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到万家》说的是一个农村人究竟怎样才能真正和城里人被平等对待,这个逻辑同样适用于一个县城的人怎样才能真正和大城市的人被平等对待。 这部剧很典型,无论剧里剧外,所以值得写一写。哪怕你没看过它,只要你困于城乡差异或县城与大城市之间的差异,也建议看一看这篇文章。 我不愿说诸如人和人是平等的、要无视这种差距类似的废话,也不愿看完后丢下一句轻飘飘的满屏的吃人就离开,这样的话只是说出来,本身就是何不食肉糜的。因为这样的话语并无法真正解决问题:越处于天平另一端的人,内心越无法抹去这道鸿沟。 要想真正解决不平等,首先要先正视它,而不是回避它。 因此我想说的是,这部剧先拍了一个巨大的真实,然后在一个关键处安插了一个虚假的童话,从而让这部剧没有那么刺眼。当然,主创人员也许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正如同戏外争议不断的观众也并不一定能意识到这一点。 好了,下面我就本剧剧情说三件事。 1,改开以来,工业自然村获得了与城市平起平坐的资格; 2,这个资格是由留在工业自然村的头部人员以自然村为单位塑造的; 3,工业自然村里去往城市的和留在农村的中下层人员,本质上都依旧是工业自然村的中下层人员。 以上三点仅针对已经发展了村集体工业和企业的自然村。当我们细数发展历程时,会自然而然地得出这个结论。 至于依旧处于大规模依靠农业生产而货币化的自然村,可自行查阅全面脱贫与乡村振兴相关新闻,这篇文章更大,更需要我们未来十年乃至数十年去实践。 话不多说,回到《幸福到万家》。 故事从一个村子说起,村子叫万家庄,里面呈现了两个姓氏的人家,万姓是大姓,王姓是小姓。故事开始于王家的大儿子结婚,为了撑场子,找来了万家来撑腰,而万家跋扈惯了,万家的儿子在婚礼上骚扰了王家媳妇的妹妹,事情闹开了。 闹开后几方面的态度分别是: 1,王家想息事宁人。 2,万家不觉得是事。 3,村民们看万家领头人的表态而表态。 4,被骚扰的王家媳妇的妹妹情绪不稳定,一个人回家哭。 5,王家媳妇要万家儿子道歉。 为什么他们分别是这个态度呢? 为什么这个桥段出现后观众们把以上4类人都骂遍了呢? 原因可以归结为:在农村生活的人,个体生活相对成本其实是高于在城市生活的相对成本的。 这个原因又反直觉。其实很简单,在城市生活的大多数人,他们所需要支付的大量成本,其实是由政府的基建、土地财政、房地产所构成的消费体支付的,而消费体又是以超发货币来垫付的。比如身在北京的大兴区,要去海淀区,坐地铁就够了,而这个公共交通费用显然不足以支持地铁的运营。同样的还有外卖等城市生活便利。这一切都使得在城市生活的人,他们并不需要完全支付生活的成本就可以以城市的方式预支。(至于这一套的弊端,详见最近某省沸沸扬扬的新闻。) 但在农村不一样,农村的生活成本并不依靠土地财政、房地产和基建。农业自然村的生活成本支付往往来自外出打工群体的劳动力折算与自家副业的货币交易,工业自然村的生活成本支付则依赖于以村集体为主要形式的村工业或村企业的分红。 农业自然村的生活水平较低,自然会依托于邻里帮衬;工业自然村虽然较为富裕,但依靠村企业发工资的村民,会比过去更加依赖于村集体。 当然,还会有一些信用合作社与村镇银行(除了农行,其它银行其实进不去农村,而即便农行也不能完全进入村级别,顶多镇级别)的情况,不在本文讨论范围内,以后有机会聊到沸沸扬扬的某件事时再说。 回到这个结论,我们会看到。万家庄是一个以万家集团为核心的村集体,它的凝聚力其实不再是过去的纯粹的封建宗族形式,而是以万家集团为新牌位的新型工业宗族形式。在这种货币动员的情况下,越是不种地的村民,就越依赖万家。 