样不知道疼。直到旁人大声喊,“老王,血流出来了。”他才缓缓收起刀子,地下海盐大小的表皮屑四处逃窜。

老王很小时候便跟随父母一路南迁,最终定居于此。受制于外来者的身份,老王一家在村里面很不受待见。好在识得几个大字,年幼时候在生产队记公分,再后来徒步挑着干柴和木瓜从一个镇穿越到另一个镇,用双脚丈量着一家人的生活来源,也丈量起了在镇里面建造了20年的新家。

有时候我回去拜访他碰见他在吃饭,白菜清汤,以及煮开好几遍的带鱼,鱼肉混在汁水里面,盘口的边缘结上泛白的水泡。

“王叔,吃好点咯,隔夜食不要吃了。”

“庄稼人骨头贱,过不了好生活。要是以前哪有鱼肉吃。”这句话他常挂在嘴边。

常年高强度劳作,这几年他的身子骨落下一身毛病,已经没有余力下地种田,有时病重的时候连下床都需要子女搀扶。一生都在用双脚丈量土地的人,最后却被土地无情抛弃。

“你要好好吃饭咯,田里面的辣椒明年还等着你来种嘞。”随着身体内部机能的退化,秋天的辣椒,再也没能等到他,他的秋天没有再来。

我再次见到王叔时,他已不能自主呼吸和进食,只能依靠输氧和营养液维持着内部器官的运转。他被各种药管子擦满双臂,脸上的肌肉不自觉的萎缩,颧骨的轮廓清晰可见。一看到我来,嘴里就发出呜呜的叫声。或许这时的他,除了还能记事之外,其他功能已经全部丧失或失控。

王叔膝下有两儿两女,按照农村多子多福的传统观念,他的下半生应该也是一个幸福的人。王叔在倒下以后,巨额的医疗费用让日常还算和气的子女开始变得貌合神离。医院里面走廊不断有人来踱步,王叔的两个儿子经常在走廊尽头窃窃私语,然后两个女儿和女媳也在窃窃私语。只有年幼的孙子说了一句“爷爷怎么又睡着了。”

农村人最大的愿望恐怕就是全家老少健康的活着,然后在某个炊烟袅袅的清晨永恒坠入梦乡。如果患上重疾,无力支付的医药费让他们寄托于医院的梦想破碎。在现实世界的梦想破碎后,很多老人总会选择去相信神明,祈祷神明能让他们摆脱伤病,重获新生。

治一场大病,动辄以万为单位。我小时候听老一辈人谈及这个话题时,他们总会说“这几万块钱要是在地里刨,什么时候才有这么多?”于是很多老人生病了只能扛着,在身体机能彻底扛不动了那一天,选择去往另一个世界。

医院就像一个无底洞考验着王叔一家的财力与耐力。重症监护病房每一天的费用对于普通家庭来说实在难以负担。终于在王叔临时手术的午后,老王召开其他三兄妹商量对策。

“老爷子的手术做不做?”老大率先开口。

“20万的费用咋出。成子刚交完大学学费,以后用钱的地方更多,我现在没有多少余钱。再说老头子现在的状态是否支持做手术也很难说。”老二背倚墙壁。

“就是,术后如果治不好不仅白浪费了钱,老头子更遭罪。”随后两个小女儿也相继加入讨论的阵营。

“那你们说咋办,自己的老父不治那是要被戳脊梁骨的!”老大似乎对商量的结果有点不满,声音中明显带有几丝怒意。

 一时间气氛凝固了,空气如冰。直到最后小女儿说:“要治你们谁出大头,我没有钱,顶多算我欠你们的。”小女儿抛下这句话,几个人相继离开了。病房里面王叔的老伴握着他的手,看着子女相继离去的背景,用衣袖擦去挂在眼角的泪霜。

王叔的身体状况每日愈下,吃进去的流质食品统统从胃里倒腾出来。

在决定要不要进行手术的最后两天,老王难得清醒一次,他让老伴将几个子女召集到了一起。宣布“放弃手术,回家保守治疗的消息”。

“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人活到这个岁数也差不多了,不能因为一个将死之人拖垮了全家。”王叔语气颤颤巍巍但态度十分坚决。

几个子女最终还是选择了不做手术,连夜将老人从医院里接回到200公里之外的老家,那个老王耕种了60多年的黄土地上。

在选择回家保守治疗的那一刻,所有人其实都已心照不宣。家人停止了对昂贵且副作用极大药物的购买,只是问王叔想吃啥。然后将重心转移到置办寿衣等丧具上来。农村人,生与死、繁衍与下葬同样是头等大事。

一周以后,村长在宗族群里面发了王叔大限将至,希望各位宗族兄弟这几天多留意与走动的消息。

没有人去责备王叔的几个子女,因为他们也坚信王叔的病已经挽救不回来,这样的结果对于他和他的儿女都是较好的选择。或者他们也曾体验过,眼睁睁地看着亲人忍受着病痛在等死而自己却无能为
力,这该是一件多残酷的事情啊。

从医院回来的第12天,王叔彻底走完了69年的时光。下葬那天天空下着蒙蒙小雨,灵堂上亲人之外,还有少许送葬的乡绅。灵柩上面雕刻的花纹很是精美,上面涂满厚厚的一层漆。忙碌了一辈子的王叔,或许就此得到了解脱。他可以不用再为儿子的新房发愁,不用为在村里的地位斤斤计较,甚至也不用再去理会人前人后的种种是非。

人死后体循环停止,脏器结束了它们一生的使命,不再向身体各处供能,所有的喜怒哀乐一笔勾销。我知道,王叔向大自然借了各种元素神奇组合而成的69年的躯壳,会慢慢以水分和有机物的形式归还给大自然,在这块黄土地的飘荡和循环。直到这个社会最后一个人忘记了他的容颜,不再向后人提及他时,他便算得上真正告别了社会。始于黄土地也终于黄土地,对他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好的归属。

    王叔的葬礼办得很体面和豪华,传统农耕社会延续下来的风俗应有尽有。唯一遗憾的是,他生命中最后一段时间在伤痛中度过,并不算真正意义上的“好死”。在农村人的观念中,无病无灾地活到最后等待自然的召唤便是最好的境界。“无疾而终”就是“好死”最理想的呈现形式。

所以农村里面如果有100岁以上的老人去世,都会成为街坊邻居热议的话题。人们总是会说:“他这辈子活得真值,死得也真好,一点罪也没有受,一点罪也不让子孙受。”   

老王下葬之后,儿子们在清理他的遗物时,在他穿了十几年的中山装的口袋里面,翻出了一块硬邦邦的塑料袋,里面整整齐齐放着2.2万元。老大数这笔钱时,两张钱紧紧贴在一起,甚至得用手指大力揉搓才能分离,其中产生的味道,浓厚刺鼻。

这个平时连隔夜的带鱼都不舍得丢掉的人,存起来的这2.2万元不知从何时开始攒起。在他生命最危急的关口,都没能舍得动用一分钱。或许像他生前说的一样:“孙子没学费找我,我有钱让他读”,这笔钱他想到的绝不是他自己。就算风烛残年,他还想以这幅残躯,撑起整个家。

送别完王叔后,从此土地里又多了一处新坟。待到来年清明祭拜时,这里就能开出带刺的野草和不知名的野花。只是那个在辣椒地里独立耕耘的背影,消失在广袤的黄土地上,再也不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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