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念的门庄田 刘南方 在我老家,出了围子向南,有一片紧挨着村边屋旁呈东西分布的农田,足有一百余亩面积,都是土质肥沃、旱淓保收的水稻田,长期以来都由村里人耕种。因为离村离家都很近,村里人都称它为门庄田。在未实行农业合作化之前,我家在这片门庄田中拥有七块,约有五六亩之大。我从小到大,对这片门庄田都很熟悉,在那留有我小时候参加劳动的汗水,也留有我同小伙伴们在其间放牛和嬉戏的足迹,还留有我耳闻目睹过的一些以往旧事的记忆。我对它深有感情。虽然父母亡故后,老家没人了,回去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每年的清明节,我都会随着家人回去给父母和先人扫墓。每次回去,看着这片门庄田,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过往,有时还会当作故事讲述给孙辈们听。 然而仅隔去年因疫情未有回去,今年清明节照旧回去,忽然发现门庄田奇怪地不见了,真的,一点都不见了,连痕迹都找不到一点。我十分惊愕,就像睡梦中突然被人叫醒,一时分不清东西南北了。映入我眼帘的是一片平整过的场地,宛如一个小型飞机场,中间横有一条东西走向的水泥路面的乡村公路,在场地中约占有两三百米长。 我木然地站在场地中,目寻着曾是我儿时的一块“救命田”的位置在哪? 何谓“救命田”?时间需倒回到解放前我才三四岁时,家乡遭受大旱,从立春到端午,几乎滴雨未下,春耕没法搞,早稻种不了,到了下半年,雨水也缺少,以至全年都没有什么农业收成。农俗讲,一年耕作两年粮。这一来,不仅当年闹粮荒,第二年的前半年也缺粮。为了活命,村民们不得不挖野菜、剝树皮,有一餐没一餐地饿着肚子过。我家也是一样,每天都是野菜煮水喝。父亲为了不让家人活活饿死,竭尽所有地变卖到了两百枚铜板,去外地买回来了三十斤蚕豆,以后每天煮野菜树皮时,放一点蚕豆一块煮。不料吃了一段时间后,我的肚子胀得像个小足球,圆滚滚,硬梆梆,人没精神,脸色发黄,整日躺在一条长凳上,呆呆地不作声。祖父见了十分着急,吩咐父母背着我去看郎中。郎中说吃蚕豆吃坏了,它会引起肚子胀气不消化,还会中毒。父母请他开药方。他说不要吃药,回去给他煮几顿白米饭吃,别吃蚕豆了。可家里一贫如洗,哪有钱去买白米?祖父咬牙狠了狠心,说出一句话:“救人要紧,当田!” 图:强华 父亲去找宗族祠堂了。管事的人同意,但田要由他挑。当时我家共有四五亩田,最好的一块就是处在门庄田中的叫二十。父亲同他讨价还价,请他挑其它几块中的任何一块。可管事人铁板钉钉地说:“就你这二十。当不当?不当就走人!”无奈,父亲只好忍痛在契约上画了押,换回家来了三箩谷。母亲立即去碓了些米,给我连煮了几顿白米饭吃。我的病真的奇迹般地好了,一家人都放宽心地笑了。然而祖父还时不时地叨念着:“可惜祖宗留下来的一块好田啊!”直至两三年后他辞世时,还言语含混地谆谆嘱咐父亲说:“你要下生色,设法把二十赎回来!” 父亲频频点了头,但在全家生计都难以维持之下,他拿什么去赎回利滚利的田?幸运的是1949年盛夏家乡来了解放军,随即人民政府成立了,过了一年又实行土地改革了,我家分得了六七亩田,其中就有那块当出去的二十。真是土地回老家了!我一家人都高兴不已。尤其父亲在当年的春节,带着我去祖父的坟地上拜年,他喜冲冲地蹲在祖父的坟头前边烧香边喃喃地说:“爹,告诉你个天大的喜事,当出去的二十回家来了!不是我赎回来的,是多谢共产党土地改革分回来的!” 说来真怪,就在这时有只像画眉样的小鸟,一身灰麻色的羽毛,头上有黑白相间的花纹,突然飞了过来,稳稳地站在祖父的坟头上,对着我们一下一下地点着头。我伸出手去想抓住它。它却呼的一声飞到旁边的一棵松树上去了,站在一条树枝上叽叽地叫着,像在说:“我知道了,你们斩劲吧,好生把田作好,多打些谷子,别到了三荒五月又挨饿!” 我很感奇怪,问父亲这鸟是不是祖父变的?父亲未置可否,却对着小鸟眯眯地笑着。 这一来,我因此对这块二十的门庄田情有独钟了,以后每当父亲要我去那拔草、铲田岸、晒禾稈等,我都乐意而去,并且父亲教会我犁田也是在这块田里。这田像块不太规整的篮球场,长方形,有两亩左右大小,犁田特别好转头。有一次,父亲叫我去把田再抄一遍,要准备插秧了。