所以:村民不可能在万书记发话之前就率先表态;王家也不可能直接去和万家较真,除非他们不想在村子里待;而王家媳妇,何幸福,一个外村嫁过来的,在村子里本身就没有社会关系,所以她不仅是应该出头,而且是需要且可以出头。 应该出头大家都理解,为什么说需要且可以出头呢? 因为她是外村人,而且家里没有男性亲属了,只有母亲和妹妹。这种情况下她来到万家庄,孤身一人。换句话说虽然她名义上是王家媳妇,但她实际上并没有和王家乃至万家庄建立深厚的社会关系。 这种情况下,她如果就此忍了,结果是万家庄的食物链变成:万书记→万书记的儿女和合伙人→万家集团里的万姓人→万家集团里的王姓人→一直耕地没有去万家集团工作的王家→王庆来→王庆来的老婆、王家的儿媳何幸福。 我这里悄悄改掉了称呼:把何幸福从王家媳妇变成了王家儿媳。因为一旦她低头,意味着她首先屈服于王家这个小秩序,那她和她的丈夫王庆来在王家也就处于生态位下层了,她的公公婆婆会成为王家的领头人。 但她不低头,她顶多失去名义上的王家儿媳身份,但她如果成功(事实上也成功了),就起码能成为王家的领头人。 食物链最次也变成:万书记→万书记的儿女和合伙人→万家集团里的万姓人→万家集团里的王姓人→何幸福→一直耕地没有去万家集团工作的王家公婆→王庆来。 甚至有可能变成:万书记→万书记的儿女和合伙人→万家集团里的万姓人→何幸福→万家集团里的王姓人→一直耕地没有去万家集团工作的王家公婆→王庆来。 如果设定更复杂一点,比如何幸福家里也有一个宗族,比如何幸福嫁给的是万家人,那何幸福的选择可能又会不一样了。这很现实的,虽然这样拍的话观众会更气。 但归根结底一句话,一个人的选择不由观众决定,只由他所存在的社会经济形态和社会生产关系决定;而工业自然村的人,社会关系相比过去,反而更加依附于自然村了。 梳理了万家庄内部的社会生态,我们再把目光放到全市范围。 有一场戏,市里面一家头部律师事务所的老板拿到了万家集团的把柄,第一时间亲自开车到了集团,把这家公司的法务代理签了下来。 这个细节很重要。 它起码说明了几件事: 1,一个村集体的公司,已经是市里面非常受重视的公司了; 2,一个村集体的公司,实际上是需要一个完善的法务团队的。 如果我这么说有朋友还不能理解意义的话,我再作个对比—— 万家集团的董事长,万善堂,他除了是董事长外,还是万家庄的村支书,还是万家庄辈分最大的人。总之,无论是从权力上还是文化上,他都是万家庄的领头人。 如果是解放前,那这其实是一个小自然村的族长,在和县城里的钱庄、茶楼、状师谈合作。显然这不可能,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根本不需要与城里产生交集,也不需要货币化,有什么问题内部解决就行。 如果是改开前,那这其实是一个大队队长或副队长(建国后我们为了防止宗族化,会交错自然村任命副队长),那和城里的交流其实集中于开县委大会、生产动员、统购统销等。 再说直白点,改开前不管是谁,即便在村子里地位再高,在城里也轮不到他们说话的份。 说到这里,就很清楚了,因为万家集团作为长三角地区的村集体企业,在村子里办厂,在村子里雇工,而且在土地整合和资金整合上比城里更具优势,因此迅速发展成为可以给市里缴纳较大税收的企业。 但由于万家集团上上下下都更依托于万家庄,因此显然不会有城市的法律体系的敏感度(农村秩序更多不是法律体系,而是习俗体系,正如同本剧开始的婚闹),因此他们需要一个法务团队来把关。 双方平起平坐,各取所需。 而能完成这一点,需要的是什么? 1,一个能够整合村子里土地资源和人力资源的人。那么对于万家庄来说,万善堂这样一个辈分高的大姓的人,最合适不过。 2,一个能够打通村以外关系的人。那么对于万家庄来说,万善堂这样一个党员,最合适不过。 这一点再解释一下。 万善堂是党员,大家都知道,但我相信大家在观剧过程中很容易忽略这一点。为什么忽略?