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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书随笔:人的本性与命运(下)

 书虫小记 2022-07-23 发布于北京

尼布尔随后分析了人类骄傲自大的最高表现形式——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和集体主义

人类的骄傲源自对自身有限性和不可控性的恐惧和自卑,为了消除这种恐惧,人类发明了集合的方法——把诸多人超越的愿望集中到一个虚拟的主格上。

这个虚拟的人格可以是社团、政党、阶级、国家、民族,通过这个集体主格来放大人们对超越自身有限性的愿望和能力。

人们创造出一个神,把自己的诸多利益和想法附着于其上,让这个神成为无所不能的主体。因此,国家主义、民族主义和集体主义从根源上就具备了集权化、极权化的特征——尼布尔特别指出,这种倾向是不论意识形态和制度差异的,在东西方世界都普遍存在

圣帕特里克教堂

这种集体主格,为了达成自身的目标,反过来会压制个人的灵性和罪感,追求一切整齐与统一,因此,人类的骄傲整合为一个集合体后,又反过来成为人类灵性最大的桎梏,反噬了自己

历史上,以国家、民族和集体的整理利益为借口,制造出了无数极端的恶行,远胜过个人的骄傲所造成的恶果。

尼布尔在对天主教、加尔文教,乃至其后的各类政治体制和文明模式进行对比分析后总结道:在种种不同的文化领域中,人的心智通过分析万事万物的相互关系,产生各种不同的思想体系,而且加以扩张——如果这些体系能够谦虚谨慎,不自大而追求霸权的话,它们都能帮助人类领略生存的意义,增进对真理的了解,改善人类生活的处境

不过,如果我们妄想以某一种体系来解答所有人、所有的人生意义,来统御所有文明领域,结果就是偶像崇拜和垄断,就会对个人和社会的活力与创造力形成压制

人性的本质,就是罪性与灵性自由的合一。一方面他有罪性,这个罪性就是自我骄傲与自我正义。罪性既来源于天性原罪,这种原罪毋宁说是一种天性缺陷;又来源于个人自由创造力,个人的创造发挥可以扩大罪性为恶行。

另一方面他有灵性,这个灵性是超越理性和自然性之上的,即人与上帝沟通的能力,亦即信仰产生的能力。人既不能靠纯粹理性来摆脱罪性(即便他可以依靠逻辑和历史,来部分反思罪性),也不能靠自然性来摆脱罪性。

他必须依靠超越于两者之上的灵性灵性来源于信仰,亦是一种精神上的自由,这种自由的灵性使人可以部分超越自我,既认识到自己的限度,又认识到上帝般的无限可能

上述神学结论,应用到社会和个人生活中来,即是:人必须放下所有对外界任何事物的依赖,不论是对物质的依赖,还是对国家、政府、集体的依赖——这些依赖都来源于人的罪性,是人的罪性的放大,人只有依靠内心的自由灵性来自我调适,自我教育,自我发展,人必须有自己内心的、独立的信仰

个人不能借助外部压力、集体目标这类源自人类虚妄骄傲的虚幻之物来生活,个人应当遵从自己内心的良知和德性来生活(这与王阳明的致良知是一个道理

民族国家、政府社团,这些上层建筑,必须限定到其最本质的职能——为起码的安全、秩序和人民的自由权利、自主权利提供保护,而非用特定功利性的集体目标来取代、消解、剥夺个人的自由选择

费城市政厅内的雕像

从神学的角度来看,历史的真相在于,世界上所有自称是完美并且要求扩张的政治策略、政治架构,都带有人类骄傲和自我公义罪性的痕迹——任何一个权力中心(包括教会自身),不论其自称是个人的、国家的、人民的,它本身都有私利,它一定会造成偏私,却往往都妄想自己大公无私,可以调整其它人、其它群体的利益。

对于这些权力或者政治架构,我们都不能乐观。我们只能相信内心的灵性——公正、公义和良知只存在于每个人的灵性中,每个人对心中神的虔敬之中。

尼布尔指出,对人类历史的罪性认识,可能是基督教最重要的一个独特观点——几乎所有重视历史,把历史看作智慧和理性之来源的群体,不论是民族还是国家,都无一例外地会走上权力导向的道路

中世纪的奥古斯丁深刻地指出:除了上帝之城,任何国家和政府都不可能完全地实现公义。让国家团结在一起的并非公义,而是私利。国家与盗贼团伙之间的差别就是规模大小。没有了上帝之城,人类要么就受到相互之间的冲突倾轧,要么就受到虐政的倾轧

关于神学家巴斯葛的名句:世界上就是两种人,一是常觉得自己有罪和有限的善人,二是常觉得自己正义和无所不能的恶人。尼布尔认为太过武断,我却也觉得有趣。

这句话其实也代表了盎格鲁撒克逊文明核心观念的滥觞——有限的就是好的,全能的就是坏的,因此任何时候都需要限制,追求制衡,而非创造一个全能的主体来涵盖一切。

进一步延伸到尼布尔的历史观,他认为有动态历史观和静态历史观。基督教所代表的乃是一种动态历史观。他所谓的动态与静态,与平常所理解的运动和改革不一样,是基于人们是依靠内心的信仰而生存发展,还是依靠人造的外部主体(统一价值观,统一生活模式,政府,国王,皇帝)来生存发展。

