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对主政的官员们来说,毁坏与保护,拆除与恢复本就是一对反义词。既然已经做出了拆除毁坏的决定,就等于彻底否定了恢复保护的选项。除非眼光足够超前,不然不会有谁会逆料到这些被一个命令轻易抹除的古老建筑,有朝一日会成为世人追忆哀悼的珍宝。
沈阳鼓楼老照片,这座存在近三百年的地标性建筑已经荡然无存。 1931年7月25日,钟鼓楼被彻底拆除。一位名叫金梁的文士记录下了民间流传的一个歌谣:“钟鼓楼倒,白日鬼号。”一个半月后,“九一八事变”爆发,日军从西门直入,沈阳沦陷。梁思成在东北大学的教职生涯也宣告结束。他带着在东北大学积累的宝贵经验,回到北京。这里将为他提供施展拳脚的舞台。 意味深长的是,梁思成在沈阳的经历,多少像是一个预演。只是一如沈阳的那些官员无法逆料到被他们拆除的钟鼓楼,将在半个世纪后成为这座城市心头永久遗憾的伤痕,梁思成也无法预见自己在沈阳遭遇的一切,也将在北京这个更大的舞台上演。 03 “太太客厅”
1935年前后,梁思成在北京总布胡同三号家中。地点位于今北京市东城区北总布胡同24号院。2009年7月被拆除。 北京再度张开双臂拥抱这位擦身而过的游子,这一次,梁思成和林徽因决定留在这里。他们买下了北京东城根北总布胡同三号一座典型的四合院。梁思成的朋友费慰梅描述了这座优雅清净的小院: “高高的墙里是一座封闭而宽敞的庭院,里面有个美丽的垂花门,一株海棠,两株马缨花。沿着院子,每一溜墙边一排平房罗列,屋顶铺灰瓦。平房与平房间有走廊,方砖墁地,廊顶铺的也是灰瓦。房间面向院子的那面是大片大片的门窗,镶嵌着精致的木格子。格子里糊了或挂着漂白的薄纸,让阳光花花泼洒进来,而外人却看不见里边。院子的北边有一道中央门廊通往客厅,这个厅比别的房间大些,坐北朝南。梁家把几个窗户宽敞的下层窗框上糊的纸卸下,换成了光溜溜的玻璃,这样视野范围扩大了些。大片玻璃窗将外面的花草风景延进屋里来,临冬时,寒冽冽的北京,又迎来一片温暖的阳光。每一片玻璃窗顶都悬着一卷纸帘,晚上可以放下来,室内室外顿成两个天地。” 尽管北伐战争结束后,首都从北京移到南京,失去了京师地位的北京也改称北平。但作为文化上的故都,北平的知识分子仍然可以安享优渥的生活。梁家雇了六七个佣人来维持这个五口之家的日常生活。尽管林徽因时常用谐趣的口气抱怨自己操持家务的苦恼和支使佣人的烦躁,有时也对梁思成埋首工作的迂讷轻加讥评,但这座小院里总是充满了欢声笑语。 女主人的机智和幽默让这里成了北平文人圈里著名的“太太的客厅”。总是缠在梁家的哲学家金岳霖、直率的政治学家张奚若、语出尖锐的法学家钱端升,以发掘殷墟而名著于世的考古学家李济、幽默机智的作家萧乾和腼腆的“乡下人”沈从文,以及知名社会学家陶孟和,都是这座太太客厅的座上宾。当林徽因在聚会上兴奋地讲话时,梁思成会在一旁叼着烟斗点头赞赏。 此时,梁思成也加入了一个足以让他为之投入全部精力奉献牺牲的民间学术机构——中国营造学社。营造学社的创始人朱启钤,在政府中历任要职,对中国古代建筑也充满了浓厚的兴趣,“中国营造学社”这个名字,就取自宋代建筑学家李诫撰著的建筑论著《营造法式》——多年前,梁启超也将同一部书送给自己的儿子,勉励他以此为切口,钻研中国古代建筑学。
梁思成手绘宋《营造法式》大木作制度图样要略。 从某种程度上说,营造学社这样纯学术的民间机构,只能诞生在当时的北平:它不能太商业化,也不能缺乏资金的运作;不能与权势靠得太近,但也不能完全没有权势的庇佑。有想象力的退休官员、充裕的资金,以及华北首屈一指的文化之都,这三个重要因素都推动着梁思成可以安心加入营造学社,领取一份优厚的报酬,运用学社丰厚的资源,开始学术研究。他从清代的《工程做法则例》入手,步步深入晦涩难解的宋代《营造法式》,对其进行解读。但仅仅是依靠文献逐字逐句的解读,并不能真正了解个中真谛。梁思成也像故宫中的老工匠求助,从这些亲身实践的老匠人口中,获取解答古代建筑学典籍秘密的钥匙。 但作为一位接受过西方建筑学训练的行动派,梁思成和林徽因的构想并不仅仅局限在文献之上。作为昔日的首都,北平四通八达的交通,为梁思成和林徽因提供了外出考察的便利条件。以北平为中心,他们可以走遍整个华北,去踏访考察那些可能留存于世的唐宋建筑。作为文化都会,图书馆和大学丰富的藏书,也可以为寻访古迹提供必要的线索。蓟县独乐寺、正定隆兴寺、山西应县木塔、赵州桥、赵城广胜寺以及给梁思成和林徽因学术生涯带来狂喜的五台山佛光寺唐代木构建筑,这些重要古迹的考察之旅,无不以北平为中心和起点。 作为文化古都的北平,本身悠久的历史也足够让人着迷。“一年来,我们在内陆各处跑了些路,反倒和北平生疏了许多,近郊虽近,在我们心里却像远了一些”,1935年,梁思成在《营造学社汇刊》发表的《平郊建筑杂录》(下)对自己过去一年来忽视了北平郊外的古建而表示自责: “一年半前所关怀的平郊胜迹,那许多美丽的塔影,城角,小楼,残碣于是全都淡淡的,委曲的在角落里初稿中尽睡着下去。” 他特意像之前平郊考察中被忽视的天宁塔赔罪,自己“因为急于辩证它的建造年代,我们竟不及提到塔之现状,其美丽处,如其隆重的权衡,淳和的色斑,及其他细部上许多意外的美点,不过无论如何天宁塔也绝不会因其建造时代之辈证实,而减损其本身任何的价值”——对这位古建筑学家来说,建筑本身的美感,甚至足以超越它所蕴含的学术价值。单纯好奇爱古的心灵,探访古迹路途所见的美景,本身就可以给辛苦的行者以一种“神异的快感和美感”。
1936年,梁思成测绘天宁寺塔。 然而,这一切沐浴在和平阳光下优美的古代建筑,仅仅两年后,就将被浓黑的硝烟夺去优雅的神采。无可改变的现实与执着的信念之间,总是会横亘着一道难以跨越的鸿沟,任何试图在两者之间搭建桥梁的努力,都难免会在洒尽血汗泪水之后,归于空无,所留下的,唯有那些断石残砖掉落沟底时发出的一声长长的叹息。引领读者探索古建之美的导览者梁思成,也不得不拖家带口逃离这片被丑陋的战火肆虐侵蚀的城市。 04 逃难 轰炸 幸存
1936年,林徽因在山东滋阳县兴隆塔内测绘。 1937年9月5日凌晨6点,梁思成和林徽因匆忙叫醒随眼惺忪的两个孩子,摒挡行李,挈母将雏逃出沦入日军之手的北平,汇入庞大的难民人流之中。两年后,林徽因在一篇文章中,回忆起这段逃难经历时写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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