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教育慢慢来 记者:吴岩老师,现如今科幻产业迅速发展,媒体和大众都加入了讨论,但教育尤其是青少年教育,反应却相对慢,您怎么看这一点? 吴岩:中国科幻产生以来,有三个重要的影响繁荣的因素:政策倾斜、知识精英称赞、读者喜爱。三者目前都处于最好的时期。能不能借助这个阶段,把中国科幻真正繁荣起来,对我们是一项考验。 科幻教育和语文数学不一样。语文数学的教育教学历史可以上溯千年,科幻产生到今天也不过200年,这个领域我们只能慢慢加热。 记者:一提到科幻,我们首先想到是《三体》《流浪地球》,再上一层就是想象力,再上,就说不清了,似乎大家仍然把科幻当作一个好玩的、热闹的,或者功能性的东西,您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吴岩:这也好理解—— 首先,科幻原本是流行文化的一部分,跟科幻小说类似的还有武侠小说、言情小说等。但你也没有武侠教育、言情教育吧?提出科幻教育是我们的创举,这种教育本身需要一个接受过程。 科幻教育教什么?也还有许多分歧,用来教科普?教想象力?这些也还没有被充分讨论。当前的科幻教育多是自下而上由一线教师展开的。但在中国,自上而下推进的教育方案通常更能顺利铺开。 在这个意义上,我看到高考中考出现科幻题了,就感到很高兴,因为教师学生会由此关注起这个领域。 记者:可能要到社会文化对科幻有了更深入的理解,老师们才会更多把科幻融入教学中。 吴岩:把科幻融入教学,和科幻教育还不一样。物理课、化学课,老师开始的时候放一段科幻片来引入,是可以的。甚至写一些参考书,比如《通过科幻学物理》,也是可能的。但这和我们说的科幻教育还不一样。我们应当回答:科幻教育何为。 想象力是什么 记者:想象力是人的天性,尤其表现在孩子身上,所以有老师说,孩子接受起科幻比自己还要快。如果说科幻教育首先是培养孩子的想象力,那么想象力如何定义,如何测量,如何评价?当我们说“想象力”时,我们在说什么? 吴岩:对想象力的研究目前尚不充分。比如创造力量表,已有许多年历史,但想象力还没有一个确定的、被广泛使用的量表。那么,究竟什么是想象力? 有人认为,在脑子里造个像就是“想象”,比如产生一个“树”的形象。但仔细想想,我们说一部科幻小说真有“想象”,显然不仅仅在说它制造了许多奇妙的形象,而是说某种构想超越了现实。所以我们要研究想象力。追踪人类从古至今的哲学,发现每一代哲学家对想象力的理解都很不一样。 比如康德,提出先验的想象力,认为想象力是我们在感觉事物的过程中将“零件”装配起来的能力,他称之为“知觉的增量”;再比如弗洛伊德,他认为想象和创造来自人的潜意识里不受控的冲动,他研究达·芬奇的创作过程,就是将潜意识里翻腾的东西进行伪饰、塑形,最后形成艺术品;还有人认为,创造来自想象,创造是一种思维,所以想象也应是一种思维,那么这种思维又是怎么产生的呢。 你看这里就提出了至少三种不同的“想象力”概念,但都是难于测量的。想象力高低,凭着想象的产物来评价也是一种可行的方法:最高的是人类历史上之前没有出现过的想象;其次,是在别的行业里有,在你的行业之前没有的;再其次,是别人有而你自己在此之前没有的。所以对孩子来说,不能按最高阶来要求他们。 我们还在想是否能直接从脑电核磁等设备上获得的客观度量来测试想象力,这个做起来就更难了。 记者:想象力会随着孩子年龄的增长得到强化么? 吴岩:这个问题很有趣。 我们常常会发现,孩子想象力丰富。他们年龄这么小,反而比成年人更有想象力。 对这个问题,多数人的解释是,后天的教育破坏着人们的想象,让人们逐渐走向不敢想、不会想、不能想的状态。因此,保护人的想象力就显得特别重要。 我们至少知道,使用想象力是人的一种认知习惯。所以,增加想象力就要增加我们使用想象的频度。无论在教育还是日常生活中,都先让想象去尝试一下,不行再换用其他方法。这样久而久之,一个人可能逐渐成为更具有想象力的人。 记者:我们看孩子作文或绘画,有些令人惊喜,有些又平平无奇,那么鼓励孩子的想象,指的是什么样的想象? 吴岩:有这样一个说法,想象力就是通过自由链接,“把不在场变得在场”。对孩子来说,所有想象,即使是“胡思乱想”,也是自主创造,都应当给予鼓励,让他们把所思所想自由表达出来。如果我们不理解,不如先试着接受,多观察,少评判。 当然,有时候我们觉得孩子的想象很奇妙,有时候又觉得没什么意思,奇妙与不奇妙涉及个人的美学素养。比如有些现代艺术作品,一般人难以进入,就是因为这些作品在美学上和大众相距比较远。提升孩子的美学素养,就让他们多读,多观察,多体验。 记者:您觉得恐惧是一种想象么?比如现在青少年心理问题比较多,有时就是把一些事想象得很严重,以至自我压抑。 吴岩:是想象。心理学上有这样的方式:通过调节想象的方向,来解决人的心理问题。比如通过VR,让人身临其境,感受正面情绪,逐渐消除恐惧。反之也一样。