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 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 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李清照《添字丑奴儿》 上面这首词的前半阙写晴日里见芭蕉舒卷,得其荫蔽的喜悦;后半阙写深夜听骤雨打芭蕉,牵惹起无限的别愁离恨。古人写芭蕉,很少有像李清照这样摄其“双面精神”的。 芭蕉生长于温暖湿润的气候,中国北方并不多见,所以孤身南渡时的李清照夜间听窗外雨打芭蕉,说“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而即使是在多有种植的江南人家,也只有艳阳与骤雨轮番来袭的盛夏,才是最能得尽芭蕉奥义的时节。 明 杜琼 南村别墅十景之蕉园。来源/上海博物馆 元末明初陶宗仪隐居松江泗泾南村,除了著名《辍耕录》之外,还留下了描述其隐居之地的《南村十咏》,其中就有《蕉园》。陶的弟子杜琼则将老师的诗绘成了《南村别墅十景》。 在上图中,主人身处蕉林空地,手持拂尘,盘腿坐于虎皮垫之上,一派悠闲自适的隐士风姿。避暑生阴,这是晴日里的芭蕉之妙。 杜琼是明代苏州府人,精通翰墨,开吴门画派之先声。在陶宗仪之后,杜琼拜入大儒陈继门下,而陈继之子陈宽就是明四家之首沈周《庐山高》中致敬的老师。小杜琼近三十岁的沈周与其成忘年交,也共享了一种夏日经验。 横屏观看 明 沈周 蕉荫琴趣图。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蕉下不生暑,坐生千古心。 抱琴未需鼓,天地自知音。 夏日炎热而漫长,坐于蕉下却清凉无暑,悠闲无事的沈周不禁坐忘入玄。既然已于万籁俱寂中神游千古,得天地为知音,所以觉得抱来的古琴也没有了弹奏的必要。 东晋陶渊明有无弦琴,以为“但识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这和沈周的“抱琴未需鼓,天地自知音”异曲同工。然而这样高妙的境界,非常人能及。对大多数人来说,避暑就只是避暑而已。但夜间听雨打芭蕉,往往就能牵惹同一种愁思。 便欲开船去,因君更写蕉。 要知相忆地,叶上雨潇潇。 ——沈周《为友人写蕉》 在这首送别诗中,沈周提醒友人不要忘了曾共听过风雨潇潇打芭蕉。“友人”是谁虽未言明,但若把它放进送给远在京城的老友吴宽的《摹古册》中,空了对应诗句的这一页“蕉下听泉人”,相信也不会有丝毫的违和。 沈周 摹古册其一。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当然,这个友人也可能是赵文瑞。 我家芭蕉三百本,雨里小楼殊未眠。 君来况是异乡耳,一夜故山心惘然。 ——沈周《题蕉送赵文瑞》 关于赵文瑞的资料有限,但从诗意来看,他大概客居苏州多年。此夜宿于沈周家中,被窗外雨打芭蕉声勾起了乡愁,故沈周作《芭蕉图》相赠。而借由这首小诗,我们也得以知道,原来沈周家中竟栽了芭蕉三百本之多,难怪夏日无事,便可抱琴坐蕉下,也才有了下面这两首诗。 惯见闲庭碧玉丛,春风吹过即秋风。 老夫都把荣枯事,却寄萧萧数叶中。 ——沈周《题蕉》 老去山农白发饶,深帘晴日坐无聊。 荣枯过眼无根柢,戏写庭前一树蕉。 ——沈周《题蕉》 “惯见”“庭前”呼应了“我家芭蕉三百本”,重复出现的“荣枯”却道出文人眼中芭蕉的深层内涵。 明 仇英 独乐园中一角。来源/克利夫兰美术馆 芭蕉绿于春末夏初,待到初秋天寒就逐渐衰败。这是它跟另一种常见的园林绿植——竹最大的区别。王徽之爱竹,说“不可一日无此君”,前提是竹子一年到头日日可见。芭蕉则是“不坚牢”的世间美物,对于沈周来说,栽种观赏的意义在于“观其荣枯”,寄托阅蕉如阅世的隐者怀抱。 观赏的境界有高下,对芭蕉之爱在明代江南文人中却没有界限。沈周写过一篇《听蕉记》,先是在大段的篇幅里用各种象声词描述了不同大小、速度的雨点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最后用一个例子说明了三吴之人喜听雨打芭蕉的狂热: 夫蕉者,叶大而虚,承雨有声。雨之疾徐疏密,响应不忒……长洲胡日之种蕉于庭以伺雨,号“听蕉”。 在那个四海升平的大明盛世,宋元时代的山河破碎早化为记忆里的烟尘,雨打芭蕉已不再能激起李清照那般的沉痛和绝望,而转为一种江南文人共通的,缠绵悱恻的幽情。 |
|
来自: skysun000001 > 《文史哲理论意识形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