因为我们说了,在万家庄,秩序事实上是极度依赖万善堂的。 而如果国家对成千上万的自然村,每个自然村都外派一个干部驻守,那么别说其它,工资财政就是一笔大成本。这种情况下,用法律和党规来约束万善堂,再让万善堂约束村子里的人,就是一个平衡的办法。而观众在观剧时,是从村子内部来看万善堂的,那么自然万善堂的党员属性不那么明显。 而在外派干部发现他有违法行为后,他身上的党员属性才会凸显。 这个政治身份,是对外的。 这也就是我说的:改开以来,工业自然村获得了与城市平起平坐的资格,这个平起平坐的资格是由留在工业自然村的头部人员以自然村为单位塑造的。 那么我上面说的第三点呢? 我们着重聊三个人。 许处长,王庆志,何幸运。 先介绍一下这三个人。 王庆志是王庆来的弟弟,王庆来种地供王庆志读书,最后王庆志在城里考上了公务员,并且女朋友的父亲是处长,就是许处长。 许处长的行政级别相当于县长。同样是农村出来的,同样在农村有大量亲戚。 何幸运是何幸福的妹妹,被骚扰后去城里找了工作,后来在跟万家打骚扰官司的时候妥协了,选择了接受赔偿而不是让万善堂的儿子去坐牢,并且获得了在律师事务所的地位。 那么提问:许处长是农村人还是城里人? 很多人会说,以前是农村人,现在是城里人。 错。 我们不看名义上的身份(包括户口),我们唯物一点,看实际上的。 许处长有两场戏至关重要。 第一场戏是王庆来来了城市后,通过许处长找到了单位门口保安的工作。一次许处长陪领导坐车回单位,王庆来看到他,上前打招呼。领导事后跟许处长说,不要给亲属安排位置,让许处长很难堪。 很多人注意到的是这一段里的王庆来「不识好歹」,但很多人忽略了许处长的处境。 他的处境同样微妙。 如果他是一个有体制内背景的,那么领导显然不会因为这么个小事就直接批评他。 如果他是一个同行政级别的县领导,那么他虽然没有先天背景,但也有了一大批熟人,领导也会照顾面子。 可他都没有。所以他在这里也是缺乏社会关系的。 换句话说,许处长在城市的社会关系,同样是薄弱的。薄弱到只能依靠他妻子的社会关系。 这一点剧中没有特地拍,但其实也通过许处长给准女婿王庆志的谈话中表达了出来。他表示如果王庆志给他争气,让他证明自己是对的,那他在自己妻子面前也就有面子了。 说明他始终作为一个农村人,无论在单位上级别怎么样,在家里始终低一头。 说白了,许处长个人的社会关系,即便是处级干部,也依旧有大篇幅倾向于农村。 王庆志更是如此,读书是家里花的钱,买房是家里花的钱。这么多钱也仅仅让他得到一个入场券。 还有何幸运,在姐姐何幸福进城后,妹妹一定要姐姐喝咖啡。如果是两个城里人,随便喝啥就行了。只有她俩才会一定要喝咖啡。 现在我们要说的一个角色还是何幸福。 很多人疑惑,何幸福去了城里,为什么不和王庆来离婚? 这里面有几个点。 1,按照剧情设定,何幸福在城里学习了知识,学会了礼貌和界限,而王庆来还是五大三粗,并且内心有巨大落差。这个时候王庆来经常给何幸福添乱,所以很多观众自然觉得,这样的人为什么不离? 答案就在上面:何幸福的社会关系,同样的依旧在农村。 别看何幸福学会了那么多东西、看起来像城市人口。但实际上呢? 实际上如果她一直留在律师事务所,那她永远无法和关涛(律师事务所的老板,观众心中应该和何幸福在一起的人)平起平坐,她永远是低一等的。 但她对于万家庄呢? 从闹婚事件开始,她就已经是王家的话事人了。王庆来不满的是和何幸福的差距越来越大,而不只是自己被何幸福压过一头。 所以她回万家庄,是带着绝对优势来的。 一方面是在王家甚至万家庄的话语权,一方面是从城市学到的大量知识和文化。换句话说,二者齐聚才有可能让她找到那条赛道—— 那条成为万善堂乃至超越万善堂的赛道。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和关涛平起平坐。 2,这就到了我最一开始说的,这件事是个虚假的童话。 