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从没正儿八经写过一个男人,今天写一个。 这个男人也姓王。 他在我们那个小村子当书记,大家都叫他王书记。 村子叫林场,漫山遍野都是苹果树。村民都是从周围村子临时凑过来的,不过五六十户的样子,也许更少。村里的收入,除了苹果,再就是不多的花生地瓜。 那时候还是人民公社,大家都穷。秋天丰收,花生地瓜苹果大部分要充公,剩下的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顶工钱,充饥。苹果基本都是上缴后的烂果子。 我记事的时候文革刚结束,听说王书记期间挨了不少整,被绑在小山沟的苹果树上批斗。 王书记骨头硬,肚子里又有点那个年代少有的墨水,不但不认罪,还叭叭跟人斗嘴。批斗的人说不过挨批的人,大家也都知道王书记确实无罪,最后也就懒得动弹不了了之,王书记也就还是王书记。 王书记之所以成为王书记,也是因为肚子里那点墨水。据说他爹小时候叫他念过私塾,后来又上过高小,要不是文革,说不定就是大学生。文革开始,啥都白打了。 林场这个村原来不是个村,就是个林场,处于周围三个村子的交界处。后来不知上头咋想的,决定在这里弄个村子,于是从周围各村抽调了几十户人到这里安家,这才成了个村子。 王书记原是邻村房家圈的村民,作为有文化的优秀待业青年,也被抽调到了这里。恰是因为肚里有文化,便被管区赵书记提拔成了领头人,这才成了王书记。 大赵书记和小王书记,也因此成了好朋友。 就这样,王书记他爹他娘在老家过日子,王书记在林场成了家。他们隔着不过二里地。 印象中,起初王书记的小日子用现在的话说还是过得挺滋润。 那时候的人听话,作为一村之长,王书记就是村里权威。 上工干活,王书记指吧指吧,大队长小队长便领着村民干去了。谁家有儿要结婚,王书记随手一划拉,就是块宅基地。秋上交公粮,王书记点吧点吧,青年壮汉便乖乖推起独轮车,推着花生苹果走十几里到公社去了,在那里王书记和赵书记有酒喝,村民有工分挣,这是肥差,一般人捞不着。 还有更牛的。那时候年年都有招工指标,一旦招了工进了城,就是吃上了国库粮,光宗耀祖的事。这事谁说了算?上头赵书记,村里王书记!没有王书记的公章,这事就办不成。所以,一旦有指标下来了,王书记在村里走个路,都是相当嘚瑟。 当然,这是我猜的。 不过,王书记当了多年书记,都是很公平地把指标分给了村里的优秀青年。村里大事小事,也都一碗水端平,找不出毛病,所以他也就能理直气壮的嘚瑟。 后来我哥就是沾了王书记光,拿了个指标进了城。 那年秋天,我哥正在上高中,上学上够了,听说下来了招工指标,就去求王书记。王书记自己肚里有墨水,自然喜欢有墨水的人,劝我哥好好读书,将来更有出息。后来经不过我哥再三苦求,王书记犟脾气也上来了,这时,他早把指标许给了别人,于是便找了个村民天黑前用金鹿大自行车带着他去了公社。王书记一辈子不会骑自行车。 后边还有两个村民从村里推了四篓子苹果,当然是送给赵书记。他要跟赵书记要指标。 这晚,王书记喝得醉醺醺两手空空回来了。 这事没办成,我哥哭了半夜。 不过,转头过了年,我哥突然就进了城。 后来我才知道了根底。 原来,那晚王书记找到赵书记要指标。赵书记两手一摊,说没了!王书记赖着不走,赵书记就笑了:“不走好嘛,哈酒!”他要王书记把村民打发回村,俩人就在赵书记的单身宿舍哈开了。 赵书记是日照人,一个人在这支援沂源建设。 酒到酣处,赵书记一拍王书记肩膀,撇着个日照腔说:“老王,瞧你那个熊样,好东西我都给你留着呢!” 原来,赵书记早就知道,年后还要招批工,而且工种要比这批好多了,是专为照顾关系户特招的,那年代有这个习俗。他许诺给王书记留一个。 顿时,王书记的嘴咧到了耳朵根。 这晚,王书记硬是脚步歪歪达达嘴里叽叽呱呱走了十几里山路回到了村里。 真醉了。 因为帮了我哥的忙,我对这个管区赵书记也多留了个小孩子的心眼。 这个赵书记老婆孩子在日照,在这算是个光棍,没事总爱上王书记村视察,边视察边喝酒。隔三差五骑着个破自行车就来了,跟他在一起的还有一条那年代少年的大狼狗。俩人在王书记破屋里哈酒,狼狗就在门口老老实实趴着。 王书记和赵书记哈酒,没有一次不醉的。哈到高兴,俩人还总爱把本来就不多的花生米啊,炒鸡蛋啊喂狼狗。赵书记叫名字,说:“某某,过来!”狼狗便乖乖过去,赵书记扔给它个花生米,摸摸狗头,然后狼狗又乖乖回来趴着。 王书记叫狼狗是这样:“嘁,你这个小子,来赏你一口!” 这场景,我在王书记家院子门口不知见了多少回,看得我直言唾沫。 那时候,我总觉得这个赵书记喜欢狼狗,不大喜欢我。他见了我不知多少回,也算是脸熟了吧,好像都没好好看看我,也没兴趣跟我说话。 这个王书记更让我气愤,每当赵书记来了,我借故到他们酒桌前挨挨蹭蹭,小孩子的心思不懂么?不过是想吃一口!王书记总是大手一挥:“出去出去!”