想象力具有两面性,有一本书就叫《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这也是为什么艺术家大多看起来都很有“个性”。 在不同家庭,想象力会得到不同对待。家庭条件最艰苦的,只能靠想象来获得慰藉;中间层次的,往往要求孩子不过多想象,学习踏实,工作稳定;家庭环境再好些的,则会包容孩子的想象力和创造力,支持他们发展自己的兴趣爱好。 你要能判断自己出生在怎样的家庭,能知道自己具有怎样的局限性,才能更好地锻炼和丰富自己的想象。 教育来自需求 记者:您的科幻教育体系是跨学科的,从想象力到审美,从科学化思维到审辩式思维,并分别在学生不同年龄段有所侧重,这是基于什么呢? 吴岩:我们参考了加拿大当代著名教育学家基兰·伊根的理论。在这个理论中给出了孩子在不同年龄上所需要的不同想象力工具。 由这个理论的启发,我们再根据中国孩子心理发展的特点,在小学阶段定位为开展保护想象力,让想象力自由发挥的教育;到了初中,由于数理化等分科学习的出现,提升想象不能再那么笼统,所以定位这个时段应该发展学科想象力;到了高中,由于孩子要发展起审辩式思维,我们就把想象在审辩式思维中的运用作为教育的重点。 记者:这里的审辩式思维,似乎综合了想象力、科学精神,是否可以说,它也是一种对自我、对教育的反思能力。 吴岩:是的,审辩式思维确实包含反思和批判,但反思和批判也可以建立虚构的对象,用思想实验的方式完成。 记者:您提到近几十年来,我们的教育经历了三个阶段:从培养产业工人,到培养素质人才,再到现在的培养创新人才。这三种不同的教育,划分的依据是什么? 吴岩:我们的依据就是中国教育发展的历史轨迹。 从1949年到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们国家存在的普遍社会需求,是建立一个完整的工业体系和国民经济体系。此时需要大量劳动者:工人,农民,士兵。这是早期知识教育产生的前提。 1978年之后,国家实现改革开放,追求四个现代化,一些行业逐渐赶上了世界先进水平,这时仅有知识就不够了,能力的重要性开始显现,这是第二阶段素质教育产生的原因。 今天,第二阶段仍在深入,但我们有些行业已经走到了世界前列。无论是产业发展还是科技发展,我们都已经有一定程度的领先。此时,前方没有可供追赶的目标了,要想在荒芜的前沿地带探索,靠什么呢?想象力!通过想象去发现新路,是未来教育的需求。以想象力为基础的第三波教育自然就应运而生。 大家要关注我说的这个第三波教育。它已经离我们很近了。科幻教育就是这种教育运动的先导。 想象力服务社会 记者:您有个很有意思的说法:未来在昨天晚上已经到了。科学技术让未来无限度嵌入现实,教育应当如何应对? 吴岩:现在科技铺天盖地的变化,早已把我们置入了未来中。比如手机每天产生多少新APP,这些APP能做多少事,你知道几个又能用到几个;再比如你拿到一个科技产品,只要稍稍看下说明书,就知道有多少功能远超过你的需要……并且这一切,正以更快的速度在更新、迭代。未来就在我们身边,但你难以进入,更无从应对。 这也是我们这一代人需要给下一代人发展想象力的任务和需求之一。 记者:刘慈欣在接受“克拉克想象力服务社会奖”时说,“未来像是盛夏的一场瓢泼大雨,当它忽然降临的时候,我们甚至无暇打开手中的雨伞”,您也说“在没有足够资源实施未来教育时,引入科幻作品是当前应急且迫切的选择”。科幻,为什么有这样的效果? 吴岩:我们经常听人说,某部科幻小说准确预言了什么,但在我看来,这都是“碰上了”——在一百种对未来的预言中,总有一两种对上了。 那为什么我们还要读科幻小说呢?因为当你知道了一百种未来,有了一定的心理预期,在面对第一百零一种未来时,就不会感到难以接受。科幻小说创造的巨大想象空间,可以教孩子面对一个我们也不知道的未来世界。 记者:一位老师说,当我们创作科幻、阅读科幻时,要调动自己的全部经验,除想象力之外,还涉及社会文化、天地人之间的关系,这些内心深处的东西,都会被引发出来。您怎么看科幻教育的社会性? 吴岩:在科幻小说里,想象力从来都是和社会联动的。从一个人,到一个群体,再到社会文化。所以我建议学生读科幻,就是希望他们认识到,自己所从事的工作可能越出行业,对社会发生影响,所以要谨慎,要学会反思,要有一份责任感。 科技发展如果忽视了伦理,很可能会出问题。我们说科学研究者有文化,不是说他一定要会写诗,会拉小提琴,而是说他所在的科学现场,不止是实验的现场,也应是文化的现场,其背后有一套逻辑和伦理。他的文化并不外在于科学。 科幻教育,是从根本上对人发生影响,当然也是“想象力服务社会”。人类正在进入一个难于预知的社会,我们真的准备好了吗? 2022年/第64期∣2022/7月刊 发现教育价值 记录教育改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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