我一手扶住犁把,一手牵着牛绳扬着牛鞭,一来一去地抄着。有个村里的老把式我应叫大伯的老农站在田头看着,突然脸露笑容地对我说:“小崽子,不错,我数了数,你来回抄了五十转,泥都倒得还匀净。我告诉你,你把扶犁把的手往怀里再斜一点,泥就倒得更匀净了,人和牛也不会感到吃力。”我照着他说的做了,果然如此。我高兴地对他笑了笑,向他道了谢。 事过几十年了,可我总记着不忘,前两年清明节回去时,我还把几个孙辈领到那块田边,给他们讲述那段往事。殊不知眼下却仿若隔世了,别说田没见了,连它的位置都难以搜寻了。 我很感怅然,踽踽地在场地上走着,不知不觉地走上了横行的乡村公路。突然我觉得像是踏上了我记忆中的那口荷塘。是了,就是它!这可是我小时候和伙伴们采莲摘花、追逐玩耍的地方啊!现在回想,都犹在昨天。 小时听大人说,这荷塘原是条打仗用的壕沟。上次苏区革命时,驻扎在县里的国民党白军,为了阻击井冈山上下来的朱毛红军,在我们村里的这片门庄田上挖掘了一条有百余米长的壕沟。可后来并没在此作战,只在前面不远的一座燕塘山上稍稍打了一下,白军就弃盔丢甲地望风而逃了。然而壕沟并没恢复作田,倒被当地一个乡绅霸占了。他雇人截头去尾挖深扩大,改成了一口长形的鱼塘,但同时又栽种了一些藕节。几年后,鱼塘没养成什么鱼,却长出了满塘的荷花荷叶。到了每年的春夏秋季,嫩绿的荷叶像撑开的一把把绿色小伞,覆盖满塘;间生在荷叶中的荷花,有盛开的,有没开的;开的像一只向上举着的花碗,调羹似的花瓣一瓣叠一瓣地张开着,颜色粉红的深红的都有,宛似花季少女的嫩脸蛋;没开的花好像握紧的小拳头,又像没点燃的火炬,一个个的向上举着。有花就有果。盛开了的花朵,在花瓣脱落后,剩下的花托越长越大,颜色也由嫩黄变成了青绿,长成了煙斗似的莲蓬,勾头低脑地隐藏在荷叶间,饱满的莲子包裹在莲蓬里,表面看去就像鱼眼睛似的睁开着。 荷塘里的这一切,对我有着很强的吸引力,我常和伙伴们下塘去摘叶摘花和采莲蓬。摘叶是为了盖在头上当斗笠,防晒防雨,戴着它去放牛、割草和砍柴,有时也为了做游戏,学着八路军、游击队,追追打打去打仗玩。还有因荷叶晒干后可作包装用,卖盐卖豆豉的南货店会收购,我们因此也摘了晒干去卖钱,卖得的钱可用去买上学的纸张笔墨等。摘花纯粹是为了好看,送给小孩子或插在家里当摆设。不过我们知道有花才有果,把花摘了就会减少莲蓬,而我们的兴趣还主要在采莲蓬。因此我们都会手下留情,不会过多的摘花。 采莲蓬是很好玩的,一伙人你争我抢,谁发现了谁拼力用手拨开荷叶荷花,两脚加速往前跋。采到后无不高兴地张口笑,并马上把茶盅似的莲蓬剝开,从棉絮样的包裹中将绿色的莲子取出来,再把绿壳剝去,一粒花生米大小的白嫩莲肉露了出来,再将其从中扮开,去掉绿色的莲心,然后放进嘴里嚼着吃,立即香甜可口,满嘴都有一股淡淡的清香味。但采莲是要吃点皮肉苦的。因无论莲叶莲花莲蓬,茎杆上都长有凸起的带剌小粒,人在里面穿行,裸露的手臂和腿脚都会被划出一条条的血痕,感觉有痛。可是为了好玩和饱口福,我和伙伴们都在所不辞,乐在其中。 其实荷塘的乐趣还不止这些,它还有很多赏心悦目的美丽景色,令我至今都铭心难忘。就说早晨或雨后吧,荷叶上都会留有一些露珠或雨水。这些露珠或雨水,随着荷叶的摇曵,像珍珠像水银般地在碧绿的荷叶上荡来荡去。荷叶就像一只晃动的绿色玉盘,怎么晃动露珠或雨水都不会滚落掉,除非刮大风。等到有太阳照射时,这些露珠或雨水都熠熠发光,满荷塘都金光耀眼,比人做的灯光秀都好看,都天然。 荷塘里外还有不少的小生灵,它们都会聚拢过来凑热闹。比如斑鸠、麻雀、八哥、燕子、知了、蜻蜓、青蛙、禾鸡婆等等。它们有的穿梭飞翔在荷塘上,有的落脚在荷塘边的梧桐和杨柳树上轮番鸣叫,似乎荷塘是个舞台,它们可在那各显身手。特别每当雷雨要来时,荷塘上空会聚集许多的蜻蜓,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来回飞着,燕子和麻雀也会三五成群地飞入其中,一起上下展翅,其壮就像是成群的飞机在表演。这时扒在树枝上的知了也拼足了气力拉长声音鸣叫着,斑鸠和八哥却稳站高枝,向着翻滚的乌云在琢磨着雷雨什么时候下来。荷塘里的荷叶荷花和莲蓬被风刮得摇来摆去,宛似舞男舞女在强力度地尽情舞动着。随即雷雨劈头盖脑地下来了,雷电交加,雨水打在荷叶上发出击鼓般的响声,荷塘上空弥漫着一片雾似的水汽。