顶多用筷子夹一粒花生米扔到我手上就打发了,他们宁可自己不吃喂狗,也不满足一个小孩子的心思! 不过,有一次我终于结了恨。 那次王书记和赵书记都喝醉了,吐了一地,赵书记就在王书记家住下了。那狼狗嘴馋,呱唧呱唧都吃了,结果也醉了。 第二天,赵书记摇摇晃晃爬起来骑车走了,那狼狗跟在后面,四条腿也不大溜逗。 后来,听说赵书记调回了日照,再没见过他。 再后来,好像林场的苹果树老了,人口也渐渐多了,似乎养不起这么些人,上头又让大家迁回原籍。少数坚持在那住了下来。 王书记也不例外。唯一不同的是,他提前就要求回到老家盖了六间房子,先搬回去住了。 那时王书记还是林场的王书记,秋上照例分花生地瓜开始烂的苹果。印象中,一到秋天,他家的屋子里就堆满了疤痕累累的苹果,吃不了,没法存,王书记便挨家挨户给邻居送,吃到他送的苹果的,能有小半个庄子。在当时,这算个不小的福利。 最后,王书记就不是王书记了,又成了房家圈的正式村民。不过大家都还叫他王书记。 身份刚改变的时候,王书记在老家很受了些气,秋上分粮食,他家六口人,不知为啥,只能分到人家同样人口的三分之一的样子。 王书记不是书记了,似乎有些受不了,空闲有了,也好像关注我了。曾经领着我到处转悠,赶个集,打个酒,到公社找铁匠打个锄头。我也傻,总是一叫就跟了去,现在想想,不过还是为了蹭个饭。 那些人家不知王书记咋认识的,到了饭时头,路过人家,抬腿就进去了。每家都是热情招待,早上哈面条,还专门给我荷包个鸡蛋,中午晚上王书记就耍赖不走了,总是喝得腿不听话。有几次实在喝得晚了,从人家起脚走的时候,四处漆黑,只闻狗叫不见人影,王书记头里歪哒着哼小曲,我跟在旁边吓得头皮沙沙的。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是书记的王书记在村里是很受欢迎的。 王书记有两个特长,一个就是说过的肚里的墨水,另一个就是唱戏。 那时候冬天大家都挺闲,没有电视,广播早早就停了,但是冬天的夜很长。 不知从什么时候,王书记家开始挤满了人,听他讲故事,开始是三国,后来是瓦岗寨。村里没几页纸,但是王书记有这么两本快翻烂了的书。中年青年,大家不但轮流借着看,晚上还要挤在王书记家听,很多次我睡得晚,也挤在王书记家炕头上。 王书记的煤油灯总是村里灭得最晚的,有时候鸡都要叫了,人们才打个呵欠一哄而散。 为此,王书记家的煤油烧的也快,我就提着个破瓶子不知帮他打过多少次煤油。 作为奖励,有时候他会给我一分钱,买糖。 等有了电视,就没人再来听王书记讲故事了。 王书记的另一个特长是唱戏,好像有出戏叫《赵公明下山》,他演赵公明。 每年过了年,村里开始排练,正月十五开演。周围十里八乡村民都来,天一黑,汽灯亮起来,锣鼓家什一响,全场安静,王书记吱吱呀呀地唱,也算神采奕奕。 看过几回,小孩子不懂。 后来,我总觉得,王书记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不大会过日子。 人家养猪一年出栏,他家养两年不到二百斤,最后只能忍痛卖了,不然养不起。 逮猪的时候,还要喊四个邻居帮忙,栓绳套猪腿,按住绑紧,这种活他不干。 有时候我在旁边看热闹,看他神色似乎有些不忍。 王书记帮过我哥,吃了国库粮。 很久以后,他也帮了我一回。 那年冬天我在城关二中上学,周六坐车回家,睡了一觉起来,大雪厚得到膝盖。车肯定是没有了,急得要哭了,王书记自告奋勇,要送我步行回南麻。 单程50里,不知怎么回事,早饭后我就听话地乖乖跟他上了路。 路上基本没行人,沿途村子,人们都在村头晒太阳。走到田庄,我看王书记呼出的热气都在胡子上结了冰。 再走到高庄,王书记似乎耍了赖,要我自己回学校,他自己再走回去。这时是下午四点。 等我终于坐到被窝里的时候,浑身散了架。 后来我听说王书记到家的时候晚上11点多了,算了下时间,他返程时越走越慢。 1996年,我已经参加工作了。 春天的一天,接到我哥电话,说王书记来了,找他帮忙查病,要我也去看看。 我就去了。 去医院前,我请王书记在街边吃了个早点,看他咽得很困难,问他咋了,他说什么野什么病,我不大懂,也没在意。 检查结果医生是跟我哥说的,后来我哥又带着王书记和我去了济南。 中午请王书记在小馆子吃得蒸包还是面条,忘了。 中间王书记抽了根烟,把人家塑料桌布烧了个洞。我偷偷用碗盖住了,很怪他不注意。 不长时间,王书记在县医院动了手术,问题出在食管。 半年后,农历七月二十一日,王书记去世,享年58岁。 那晚,我在他身边,亲眼看着他离开。 王书记是我爹。 我媳妇,女儿,以及我现在的生活,他从来没见过。 2017年农历七月二十一日草 是为祭。 文|黑骏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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