编剧对背景的大量描述都是真实的,但偏偏在最关键的地方一笔带过。 一对农村出来的打工夫妻,妻子遇到了好心人,然后在和好心人的交往过程中,她不卑不亢,并且还学到了许多工作以外的知识和文化,增加了原始积累。 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不仅是遇到关涛这样的好心人不可能,而且以原先的社会结构与知识背景,要想短时间内补上来,也是几乎不可能的。 编剧在这个地方悄悄开了一个金手指,让何幸福其实获得了堪比万善堂拥有一整个村子般动员能力的智识性的原始积累,这很虚假。 那什么样的不虚假呢? 一对打工夫妇不会有明显的相对差距,打完工回村,这不虚假。 被家里人供养出来没有关系,孤身一人打拼,这不虚假。 换句话说,更大多数的农村人尤其是农村女性是什么样的生活状态呢?想想今年的某个社会热点。 以及按照历史上一次次的逻辑,他们会怎么办呢? 请允许我讲述一个乔致庸家族的例子。 看过《乔家大院》的朋友都知道这个人,是清末首屈一指的晋商。他的后人有不少在北京各部门,虽然不是腰缠万贯,但也是生活稳定。 那他们家是破落了吗? 辩证地说,没有。 我们梳理一下乔家的发展: 1,以乔家堡(由于在祁县,是晋中的要塞)为中心的晋商的票号资本产业,高度依赖于张家口、北京、晋南的初级贸易体系。 2,在这样的贸易体系中,乔家最可以一步稳定跃迁的,是当洋务派以及后来的北洋系的资本长工。这一点我们很熟悉,领导的秘书、司机、警卫员。而通过洋务北洋系获得政治资本,但这个政治资本是私人的,是长工性质的。换句话说,通过洋务北洋体系,乔家拿到了稳定的长工身份,而这个身份是可以置换成政治身份的,只是很低。 3,下一步则是借助这样的政治资本,将自己从领导的私人长工,转化为体制内的职工。然后才是这个家族后面的高学历(本质上是提前取得大规模政治资源的入场券)人员培养。 换句话说,看起来是大商人家族破落了,其实是没有背景的地方家族,通过一步步地置换,获得了在北京稳定的再生产小家庭。 说到这里,你肯定能想到最近的某个热点话题。点到为止。 我想说的是,从农村到城市、从县城到大城市的群体,他们以各自的原始积累,最终成为名校博士/过亿老板/小鲜肉,其实已经把他们的信息接收和处理能力用光了。 换句话说,他们所能堆砌的所有既有资源,只能让他们选择一条路。那么在他们的思维结构里,任何一个新的赛道的信息量,其实都是负债。就,学术、生意和政治是三条赛道。所以我们近年来看到的通过互联网放大的各种名人翻车,其实是一件事。 没有人天然注定能把几条腿都具备。 最后,我们可以回到标题的那个问题了。 看《幸福到万家》生气的人是为什么? 因为会对《幸福到万家》感兴趣的群体,其实是关涛、何幸运和王庆志,而不是何幸福和王庆来,更不是万善堂和他儿子。也就是说,现实主义这个体裁,观众永远不是现实主义的对象。所以这部剧被很多人不理解,是一个自生的悖论。准确说,更多会对这部剧感兴趣的,是何幸运和王庆志们。 而在这个逻辑中唯一发生变化的是什么呢?是部分农业宗族自然村,发展成了工业宗族自然村。这些宗族虽然还和以前一样拥有一些封建时代的顽疾,但它已经进行了或多或少的工业化。 我们不应该把这些顽疾视作是纯封建的,它们是依附于部分工业基础上的特殊形态的带有新顽疾成分的。用解决纯封建的办法去解决,是一定会失败的。我们要去找新办法了。 而进入城市的新群体,其实也不是城市的扩张(因为他们不具备城市的属性),而是工业自然村的扩张,是工业自然村和城郊自然村的城市化,而不是城市人口的膨胀化。 而另一批人呢?他们在《人世间》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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