飞着和叫着的生灵都悄然不见了,似乎它们已完成了对雷雨到来的欢迎。然而在雨水停息之后,荷塘上又慢慢地活跃起来了。不过这时出场的是青蛙。它们会在塘水里钻出来,跳上荷叶,像抛物线似的从这张荷叶跳到那张荷叶,乐此不疲地跳来跳去,宛如玩杂技。待到天黑了,它们又会钻进塘水里,藏在合适的地方鼓着劲鸣叫着,此起彼伏,满荷塘都是噪天的蛙鸣声。随后禾鸡婆也出来了,它真像鸡婆带鸡崽似的喔喔喔地叫着,一直到深夜才会停。可能是我家住得近吧,这些声音我不仅听得很清晰,而且我还会心猿意马地遐想着,有时还会做着稀奇古怪的梦。 往时的记忆难以忘记。面对脚下的场景,我还格外怀念我那些可爱的村民和这片门庄田的密切关系。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每年春耕一开始,村民们就会在门庄田里整理育秧的秧田。可能是因为离村离家近便于管理的缘故吧,各家各户的秧田几乎都安排在这里。他们把一块块的秧田整理得平平整整,遮泥深的水覆盖着,无论远看近看,都像一面面镜子,发出耀眼的亮光。但当种谷下了田,景色又一天天地变化着,渐渐地从米黄变成了青绿,宛似一块块诱人的绿地毯。村民们犹如照护婴幼孩似的细心和谨慎,每天从早到晚都好几趟地跑来侍候,水浅了要放进水,水多了要放岀水,晚上碰到天下雨,无论早晚都要身披蓑衣、头戴斗笠、肩扛铁锹、手持火把来察看。待到开秧门将拔了的一担担秧苗挑到远近不同的稻田里去插,大人小孩的呼喊声、山歌声交汇一起,村里村外一片热腾。 在我的记忆中,这片门庄田不仅是村里的育秧田,还是村民们三荒五月的接荒田。不但解放前,就是农业合作化以来,都有一段很长的时间,村民们每到三荒五月的青黄不接之时,都会缺粮少吃。为了解决这一难题,村里都会在这片门庄田里种上一批早熟品种,挨近小暑节时就能开镰收割,以至可做到吃饱肚子去迎战大暑大割的抢收抢种忙季到来。攺革开放以后,这种“接荒”的现象肯定不再存在了。但不知每年的早稻育秧是否仍在这片门庄田里?都现代农业工厂化育秧了吗? 看来都要时过境迁了,门庄田都不存在了,连影子都找不见一点了。我怅惘地向遇见的一位村民询问,这是怎么一回事?村民憨憨地笑了笑,手指着那条横行的乡村公路说:“说是支持国家建设,由公家征用了。”我不解地问:“这条乡村公路在这里所占的地才不过两三百米长,咋要把这片门庄田全征了去呢?占不了这么多田呀!”村民又笑了笑说:“这就搞不清楚了,总是有人家的打算吧,占不了这么多田可以搞开发建房子卖钱,增加地方的财政收入呀!你看南头那边,不在挖基脚准备建房吗?”我顺着村民手指的南头望了一眼,果真是。我说:“这些地方本都是基本农田呀,应该都进了国家红线吧?都经过有关部门审批了吗?”村民说:“手续总该会全吧,要不上面来查咋办?”接着他又补说了一句,“不过现在的事也难说,你没看到,如今有多少地方的门庄田不占着建房了?” 我哑然了,想想也真是,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国家虽然三令五申要坚决把住十八亿亩基本农田不动摇,这是不可突破的红线,可要真正做到实不容易啊!不过耕地毕竟是确保粮食生产的重要资源呀!如果全国上下不同心协力保护耕地,粮食安全就成问题了。即或是最基层的政府也不可弄虚作假自行其是呀! 说实在的,我虽然年老了,但内心依然深深地眷念着老家这片门庄田,可惜再也见不着了。别了,门庄田! 作者:刘南方,男,1940年10月20日生,籍贯江西安福(南乡)人。大学文化,中共党员,早年做过中学教师,1968年8月始从政,先后担任过永丰县委副书记、书记、新余市副市长、抚州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书记、军分区第一书记、省委农委副书记、农办主任、党组副书记、萍乡市委书记、军分区第一书记、省委委员、省人大常委会委员、农人大农业农村委员会副主任委员,2006年7月退休。平生酷爱文学,花甲之后学习写作,先后出版文艺作品300余万字,江西作协会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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