当人类的生活动力来源于个人内心的信仰时,他们较少受到外部环境和压力的影响,更能够发展出自身独立生存的能力和观念。这样一种社会,任何一种人造物,不论是政府、国王还是军队,都不会被视为万能的主,都不会被视为能替所有人做决定的主,因为每个人的主只在他个人的心中。

因此这样的社会,各种力量都会被视为有限的,需要被制衡的,不会出现一个垄断型的力量。这样,社会基层的活力就得到了空间,创造力也有更好的发展,社会于是能够得到动态演进式的发展。

相反,当人类生活动力主要来源于外部人造主体,如皇帝,国王,政府时,人们很容易把所有问题、责任、光荣乃至黑暗都归结于这个主体,由这个主体来替自己做一切决定

这个主体在被全能化,实际上也就是上帝化之后,就变成了垄断型的力量。这个力量有极大的凝聚力和效率,可以随时动用一切社会资源来解决问题。

但其缺陷在于,无所不能的能力,造就了无孔不入的干扰,对基层民众的主动性和创造性形成了“挤出效应”,压制了个人活动空间,进而压制了社会活力,消解了社会自行演进的动力。一旦出错,就会一错到底;一旦权威受到挑战,就是社会动荡。

一个社会的进步,不是某个领袖,某几个精英天才设想或计划的结果,而是社会基层活力的扩大,知识与信息上下交互流动的结果。

从历史来看,一般而言,集权和垄断体制的国家,往往都倾向于安定稳定,以舍弃创新和创造来维系稳定。而越是追求稳定舍弃创新,就越趋向不稳定。一旦发生经济问题,权力交接,就容易产生不信任,就会发生巨大动荡,由新的力量取而代之。

这个过程并不是进步,而是重复——中国过去两千多年的重复,即是如此。这个看起来动荡不安的社会,其实是静态的。甚至可以说,它既有历史,也没有历史

​华三一教堂

从哲学方法论角度来讲,尼布尔强调,实际生活和历史领域,不是光从理性角度就能加以解释和理解的。

理性的最主要工具就是逻辑,逻辑乃是真理领域中防止混乱的工具。但实际领域中,尤其是复杂事物,就存在彼此矛盾的现象,如果一味追求逻辑的自洽,反而会否定了事实本身的复杂性

对此,尼布尔比较赞同黑格尔的辩证法,他认为辩证法虽然有诸多的缺陷,但在处理复杂问题,诸如人的灵性与理性这类神学范围内的问题是值得采用的。

最后,基督教对于盎格鲁-撒克逊文明的重要作用,缩短为一句话就是设定了一个最高的灵性,作为对一切理性和逻辑的最终判断,使得人们既崇尚以理性和逻辑为基本工具的社会互动,又随时能够超脱这一社会互动来对理性和逻辑加以反思和调整,极具象征意义的仪式就是英美法系法庭开庭,以及政府首脑就职仪式上的对圣经宣誓仪式——我们遵从以理性和逻辑为基础的运作机制和程序,同时还必须从更高的信仰层面加以确认

神学之与哲学和科学的不同,在于神学从根本原则上,破除了人类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正是这种知识上、道德上的自高自大,包括基督教本身曾经有过的宗教不宽容,导致了人类历史上一切悲剧。

神学认为不能从任何人类自身,包括人类历史这些有限的价值来作为一切意义的中心和源头,在这一方面,哲学往往走向极端理性主义,科学则往往走向技术主义,我们常常走向历史主义,这三种主义最后都导致强权和垄断。神学就是要通过破除人类心中的自傲和自我正义,为每个人保留一方良心上的自由领地。

题外话:宗教体验这方面的事我知道得不多,但曾经做过一件事,即是把幼年一些残存的记忆,以及印象深刻的梦境进行记录。

其中有这么一个梦境,大概重复过好几次——一场大检查势在必行,梦境中的我十分慌乱,感觉原来被我藏在地板、柜角里的那具骷髅,或者尸骨会被人发现,因此上蹿下跳地找新地方藏,焦急、害怕和紧张。

这可能就是所谓的“每个人的柜子里都有一具骷髅”吧,这个骷髅,就是指我们每个人心灵深处、灵魂深处那些暧昧不清的,不可见人的褶皱地带。这个地带之所以能通过梦境牵动我们的情绪,就像尼布尔所指出的,这是一个单纯靠理性,或者靠情绪都难以驾驭的领域。

只有超越理性和自然的灵性,或者说王阳明所说的“良知”,才能触摸到这些褶皱地带,这个过程你称为反思也好,称为良心发现也好,也就是基督教所说的灵性的自由,也就是哲学中所说的意志自由。

反思才会有毁灭,才会有创造,才会有超越。对理性规律、自然规律、生活常态的反思,对那些不可言说的暧昧不清事物的反思,才是人性中最珍贵、最特色的品质和功能,才是我们所谓的自由灵性的真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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